第13章 捏捏你
我很难想象有一天,我居然能在毒发加下雨的情况下,又拖又拽又背地扯着一个脱力虚弱、伤口汩汩冒血的梁挽,抄近道,过草地,来到这附近的山洞里,把他扔到那张曾经是我躺着的乱草床上。
但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
早知道就不让他在吊桥上挂那么久了。
挂太久以后,他整个活泼健壮的躯壳都被剥了力气,人走不动,还得我自己去拖他,累啊。
而如今,我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人才好。
当我砍断吊桥绳索的那一瞬,我猜测他大概有五成的机会抓住残余吊桥挂在上面,但还有另外五成机会——他会和那三个塔教的高手一起掉下百丈深的急潭冷渊,一代轻功高手、未来的黑化小魔头,或许从此陨落尘埃,再无复起之机。
后来我花了一炷香时间爬到对面,这过程我也始终在思索自己的立场能力。从开头想到中间,从中间想到未来,我已把我们能有的一万种结局都想过。
可我想不通他。
我看不明白他。
我蹲在吊桥旁冷眼看他,我看他在生死绝境面前的喜怒哀乐,我那时没有马上拉他上来,是我心里最后一点魔怔和杀意在作祟,也是我的恶念和善心在内心大战。
他或许是个好人。
但有点自以为是。
他或许对我只有善意。
可他的善意害苦了我。
他不经我同意就非法行医,行了医还误了诊,害我身上的毒都转移扩散了,就算我那一时一刻让杀心占了上风,对他袖手旁观到底,或一脚把他踹下无底深渊。
又有谁能说我什么?
可是,当他吊在桥板上孤孤零零如一片落叶那样挂着的时候,当他仰天看我报以微笑的时候,我只看出他因为在临死前看到我,而感到无比平静欣慰。
我看不见他脸上有丝毫的暗恨冷怨。
可这又怎么可能?
他明明看出我有杀他的心。
我有背叛他的能力和机会。
而我也确确实实这么做了。
一个有血性肝胆的大好男儿,怎么可能会不恨我?
更何况梁挽并非迂腐圣人,只是单纯不喜欢杀人,哪怕是十恶不赦之人,我也未曾见他去杀过,但他一出手就透着锐气儿狠劲儿,他走到哪儿都能让恶人们添上一大片的残疾。
这样锋芒与锐气兼具的男子,怎能学不会去恨人?
可等我把他拉上来后,他竟可以真的不带一丝怨,不含一丝恨地去看我。
他甚至道明——他早早地就看清楚了我的计划。
所以他才会跟上来,任由我把他引到那座有去无回的吊桥,任由我砍断绳索,任由我冷眼旁观他的生机在断桥之上摇摇欲坠!
他已知道我曾经是真的想他去死。
他自然也有一点点难过。
可这么大的背叛与抛弃,他就只有一点点难过么?
我叹了一口不知是舒是闷的气,凝视着昏迷而脱力的梁挽,他在草床上发出一种平缓而温和的呼吸,好像陷入了婴儿般的睡眠。
也许见面以来,双方都披着一种自以为是的面具。
他从未真正地去认识过我。
而我,也从未认识过他吧?
想到这儿,我心里似乎已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我没办法和他说明,只能用行动表明。
我脸上的易容是十成去了五成,被雨水冲刷了一遍又被泪水滋润了一通,还被他用五根漂亮的手指给抹了几下,实在丢脸得很,所以趁他昏迷,我干脆往脸上抹了一通乌七八糟的黑泥,算是勉强遮盖了面部特征。
我也不知道他摸我脸的时候看出了多少,反正先瞒着,等马甲实在披不下去的时候,我得把两个人的脸面都给撕了。
不过如今他还在昏迷,可谓是任我摆布,我岂能不趁这个时机好好看看?
于是我端来一盆雨水,把他的脸洗得干净透彻,让他那头乌黑明亮的一轮散发,覆在他那脸上,使那明润如玉的五官又增了几分清丽动人之姿。
美啊。
甚美。
这样的美人若是上辈子看我一眼,我能在心里惦念个三百六十帧,帧帧我都想截图保存,而且还要藏在心底,像某种养分似的收起来。
而更为难得的是,梁挽的美几乎不具备任何攻击性,五官是平淡温和的,不是那种能让人防卫心起、嫉妒心重的长相,而更像是一种细看很美,长看更美,日日看也不易腻烦的美。
我就坐在他身边,观他、看他,仔细瞧他脸颊上一根根鲜活的发梢,被他睡梦中的呼吸给扑棱开,我看得有趣,还嫌不够,便拿了手指去系弄他的发丝儿,叫发丝下那若隐若现的皮肤更显莹白如月。
他的衣服在淋湿之后,也显得太紧迫了些,那衣襟那袖口这般驯服地贴在健康鼓凸的肌腱上,实在看不过眼,我便把某些流血的部位撕得更开些,让他肩膀、手臂、掌上的,甚至是胸膛附近的伤口,都像战士的勋章一样被展示出来。
这么雪白紧致的两片胸。
这么修长干练的两条腿。
好想拿一根棍子去戳啊。
可惜,可惜。
我想到了自己做的决定,就收了乱七八糟的想法,再拿了洞中储藏的伤药,一点点地扑在手指上,往他的伤口处抹。
抹了一半,似起了作用,梁挽浅呻低吟几声,胸口的肌腱微微鼓动,肌群力量瞬间在指尖下紧绷起来,如一头受了伤的狮子晓得醒转的必要了,他睁开眼,目光似在领地里四处逡巡,转头瞧见是我,就像找到了主心骨似的,他的呼吸一下子定了。
而我只默默无声地看着他。
他熟睡时我可以温和点儿看他。
如今人都醒了,我干嘛给他甜?须知我给他一分甜,他是要还我十分的,那也太腻了。
于是整个洞室里,就只剩下一种虚弱而粗重的喘气儿声,和我冷静无声的盯凝。
他微起一丝笑:“小关……你,你还在啊。”
我道:“我没有走,你很失望?”
梁挽松了口气:“你没走就好,我一直在想你身上的毒……等我好点了,我带你去找罗神医看看,可好?”
我道:“罗神医远在千里,救不了这近火,你且歇歇吧。”
我发现我这毒,只要不去强行战斗就可暂时压制,只是一旦体力流失,它就百十倍地反噬过来,全身上下火烧火燎似的,不知是哪个脏腑又被透支了。
所以我接下来就要好好休息,然后去找小错。
那三个高手压根没提到他,说明小错可能就没遭遇到他们,而是有了别的经历。
等找到他,我就去找另外一位神医。
不错,这江湖上总不能只有一个神医。
三年前给我下第二种毒的,就是这位神医,如今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还得去找人家复诊。
可我内心遥想往事儿的时候,梁挽只一动不动地看我:“你身上的毒不知何时就会爆发,此刻不是讳疾忌医的时候……”
我瞪他一眼:“怎么,你又要替我做主了么?”
说这话就如踢到了梁挽的命门一般,他不说话了。
我有些恶趣味地指着他身上的伤口:“方才在吊桥上你打落了许多暗器,其中有几枚大概是沾了微毒,我处理伤口,才发觉你的血液颜色有些偏紫,所以……我现在得处理这些伤口。”
梁挽楞了一楞:“你确定这些伤口有毒吗?我没感觉到啊。”
“我说它们需要处理,它们就得有毒。”
梁挽似乎才醒悟过来——我就是要作弄他。
就像他在山洞里作弄我一样,我要作弄他。
他本来还有十分疑惑的,现在只剩一百份明白了。
于是他收起困惑,如画如描的轻眉一挑,唇角勾勒起的笑像若有若无的烟雾,令人看不出真切情绪。
“小关,以你现在的状况,你真的想对我做这些?”
他倒不担心自己,反倒担心我力气不够?
“不把你的伤口处理好,我们要怎么上路?”
梁挽先是没听懂似的迟反应了片刻,而后顿时领悟过来,脸上挂了一丝过分的笑容,整个人几乎焕然一新起来。
“你愿意和我走了?”
意思是——只要我折腾够了他,我就愿意和他走?
我只一个手指把他按回去:“反正我要先去处理你的伤口。”
我学着他的口吻正儿八经地说这话,好像是真要处理一个个有毒的伤口似的,梁挽听得无奈,只收拢起了兴奋,整个人乖乖躺在那儿,像一块儿未曾雕琢的璞玉,等着我去上刀。
于是我先伸了手。
在他硬朗的腰间找出了一块儿相对软嫩的肉。
然后没任何预兆,从里到外拧了三百六十度!、
我每次心情烦躁,又不能去杀人的时候,我就会开始捏东西。
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我会不小心捏坏几个杯子,几个瓶子,几个椅子,甚至是几把刀具,捏久了以后小错都知道这习惯了,每次我心情烦躁,他就会想办法把我身边一切能捏的东西都收起来,省得我全给捏坏了。
现在惹我暴躁的是梁挽,让我好奇不解的也是他。
所以我捏他。
就捏他的腰!
可捏完了一会儿,我也抬起了头。
发现梁挽没有任何反应。
只是有些疑惑、且无奈地看着我。
他为什么这样看我?
不会一点儿都不疼吧?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你动我的腰,我就疼酸麻痒得几乎欲死,我拧你的腰,你居然一点儿反应都不给我?
凭什么?
难道不仅人和人之间有上下,连腰和腰之间亦有高低?
我的腰是泥巴做的,你的腰是钢铁锻的?
我眉头微微一皱,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不能把腰子捏爆实在让人有一种无处发泄的恶感,我就又找准了另外一块儿相对来说比较好捏的大腿肉,指尖又是一个翻转腾挪地大扭。
然后我抬头看梁挽。
发现他居然是更加疑惑、且有些欲言又止地看我。
看什么看?
难道你的大腿也是钢铁做的嘛?
不过我马上就发现了离谱。
这家伙以轻功擅长,腿上的肌肉密度比其他部位更紧致个几十倍,我捏他的大腿就好像去捏一煅铁,根本就没起到任何效果,反而是我手指都发疼了!
我忍不住在他的身上来回四处看,想找点儿别的地方试试手。
梁挽见我瞪着他,便微微叹了口气。
好像颇为无奈且不知如何和我说话。
“如果你一定要拧的话,我建议你从胸口拧起……”
我皱着眉:“你什么意思?我这是以按压穴道的方式帮你处理伤口,你觉得我是在公报私仇吗?”
我就是在公报私仇。
但这也是你阴得的。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的胸口,相对我的大腿和腰来说,会软一点,好捏一点。”
我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捏,却在马上要触及那一点儿的时候,他忽的迅雷般出手,顺势抓住了我的腕子!
我抬头,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苦笑道:
“小关,如果你这么想处理我的伤口,那一会儿等你好了,我可以再看看你的伤口么?”
我相信他本是好意,他盯着我那流血的腰间伤口已经很久了,他似乎是有些强迫症在身上,特别想去扒开腰带,把伤口重新缝合一下。
可这么一说,我又想起来他在山洞里那场该死的手术,想得我腰间一冷,连沉寂的伤口几乎也活过来咬了我一口,我顿时不带任何善意地冷盯着他。
“把你这爪子拿开,从现在开始,你这伤口爱怎么烂就怎么烂,老子不奉陪了!”
梁挽一愣,似乎有些慌忙地看着我,想必是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不晓得为什么原来很和谐的作弄气氛忽然又变了个样儿。
其实也不怪他的。
我脾气天生暴躁,明山镇的人都有目共睹的。
他只是有些怔怔地放开了手,而我也没再去烦他,而是自顾自地坐在一旁,拆起了腰间染血的绷带。
只是拆着拆着,疼得我有点冷汗爬上了额头,没有打任何麻药的伤口果然疼得像是有上万朵火焰在烧,没半会儿我就有些受不了,不想再拆绷带了,我也觉出了累,就干脆往后一倒。
却有一双手稳稳地按住了我的腰,把我从下倒的趋势给扶正了下来。
吓得我浑身一激灵,马上要像沾着刺猬似的弹起来。
这时一个温柔且满含歉意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
“对不起……让我来吧。”
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你做梦。”
那个声音沉默了片刻,无奈道:“你就让我重新换一下绷带,上一下药,然后你想怎么拧就怎么拧我,可以吗?”
我冷笑道:“梁挽,这腰间伤口看着是严重,可我也能顶着风雨把你这家伙拖回来,足见是你身弱而非我体虚,它已不需要处理了,你看不出来么?”
梁挽只是定定地看我,不说话。
我顶着个污泥脸,狠狠嘲他一笑,说完扯了下绷带,展现几分浑不怕死的坚强,结果只轻轻一扯,我顿时觉得那伤口的昏天暗地地烧疼,疼得我倒嘶了一口气。只这一分心的功夫,我的脖颈后方就来了一记指压。
是梁挽的手指按在了我的脖颈上!
我心里一激灵,正要骂几声出来,便觉他的手指在我的脖颈间轻轻一揉,我就眼前一黑,随后跌入了一片馥郁而宽广的胸膛。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腰间的伤口已经处理妥当,而梁挽把我放到了他的臂弯上,正微笑着看着我。
我从未离一个男人这么近过。
还是一个很好看、很好看的男人。
我有些迷糊地盯着他,好像刚刚从梦里醒过来,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似的,便放松身躯依在他臂弯里,微微眯眼,似乎我是真的很信任他了的时候。
然后瞬间出手!
我的五指一把就掐住了他纤细的脖子!
梁挽眉间不动,只收了笑容,极力平静地看着我。
而我五指渐渐发力,他的脸色渐渐红涨几分,我越发冷声道:“你以为经历了些许小波折,给了我点小恩小惠,我就真当你是朋友了,你就有资格偷袭我、揉晕我了?”
“你信不信,哪怕你有再强悍的轻功,再高深的内力,我只需把手指这么轻轻一扣,你就完了!?”
梁挽咳嗽几声,喘着气儿道:“我……知道。”
我却不放松扣着他脖子的五指,冷声道:“我已经警告过你,不要信我,信我如自杀,你还敢信我?”
梁挽在咳嗽中苦笑几声,以异常明亮的眼神看我。
“可这回……是你,先信任我了……你不能怪我……”
我动作一僵,指尖之下漏出了他自信而愉悦的笑:
“呵……如果不是你先信任了我……我,我怎能这么轻易,就偷袭到你这样的高手……还让你……晕倒在我怀里……还睡得这么香?”
……你还很得意吗?你怎么学坏了呢!?
第14章 小错再现
梁挽那根纤细匀美的脖颈,就在我的五指包拢下,那白皙与阴影分明的轮廓,和受到压制而勃勃突起的根根血色,像在一段未经狠雕的美玉上冷不丁地泼洒了一大段贞男烈夫的血。
几分决绝脆弱的生机随着他的喉结不断滚动震颤,和他那自信的笑容一起一浮,而我表面毫无起伏,依旧掐着他那脖子。
这五指并拢之间蕴含的力道,是足可扼死一个血气方刚、不知轻重的成年人的。
而就在梁挽的面色一点点胀红发紫,窒到无法维持笑容,梗到连一句话都说不出的时候。
我及时地松开了他。
我从他怀中跳出来的时候,几乎可以听得到他试图用双手扶正颈骨时而发出的一阵嘎嘣声儿。
梁挽摸了脖子好一会儿,像拧一根儿麻花似的拧了几下,脸色不那么难看了,才看向我。
“多谢小关。”
我道:“谢什么?”
梁挽似心有余悸: “谢谢你没真的掐断我的脖子。”
我面无表情道:“你又没有真的陷入危机,我也没有真的放过你。”
”我虽然掐了你的脖子,但在方才那姿势里,我仍躺在你的臂弯,我一没点你的穴道,二没绑你的手,你若想从我指下挣脱,只需把我狠狠摔到地上。”
“你之所以被掐的脸红脖哽,不能作声,单纯只是因为——你死活都不肯放下我罢了。”
大哥,你已经动了一道没人动过的陈年旧伤,事已造成,别心心念念想挽回,不要毫无边界感地强迫我,事到临头你挽不回,你得保持距离啊。
我小时候被人扔到大漠边际一堆邪|教徒堆里,犹记得几个肌肉贲突的壮汉像几座小山似的把我压在滚烫的沙粒上,那将死的记忆就和蟑螂缠着腐食一样绕在我的心头,想起来几分就恶心几分。我更是清楚记得,我就是那个时候起彻底爆发,摒弃了人性当中很重要的一个部分。
那是我第一次去杀人。
主要是为了自卫。
以后我也经常地动剑。
但并非都为了自卫。
所以,我最敏感别人对我动手动脚,敏感到不行时,我会爆。
你数数你动过几次了?
你引了我的杀心差点死在吊桥上,不就这么来的?
所以我退一步,算你错了行吧?你放下我吧大哥。
梁挽似听明了这话中话,可他却只笑着反问。
“可……你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心了,不是么?”
我一愣,被他这个鬼斧神工的脑回路一下子震了一惊,就好像我在说动了一道没人动过的菜的恶果,他却心疼地说,弄菜的人一定很辛苦啊,装着菜的盘子也肯定很累拉巴拉巴拉巴拉。
而问题是,他能把这么离谱的话都说得天经地义,说得真让我觉得——他为了看我美美甜甜地躺在他手臂里睡觉觉,是可以冒一些险的。
这脑子到底怎么长出来的?
但吐槽归吐槽,我还是自顾自地找了个地方盘坐下来,运功调息,闭目养神。
确实很久没睡得这么香了。
因为真香,我那天兵天将般的火气儿也被他孙猴子一样的反问给消灭了大半,我一会儿再把我的决定端出来给他看。
梁挽耐心地等我调息过后,问:“如今天色已晴,不如我们去找找你那兄弟吧?”
我沉默了片刻,道:“找到后,我就会和你分开。”
这话像是走到了梁挽的心口又拐了一脚回来,就把他为数不多的快乐也带走了一半。
他勉强挤出一分笑:“这么快就走?不能一起去看神医吗?一路上我也可以照顾你啊。”
“我本来就要与你分道扬镳,我会去看自己的大夫。”
他目光一凝:“在那之后,你是不是要去杀聂老板?”
我慢慢地站了起来:“是,你挡不了我。”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开来,我不晓得梁挽这么说是为了试探我还是因为别的。毕竟他很君子地没有帮我洗掉脸上的污泥,也没有看见我的真面目,大概他的强迫症仅仅只在伤口上,他对别的地方还是有些隐私保护的意识的。
梁挽眼观我四方八面,终究还是没能在我脸上看见他想要的答案,我保证我脸上是满满的果决坚毅,绝没有一丝软弱的毛孔在动。
半晌,他试探道:“先去找你兄弟吧,伤口的事儿,我们以后再说?”
这个责任心过剩的家伙,还不肯放下我?
可我被系统裹挟至此,对你未必有利啊!
想到这儿,我心头忽的猛然一个抽紧。
因为我俩都同时听到洞外传来的响声!
那响声似是有人特意敲打洞壁,发出三短一长间杂三长一短的敲击,且敲击时近时远,时在眼前时在天边,简直如一个飘忽不定的幽灵,在四面八方发出层层叠叠的回声。
梁挽眉心一动:“这莫非是魔教的人?”
而我在听到这声响后,身上似乎感觉到了冷风的侵袭,双肩微微一颤,不动声色地靠近了梁挽,似乎是有意躲在他的身后,让他替我避掉这风。
若是旁人,怕会嗤笑我寻求庇护,可偏偏是梁挽,发现我主动退到他身后,反而目光微微一动,似乎是有些笑意在身上的。
而那敲打声已越来越近,也越来越迅疾,如同雨点横向敲打洞壁,又似远古的鬼乐突兀地响在人间,仿佛是来人越发近了,杀意越浓,梁挽的身上已紧绷到了一定程度,他死死盯着门口,耳听四方,似乎只要一确定对方在黑暗中的位置,他就会忽然暴起掠出,直接擒拿对方!
忽的,我的双手按在了他的脖颈之间,猛地一揉!
梁挽一个惊愣之下,软软地倒了下来,被我扶在了身上,放在了床边。
昏迷前,他还以一种万分的委屈和难过的眼神殷殷地瞅了我一眼。
仿佛他不是难过我按倒了他,而是难过为什么我这个时候要按倒他呢?
这不是眼前有敌人么,难道我要一个人去面对敌人?
可我转向头,对着那“敌人”松了口气。
“小错,你可算来了。”
来人正是小错。
也就因为是他。
我才不能让梁挽醒着。
早在我听到那敲击声儿的时候,我就已知道来的是谁。
在黑暗的环境中,敌我不明、光线不清,与其大声喊叫暴露自己的位置,不如用石头和水不间断地敲击不同墙面,既不暴露位置,也能传递暗号。这个法子本来就是我们约好的。
如今看见他没缺胳膊也没短腿地出现在这儿,我心里悬的巨石总算下落了一大半,而小错见我这一身狼狈,热泪也几乎要掉下来,我们冲过去,把彼此紧紧地抱在一起。
只因这热血情长的一抱,即便这略显昏暗的洞室里,也仿佛洒满了阳光。
然后,我注意到小错身上有几处劈砍伤,不重但触目惊心,看来他那时也遭遇了黑衣人的袭击,才被迫离开了推车附近。而小错却眼尖地扫到了我腰间的这一卷卷抹绷带,他仿佛意识到什么,惊声叫道:
“聂哥,是谁撕了你的旧伤!”
我沉默了几分,小错却立刻扫到了床上躺着的人,冷声切齿道:“我就知道这厮不是什么心善君子!”
说完竟怒意勃发,手里的一把绰剑眼看就要化作一道寒光破空掠地而去,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我冷不丁地出手一拍!
我直接把他的剑给拍回了剑鞘当中!
小错有些惊愕地看着我:“不是他干的?那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儿把聂哥的旧伤给撕开?”
我叹了口气:“就是他干的,不是别人。”
话音一落,小错那明净秀气的面容上刹那间又被怒火灌溉了五官,转眼间又要拔剑出鞘,却被我一句冷喝止住。
“他动我的旧伤,算是好心办了坏事儿,此时不必再去管他了,我们离开此地就是。”
小错疑道:“聂哥,你……你就这么放过他了?”
“怎么了?”
小错瞧着我,万分愤怒且心疼道:“你向来爱憎分明,绝不容人动你身上分毫,从前有谁动你片刻,你能把那人的爪子都砍下来,胳膊都削断了!”
“可这个梁挽……他动了你身上最要紧的旧伤,那伤口里暗藏的毒大约已流遍了你的全身,你竟不恨他,还让他安安稳稳地睡在这儿?”
我冷笑:“你怎知我不恨他?我试着在那断桥上杀过他一次,是他运气好,捡了老天爷的便宜活下来。我也试着在这儿掐死过他一次,是他的脖子硬,才从我指下免了死。我饶他一命,不是因为我心善,是因为我这次也未必会死,以后杀他大有机会!”
这番胡扯连我上辈子养的泰迪都不会信,却让小错升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信心。
没办法,爱总能使人傻逼。
小错爱我如弟弟爱哥,他此刻目光熠熠地看着我,攒着劲儿道:“不错,聂哥绝不会有事儿!我这就带你去见大夫!”
好小错,真乖乖。
不像那个梁挽,整天整宿地爆我老腰,哪天我得把他给爆了。
可走之前,我忽地不由自主地停了一停,回头看了那个可恶的人。
他睡得那么安静和无烦恼,仿佛全天下的忧愁堆在他的眉间,他也只是抬抬眉角把它们轻轻抖落。
我忍不住笑了几分。
那洞室里虚浅不定的烛光摇曳到了他的一张脸上,也不过是给他过分秀气的五官多披了几分光的纱、影的罩,让那平静闭着的唇,和轮廓清浅的眼窝,还有恬如月晕的脸窝,如一派凝固的山脊与河川,让人口渴而吮不着,让人想望而摸不到。
如此安平平静,却终究不是我的。
我的笑又慢慢收了回去。
我在心中立下的决定,就是早早离开他。
这么多的背叛暗算,都不能让他彻底放下我。
既已确定他不是个轻易黑化的人,又何必被系统撺掇着,去害人,去为敌?
既不能下狠心与他为敌,何必空耗纠缠?还使什么计让他扭曲?
看着美好的品德人格被这世道撕个粉碎,可能是会吸引大量虚无的人气,但这一定吸不住我仅剩的良心。
我还得靠这点残余的良心去照亮回家的路呢。
分开吧,我继续做我的聂老板,你还做你的梁挽,彼此都得一个安宁。
小错见我的凝视和叹息都似含有深意,好像自己一夜间错过了八百个要紧的事件,他万分疑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个熟睡的人,更不明白了。
“聂哥,真就这么走了?我们不继续试探梁挽?”
“还试个屁,他确实就是一个好人,只是太年轻,笨得有些发硬,被我暗算十次才能勉强聪明点儿。”
小错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我,沉默地和我一起走到了洞穴外,我们一起穿路过道,在林间行走,沿小溪步行,借着大片大片炽热滚烫的阳光,我都觉得腰间有些发烫了,身上热乎得简直像一团白日野火,就此烧得滚沸,我就把这破衣烂服的一角掀开,把缠得过分厚实的绷带稍稍解了一点下来。
可这时小错再看我,脸在一瞬间转为极尖锐的神色,手指向我,抖得和一双筛子似的,仿佛看到了什么极恐怖的东西。
“聂哥!”
我被他的口气给吓了一跳,皱眉问:“咋啦?”
“你的腰上,后背,还有那个地方附近……怎么会有那么多……男人的手指印!?”
小错一脸惊惶而恐惧地指着我,他好像一下子静止成了jpg,那表情就好像他在脑子里联想到了无数淫|荡可怕的gif,我一下子就震惊而哑巴了。
……哎哎哎,什么地方附近!?
……我现在回去把梁挽的老腰爆了还来得及吗!?
第15章 阿九再出现
这腰间的指印子可以理解,后背的指印子勉强可以理解。
但这个地方的指印子……要怎么理解?
我皱着千年老眉,我在暴怒前深吸一口气,等我过两行我再去理解。
……
……
是他不小心碰到的?
是他不小心碰到的对吧!
是他跌了一跤,或没扶稳当,或误把艿子当了腰,或误把臀子当了后背,才会碰到的对吧!
对吧?
对……吧?
在小错那焦怒愤惧的眼神之中,我又深吸了一口不清不白的气,努力平复心中如岩浆般爆发的情绪,然后一转头。
果然还是生气!
我手腕迅抖,如冷雷追月一般急速出剑,一瞬间出了整整三十剑,道道都劈刺向旁边大树!
转眼之间,落英缤纷,落叶满怀,一棵亭亭玉立如女子的树被我用剑法做了整容,显得树顶光秃秃一片,像个正经的英国老绅士了,我才长舒了一口气。
没错,哥谭市里我称王,麦当劳前我站岗,今天是我当了一回小丑,可总有一天,我会让梁挽比我现在更小丑!
不管他的手指是因为什么捏到了这些部位,到时务必让他体验一下指印从艿涨到腰再到股的可怖滋味!
但现在不是时候。
现在更该为我的身体考虑考虑。
接下来的三天,小错带我去了最近的客栈进行简单梳洗,然后选了两匹最肥最快的马,与我一同跋山涉水,星夜奔驰,终于赶到了隔壁叙州的绿琉山。
此处山峰冲削不定、高低不平,乍看之下正如一座绿琉璃雕作的笔架山,故此唤作绿琉山。可细看下,我觉得那山又似一个神话中的巨人,在灾劫之后裸了一副凝固于绿意的躯壳,横倒在此长天远地之间。
因此,那乱挂斜堆的苍松古柏便是巨人的眼,嶙峋怪异的尖石堆似是巨人强力的肌腱,那一絮絮的巅云依稀缭绕在潺汩涧水之间,便可当做是巨人生机勃然的血管与动脉。
如此幽静盛美之景,谁看了都得心情愉悦,哪怕我身上沾着毒,我也愉悦,谁要是不愉悦,我就让他愉悦。
而绿琉山上有一处药庐,名叫“清莲小聚”,为一处幽静松郁之所,其中竹排屋舍数间,外围有大量的奇花瑶草包围,像士兵包裹着堡垒似的,轻易不可入内,而这小聚的主人正是我要找的女神医——风催霞。
小错看着这“清莲小聚”的大门,侃侃而谈道:“出自阅微药庐的五大神医,排名第一的便是罗神医,可这位神医姓名和性别都不详,只知他善于给人开刀取血,以毒攻毒,再狠的毒再重的伤到了他手上都能被活转过来。”
“这排名第二的,就是这位风催霞风神医,我听说她年纪轻轻就擅长解毒,也擅长制毒,她下毒解毒的方式都让人叹为观止、防不胜防。且言行举止也较为奇特,有时令人难以沟通,聂哥知道这传闻是真是假么?”
我苦笑道:“你别听外面人瞎说,风姐姐性格好得很,我在聂家时中了那刀上的奇毒,就是她出手救我,若不是她,我此刻就不在这儿了。”
一提到聂家,小错就沉默了几分,只努力用目光宽慰我道:“只要风神医出手,聂哥一定会好起来的!”
但愿如此喽。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敲了敲竹篱所作的门扉,暗号是三短三长、三长再三长,三短再三短,最后才是三长三短。
小错听得有些脸色奇怪:“这么长的暗号能让人记得住吗?”
我正色道:“当然记得住了,风神医阅览古今群书,上万奇花瑶草的名儿都记得住,而我背的下那么多武功典籍、记得住那许多菜谱名肴,又怎会记不住一个区区暗号?”
一炷香后。
小错奇怪道:“她好像没反应哎,我们能不能直接进去?”
我正色道:“这就是你没见识了,你以为这屋子里头满地的奇花儿只是装饰用的么?神医种的花草必定是用来防范歹人,你看它们一个个长得如此妖艳无端,必定全是带毒的花粉,只要我们靠近,必定会吸入花粉而中毒。”
小错有些不敢信:“聂哥莫非是经历过?”
“我虽未亲身经历过,但也听别人说过,错不了的,你耐心点儿,风神医大概是在午睡,再等等她就醒了。”
一炷香后。
在我敲了整整三次暗号后,小错有些奇怪道:“聂哥,暗号会不会有问题?她会不会不在家,我们要不要直接进去看看?”
“你就不怕这花草有毒?”
“……有没有可能,它们其实没毒?”
“神医若是一个人住在这荒郊野外,这包围屋舍的花草必然有毒,因为这是防范歹人用的。”我瞪他一眼,“我们先蒙着口鼻,屏住呼吸进去。”
于是我和小错做贼似的,拿了黑布蒙住面目,鬼鬼祟祟地从芬芳妖艳的花草从中一掠而过,到了屋舍大门,我正要敲门扣人。
忽然,一位头顶插了十三根簪子的妙龄女郎像一只长错了翅膀的蝴蝶似的翩翩而出,她走路声儿轻,步伐急而不莽,如一阵清柔无比的药风催着夏日的晚霞快快离去。
看到我们之时,她左肩正勒着一个医药箱,右手提着一个药杵。
人还有些懵懵地看着我俩。
我怕她没认出我,赶紧扯下罩脸的黑布。
“风姐姐,是我!”
她先是有些困惑地看了看我,然后更加困惑地看了看我。
“小聂?你在做什么?”
我苦笑道:“姐姐,我身上旧伤被人动了,我不得不来看你。我身边这位是我弟兄,你可以叫他小错。”
风催霞却指着我的脸提醒道:“我不是说这个,我种的花草儿是有毒的啊,中毒者会全身发痒到每个部位都想去抠,你怎把布罩给摘了呢?”
我吓得赶紧把蒙面布戴上,小错也跟着在一层蒙面布上加了一层蒙面布,我声音闷闷道:“姐姐方才在屋内做什么?是没听见我的暗号么?”
风催霞认真地想了想,道:“你仔细回忆一下,你刚才敲的暗号是什么?”
“额……是三短三长、三长再三长,三短再三短,最后才是三长三短?”
“没完全对,应该是三短三长、三长再三长,三短再三短,最后三长三短,再加个三短三长,很简单的,多背背就记住了。”
……你说什么简单?
小错以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看看我俩。
风催霞只坦诚道:“反正,你没把暗号敲对,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出来见你,就先在里面杵药了。我想以你的性情,若是等不到我,一定会悄悄穿过花草丛过来。你一直不来,我倒以为你是心中忧虑,不敢见我,我就眼巴巴等了。”
……所以刚刚那两炷香,你是一直从窗户里面偷偷瞄我们吗?
悔不听小错的话,但此刻俺的肚子也有些嗷嗷待哺了,就先向风催霞讨要了点吃的,她倒是给我和小错准备了“一些”干粮。
口头说是“一些”,但她拿出来,就是一整麻袋。
她利利索索地把一大袋干粮递给了我们,那关爱同情的眼神,就像是拿攒了多年的狗粮,投喂了两只可怜又可爱的流浪狗。
“姐姐不用给我们这么多的……你都给我们了,你吃什么呢?”
“这些狗,啊不,是干粮里面混了微量药草,是用于给你解方才那些红花兰草的毒,你多吃点儿,以后你不管是在花丛中走来走去,还是滚来滚去,都不用再中毒了。”
你刚刚说了“狗粮”是吧,你说了对吧!?
我面色复杂地看这一大袋:“你不吃吗?”
“我也吃啊,放心吧。”
说完,风催霞非常优雅且爽气地直接从发丝间儿拔下两根簪子,然后在我俩面前啃了起来。
我:“……”
小错:“……”
瞅着那嘎巴嘎巴的滋味儿,我俩才发现,原来她身上戴着的簪子就是用这些干粮做成的。
虽说姐姐你这一头三千青丝秀美无匹,但这么插过头发的东西直接吃了是不是有一点……
风催霞指着我们的头顶:“我建议你们也往头上插几根,你们刚刚经历了这‘奇花瑶草阵’,头顶已沾了微毒,发丝儿都有些发光了呢。”
啥?我俩现在难道是荧光小美男吗!?
我吓得面不改色,但手上赶紧把一根根条状的干粮搓成细条儿,插在发髻之上,小搓也依样学样,就这一轮下来,咱俩往头顶插了十多根簪子,和两个wifi天线似的,和风催霞一起,就快要变成簪哥簪娘三人组了。
废话说完,囧事做毕,咱俩总算把正题说了。
风催霞给我断了断脉,沉默许久,脸色凝重。
小错担心道:“风神医,怎么样?”
风催霞收回探脉的手指,一脸严肃地看向我。
“看上去像是怀了。”
我马上陷入了呆滞:“啊?”
风催霞正色:“像是怀了双胞胎。”
小错也陷入了呆滞:“啊??”
风催霞见我俩呆滞成了一个模版,不得不解释道:“我不是说你真的怀孕了,是你体内这两种奇毒流遍全身以后,在你的血内互相作用,发生了一种极为奇特的反应,让你的脉象就像……就像是一个妇人怀了十月的好胎,而且还很像是双胞胎……”
你啥意思啊?我中的毒在我体内成精作怪了?我怀毒这三年难道是怀胎三年准备生哪吒吗?
风催霞笑道:“放心吧,你身上没我解不了的毒。不过我这儿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个?”
“额,先听坏消息?再来好消息?”
坏的去了好的就来了嘛,那美丽的心情不就又占据高地了么?
“说坏消息吧,姐姐且放心,我情绪稳定得很,不管您说什么惊天噩耗,我都能迅速恢复!”
“坏消息是,这两种毒只能被第三种毒所中和,本来这第三种毒也有五种选项可以让你选的,但四种毒都被我用于治人了,如今只有第五种毒给你吃——这种毒药的主要原料是一种‘圣金五毒虫’的粪便,方方的,看上去还挺可爱的。”
“……”
一炷香后。
恢复了情绪,即将要食屎而生的我,以视死如归、义士赴死、烈女奔丧的表情看她。
“风姐姐,好消息是什么?”
风催霞感叹道: “好消息是今年收成不错,这种毒虫的粪便在我这儿非常多,你要全部拿走,吃上整整一年!”
“……”
我忽然正色道:“打扰了,我改天再来吧。”
也许应该去找找那位传说中的罗神医吧?
就在我即将走脱的时候,风催霞一把拉住了我,用力过猛之余,险些把我的袖子给扒拉了。
“就算你去找姓罗的,也只会得到差不多的答案。如果你实在受不了这味道,我可以考虑往里面加别的料,或者减少主料,让气味儿和味道不那么可怕。”
我疑惑道:“这会影响用效么?”
“可能会,你或许得吃上两三年。”
我叹了口气:“能够入口就行了,长久点儿就长久点儿吧。”
风催霞接着道:“不过我有点疑惑,你腰间的这道伤是谁动的?怎么能做到把毒素散得如此均匀美好,就好像他是故意的一样?”
故意的?
不可能吧?
我有些犹豫,风催霞却瞪我道:“你既叫我姐姐,就不必把我当别的女人,当我是个大夫,把伤口给我看看。”
我只好慢腾腾地解开了腰带,结果风催霞上手比我更快,简直如庖丁解牛一般解开了腰上缠裹的所有绷带,弄得我都有些脸红害羞起来。
可她倒毫不介意,果然不把男女当一回事儿,只一解开,她瞧着这伤口,又不止瞧着这伤口,就像瞧见了一个个近乎完美的艺术品似的,竟不住地发出啧啧称赞声。
“这刀法,这用锋,这开线儿……这个人竟然能做到开了刀以后,还能把你的伤口用世上最小的针和最细的线一点点缝合起来,这是得是一双多巧的手啊?我敢说,江南最好的绣娘也不可能比这双手更细致了。”
我皱起了老眉,依稀记得,梁挽第一次对我的腰伤动刀的时候,是只有包扎,而没有缝合。
难道他趁我昏迷,把流血的伤口直接给一针针一线线地缝合了起来,就像缝衣补带那样?
那么短的时间,他怎么做到的!?
我怎么可能一点儿异样都没察觉?
带着一大袋方方的便便,和一张薄薄的药方,我和小错出了绿琉山,一路上他还有心情可言,我却沉默到无以复加,只是一遍遍回忆着当初和某个人相处的细节,可无论怎么回忆,我都没办法说服自己把那个混蛋的形象从脑海中剔出去。
山洞里的那个时候,他并不是让我在他臂弯里睡觉,而是因为帮我缝合完毕又检查了全身,他耗损心力,过于劳累,所以干脆和我并排睡在了一块儿,也顺便观察我的睡相?
所以我醒来时,才会自然地躺在他的臂弯里?
在某一时某一刻,我是不是也睡在了他的心口?
也曾以我的胸膛,停在了他那勃然起跳的生机之上?
我甩了甩头,不敢再胡思乱想,再想下去脑子要滋滋地往外冒油了。
事情已经过去了七天,我得继续做我的聂老板,什么系统什么梁挽我统统打算抛之脑后了,此刻还有什么比养好身子更重要?
可就在我偶尔去山上散步之时,在石阶上一步步前行时,又是一道儿熟悉而诡异的白影,突兀地出现在我背后!
我满是警惕地往后一看。
还能是谁?自是阿九!
他穿着那丧气的影楼风汉服,维持着一成不变的标准模版笑,问候道:“你好不容易接近了梁挽,为何要半途而废,折转回来呢?”
我冷笑道:“你发布任务之前有没有调研过?你以为梁挽是一个能随随便便黑化堕落的人么?我用尽了手段,背叛暗算了他数次,都没能让他黑半分心肠,冷一点热血,我还能怎么做啊?”
阿九不解道:“可是系统显示,你已经做到了……”
我心口一凉,急得立刻打断:“我做到什么?”
“做到让他黑化啊。”阿九似是真诚地鼓励我道,“他的黑化进度条已往前推进了0.01,都是因为你的努力啊。”
我疑道:“0.01?他居然真黑化了百分之一么?我是怎么做到的?”
阿九纠正道:“不是百分之一,是百分之零点零一。”
……你TM拿百分比算的?那就是万分之一!这算什么黑化进度?这和原地踏步有分别吗?
阿九认真道:“万分之一也是进步,须知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已经获得了5点积分,只要你继续努力……”
我不耐烦地打断:“我这么努力才让他黑化了万分之一,我得努力一万回才能让他完全黑化,人生哪儿来的这么多努力啊?”
“我相信只要你足够努力,迟早能攻克梁挽这个穿书界的巨大难题。”
“一位姓聂的圣人曾说过——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我一本正经地就好像那个圣人绝不是我,“我放弃了,你别指望我了。”
说完我马不停蹄地要走,那阿九却十足十地叹了口气。
“你若是这样轻易放弃回家的机会,那我们就只能去找别人了……”
我的马不停蹄立刻变成马儿要吃回头草,我转过了身,转过了眼,也转过来了我这一身无遮拦的腾腾杀气。
我冷眼盯他:“你们找到了别的穿书者?”
阿九对我露出了一个灿烂又危险的笑容。
“是的,他就在附近,你想去见他么?”
第16章 另一个穿书者
你饿了三天,这时有人拿一块儿新鲜的肉当饵,钓在你面前诱着你,那你会不会去上钩?
我朋友聂小棠死了三年,这时有人撂下一个穿书者的消息,放在我面前,我听是不听?
我不听。
我以我上辈子玩过的十几款氪金游戏作保证,天底下从来就没有什么免费的好事儿。
免费的一向就是最贵的!
而且我发现,阿九已开始用与我朋友相关的一切来拿捏我、诱惑我,唆使我继续为他办事。
可这不行。
向来只有我当老板。
只有我去唆使别人、诱惑别人、拿捏别人。
怎能有朝一日颠来倒去,叫一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让我跑东奔西、做这取那?
我不习惯。
我不喜欢。
那就让他滚蛋!
我把衣襟掀开来一点儿,让山风倒灌进来,叫这山间的凉意和暮间的秋意叫我清醒几分,然后我发现这效果有点过于好了,冷得很,我就坐在一块儿有树遮木挡的山石上,但是坐完才发现,那石块儿上的尖角儿是有点磨腚的。
坐都坐了,磨就磨吧。
我顿时发散所有气势,盯着阿九如鹰隼盯凝老兔,我声色冷静且神色冷峻地说:
“你接下来是不是该说,若我能继续协助你,或协助那个穿书者去完成任务,我就可以继续获得积分,获得回现世的机会?”
阿九笑道:“这话聪明,我就爱听。”
你这ai脸也学会说爱解恨了?配么?
我头也不抬:“可你想杀死这本书的男主唐约,或害了这本书的男配梁挽,这二者无论哪个都不能轻易完成。我一个人不成,加上那个穿穿就成了?”
阿九笑道:“他算是穿到了一位大人物身上,能动用的资源和人力可不比你少,若他与你合作,你必是如虎添翼。”
我来翻译一下:这位穿兄是不是胎穿是魂穿,且穿成了一个权钱皆有的大人物,看上去是有些传统穿书文的主角相的。
我眉也不抬地随意看他:“若他的资源比我多,权势比我广,那你为什么不让他一个人干?”
阿九叹了口气:“他毕竟是刚穿越,不熟环境,不晓人事,性子也没你这般沉稳机警,他在这儿唯一的优势也就是我了。”
接着翻译:他身边也没个值得信任依托的人,他没我这么难骗,所以已经接受了你的系统?
等等,唯一的优势就是系统?
这话就有点问题了。
穿书文男主的最大优势,难道不是熟知剧情?
多少穿书文都是靠着对弱智剧情的熟知而去碾压弱智的原著角色,或者避开天雷狗血的剧情,如果不熟知剧情,这书穿来又有什么乐子?
那他岂不是和我一样成了小丑,整天24小时都得在麦当劳门口站岗么?
阿九笑道:“看你的神情是已经猜到——他其实也不晓得全部剧情,只是懂得比你略多。或者说,这本书的剧情延展开就是一整个丰富多彩的古武大世,根本没人能知晓所有的剧情脉络,因为每个配角在他们的剧情里都是主角。”
难怪你放心大胆地让我去接近他。
我一针见血道:“你是希望我俩联手去杀了唐约,或去加速梁挽的黑化。可梁挽都已经如此优秀,唐大侠又怎会逊色于他?”
“我虽从未见过他,但也多半猜到,这必然是个狠角色、大人物。”
“你要我做的这两件事,都要与这二人为敌。若不能成,我们就会和一个实力优秀的男配,和一个更优秀的男主,结下难解的深仇大怨!
“万一我们不能用这积分回家,又有新仇在外,我们的补偿又在哪儿?”
如果不能回家,这个玩笑般的积分是不是就对我完全没用了?能用来兑换别的好东西么?
阿九目光一凝道:“你可以用积分兑换情报,用这些情报去挽回一些人的死。”
这我就忍不住笑出声来了:“还有什么情报是我感兴趣的?又有什么人的死又是值得挽回的?”
阿九忽看着我,炯炯有神道。
“你在聂家做五少爷时,有一位姐姐和三位哥哥,其中有个哥哥是与你最亲近的,你执行刺杀任务时,他率众把你从敌对帮派抢出,救起了奄奄一息的你,你也曾在聂家内乱时力排众敌,背着他一个人在雪山走了三天三夜,你们的血都冻到了一块儿去,你腰间的刀伤就是为了他而受。”
“他曾发誓一生护你,你也发过誓,说这一辈子永不叛他,结果你却半途离聂家,离他而去。”
“这样一个哥哥,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他的结局么?”
我霍然站起,冷眼怒瞪着阿九。
我的手已按在剑鞘上格格作响!
这股一下子从无到有,从0到100的爆炸性气势,直让阿九那报菜名一般的介绍也歇了一歇,他后退两步,谨慎斟酌着用词道:“我是在这段时间查了你的过往,这才找你……”
我厉眼未松,戾气充溢道:“你倒是查的不少,为什么不接着说下去呢?”
阿九无奈道:“我既遇到了你,便得查个彻底,我也只是做一个系统调发员该做的事,你何必为难我呢——聂小棠?”
“或者我更该叫你,聂楚凌?”
许久未曾听到的本名让我心头翻起一阵难以形容的情绪,好像身上的某个伤口被撕开了,又好像一道已经沉寂下去的灰烬堆重新燃了火,我所站之处似乎不再是乱石杂草丛,而是一处锦屋华舍、灯火通明的所在——聂家。
他说的那个哥哥,就是聂家四少爷,如今的当家主事人——聂楚容。
这人精通百家武学,通晓天下地理,哪一方的剑法克制哪一处的刀法,他如数家珍,哪一种功法失传已久又重新现世,他张口就来,他曾经在一夜之间收拢了南疆天巍教的四大高手,也曾一怒之下把琥州的几个帮派剿灭彻底,他的行动力把我另外几个哥哥甩到了九霄云外,即便在人人内卷的江湖里,他也是个卷王中的卷王。
当他下决心做一件事的时候,无论如何困难都一定能完成,努力不是他的信念和格言,而是他的每分每秒每时每刻。
他比别人都狠,都绝,却又没狠到完全不留余地,没绝到让所有人都与他为敌,正相反,他擅长化敌为友,善于拿捏人心为自己所用。
他知道如何要借用一个人手中的刀刺入另外一个人的胸膛,而不是让所有人的刀都向着他自己。他勤于斗争,也善于斗争,别人还在刀尖上起舞的时候,他已退出刀尖到了对岸,且冷冷地旁观一群人自相残杀。
所以他才在内乱中活下来,成了聂家当事人。
这样的人,如何与唐约扯上关系?
我内心惊涛骇浪,表面上仍旧维持着波澜不惊,似乎毫无兴趣道:“我已经脱离聂家,你说的这些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阿九见我不动心,咬咬牙,像平地里抛下一个霹雳似的撂下一个惊天动地的情报。
“你这哥哥聂楚容,就是唐大侠这本书所有剧情背后最大的反派。”
我目光一凝:“他算是反派BOSS?”
“他确实是最大的BOSS。”阿九叹道,“可是在小说末期,因为唐约和另一男主的合作,他几乎是一败涂地,死得可以说是极为潦草与屈辱,他的死法简直像是灌满了作者本人的恶意,根本就没有一个反派该有的格调,也配不上他的才华和气度。”
我只觉心内沉了一沉,像一种粗糙火烫的岩流从地下涌入,我踩着的地面,我呼吸着的空气,忽然就有些发烫了。
他那样的人物竟也会死?
还死得很潦草?很屈辱?
震动归震动,我看向阿九之时,面上依然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平静,冷淡得像是在听一件和我没有关系的事儿。
阿九看见我的反应,似乎是有些疑惑的。
仿佛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不该是这样的冷淡。
“身为他最爱的弟弟,你难道不想阻止男主?”
我沉默了几分,道:“唐约在哪儿?”
阿九目光一亮:“你愿意去杀男主了?”
我看着他这副兴致勃勃的样儿,咧了个大嘴,不用照镜子我都能知道,此刻我的唇角必定已然裂成了一个极危险且灿烂的弧度。
“我是要去杀人。”
“不过不是杀他。”
“我想帮唐约把所有挡着他路的人都杀了,我甚至想把那个和他相爱相杀的攻也干掉,只要他能快快成长起来,把我那不做人事儿的哥哥——给杀了!”
阿九一愣,似乎完全没料到我反应是如此的激烈和狠绝。
“你为何这么恨聂楚容?那可是和你发誓互相守护,相处了整整十九年的亲哥啊!”
你说我为什么恨他?
聂楚容不光是个人形的百科全书,而且还拥有有一份巨量的情报网络,他的情报库就犹如江湖上的谷歌与百度。哪个新人最近在江湖上崛起,哪个帮主做了亏心烂肺的脏事儿,哪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奸污了哪家的姑娘,哪个官员收受了谁的贿赂贪污了多少灾银,他都晓得。
可他从不关心这些人是否受到惩罚。
他只关心这些人能不能为自己所用。
不能为他所用的,他便把罪证大白于天下,端个光明磊落的做派,好像他真是清白与无辜。
但若恶人能为他所用,他便成了恶的保护伞。
掩饰罪证、威逼利诱,处理掉相关证人,甚至是对这些恶人紧追不舍的捕快,管叫这些人一个个为他马首是瞻、死心塌地。
在他成为聂家话事人的三年后,聂家那些黑色产业的利润,和聂家的声名翻了三倍不止,而他本人却讳莫如深,不在人前显示武学,不在人后炫耀成就,低调如同从未在世间存在过。
但我清楚得很。
似我哥哥这种人,实是恶人中的翘楚,恶棍中的公子,恶徒里的经营家。
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犯罪天才!
一个天生的聂家人!
而我在聂家长大,也很难不在耳濡目染中对这个家抱有一丝丝希望,何况爹和祖父待我不好,可楚容待我极好,我当时以为,自己虽不能改变上一辈,但我若把楚容捧上聂家主事儿的位置,我能改变聂家这腐朽糜烂的局,让一个黑得比煤炭还黑的帮派洗白。
所以我拼了命地去保护他,去在聂家的内乱中为他求得一线生机。
可是我忘记了一点。
舍身而入地去救赎反派,若是救赎不成,则必融入其中变为一点浓烈的黑,若想保持白身,则必要坠个粉身碎骨、血肉无存!
所以我不相信什么救赎反派文学,我不相信什么反派在未曾黑化之前就是本性善良的人,只要给予充足的爱就能去改变一个人。
我不相信,是因为我真的试过啊。
我笑了笑:“看来你也并非无所不知,我和聂家的起承转折,你是只查到了起承,转折你是一个都没查到啊。”
阿九沉默了许久,才道:“你既不愿去为哥哥改变结局,难道不愿救救你的老乡?”
“另外一个穿书者可是接了系统任务的,若他杀唐约而不成,害梁挽而失败,就会置于极大危险之中……老乡遇难,你也能袖手旁观?”
我自是不能。
可也不能被你瞧出来。
被人拿捏的苦楚我在聂家已受够,没道理出了聂家还要换个人继续拿捏我。
“不是每个老乡都是小棠。”我冷淡道,“你说的这件事我要考虑考虑,我若想找你,会挂牌休息三日,我若不挂,你就别来主动找我了。”
如果真有这么一个穿穿,如果真的人在附近,我自有办法引人出来。
引不出来,要么是人家不信任我,要么就是没能力也没实力帮我。那我就得再想想对策了。
想完,我特意补充,一根手指如一把剑似的戳指着他,另外一只手掌已放在了腰带剑上,五指像欲飞的五道线,瞬间就可展开一道白光。
“以后别在我独处时忽然出现,我有应激反应,有时真会忍不住刺过去。”
阿九又又叒叹道:“你的戒心当真强悍,到了这个地步还要怀疑系统的真实性?”
废话,什么都信系统的人才会有问题好不好。
眼前的白影突兀地消失了。
四周就只剩下了寂静到荒唐的空气,我抬起头,看这半高半矮的天,瞧那云絮像一层灰蒙蒙的滤镜遮了日与月,整个天色就像是一碗被打翻了的苦咖啡,说不出的浓稠与苦涩。
唉,真是得添一点儿糖了。
我说这天色,也说我自己。
我抱着重重心事回到了客栈,想和小错找个机会打听打听唐约这个人。
虽然他可能还没崛起,但总归能找点线索吧?我不可能总向系统伸手要剧情,我得自己先找到他啊。
结果还没进棠花酒肆的大门,我就隐隐看见了其中几道熟悉的背影。
秋碎荷、李漾、祝渊。
以及一个熟悉的背影,分明是梁挽!
已经卸去易容的小错,此刻正在以店小二的身份招呼着他们。
我瞅了瞅腰间,我今日披了一件极为宽松的补丁衣袍子,几乎把一身伤遮了个严严实实,连腰间也不露分毫,我脸上白白净净一尘不染,我头顶扎个丸子头,一丝不苟得犹如京剧里的奶面小生。
于是我面无表情、大步流星地踏入酒肆。
几个人的目光瞬间转向了我。
秋碎荷见我这般,目光四处逡巡,唇角甜甜一笑,抱拳道:“您可是聂老板?”
我冷淡地点了点头,看向一旁,只见李漾目露疑色地看着我,祝渊目不转睛地打量我。
只有一个梁挽,一看见我的瞬间,就如定住了一般。
就如什么平静的东西在阳光下潜伏了太久,此刻遇到我的目光,便瞬间骤然撕裂!
看我第一眼,他凝固了身躯上的所有肌腱,一双眼中的情绪在一瞬间满得快要溢出来,却又瞬间收拢到了里面,仿佛三千瀚海浪潮翻涌之巅的清光,都被聚集收拢到了一点。他再看向我时,只是冷静镇定得像是在看一个第一次认识的人,他收敛自己的情绪就如同收了一张精心雕琢的面具。
他微笑,且是温和而不带任何锐气的笑,抱拳道:“在下梁挽,可否与聂老板进一步说话?”
几天前,韩庭清等人被秋碎荷扭送入官府衙门,被掳掠的少女们得到拯救,但你的罪名也才刚刚洗清,通缉令才刚刚撤下,你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酒肆里,和我说话?
我淡淡道:“此处人多口杂,我不想和你进一步,我知道你是为了谁而来。”
梁挽目光一亮:“难道小关——那关意的弟弟,来找过你了?”
我点点头,那秋碎荷便立刻盈盈一笑:“太好了,我们来这儿就是为了找他的消息!”
我面无表情道:“你们找他作甚?”
“我欠他一条命。”这是活跃回答的秋碎荷妹子。
“我……我算是欠着他。”这是不甘不愿的李漾。
“俺也一样!”这是没什么存在感的祝渊路人甲。
只有梁挽沉默片刻,笑道:“我……我想阻止他来找聂老板的麻烦。”
我淡淡道:“多谢好意,怕是不用。”
“三日之前,我就已杀了这小贼,他的人头被我割了下来,尸体被我葬在后山,你可要和我去收尸么?”
话音一落,梁挽笑容凝固,诸人骤然变色!
第17章 小关究竟死了没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以厉煞滚雷般的眼神投掷向我,一个个充斥了不可置信的怒色与惊疑。
梁挽面无表情,沉默不语,而秋碎荷的目光颤动几分,喉头上下翻滚之余,说道:“你……你当真……”
秋碎荷的话戛然而止。
那是因为我忽然扬手制止。
制止他的同时,我缓缓扫了一眼外面的人群。
一夜过去,初晨的阳光红烈炙热,街上的人声儿比往日更浓,卖豆腐的比往常更早起来卖这豆腐,几个生面孔的卖艺人在高声吆喝,慢条斯理品茶的人似品着一碗永不冷却的茶,什么都没变,似乎没人注意到我们在这儿的谈话。
但我还是收回了目光,看向了这几人。
“此处不方便谈话,有什么去后院说。”
和梁挽单独进一步,会让我觉得有些发慌。
因为总感觉他随时都会把我看个精光。
而且像他这样目光独到、步法玄奇的高手,倘若和我独处,且距离少于七步,那他随时随地可以发起爆袭,而我必须把神经处于高度紧绷去防着他。
有他的朋友在,那就不一样了。
梁挽一人若是10分,他和朋友绑一块儿就是1分。
这几个侠男侠女确实很热血正义。
但也仅有热血正义。
他们并无梁挽那恐怖的腰部爆发力和速度,一旦动起手来,梁挽能躲的他们躲不开,他们的反应还能用于转移梁挽的注意力,我还能拿他们做掩护。
所以实际上,他们更像是我的好队友。
几个人各怀心思地和我一起去了后院。我到了后院一棵树下,忽然从树下的落叶堆里取了一把发臭且发钝的剑,然后我就这样旁若无人地,坐在小板凳上,沿着磨刀石一寸一寸地磨剑。
这把剑有多钝呢?
我就算骑着它一路走去隔壁镇子绕一圈,我的铜臀铁腚都不会被磨破半分。
这么钝的剑,我就偏磨它。
我磨剑的步骤也很稳,我磨剑的眼神也很专注,我磨剑的分寸可谓是一点儿不差。
可我就不看这四个目光迥异的人。
也不理睬他们,也不去回答他们。
好像我完完全全地无视了他们。
四人起先因为我的名声,还算有耐心地等着,可等得久了,人和人之间就有了差别。
梁挽还算沉得住气,他冷静端然得像树下的一块儿砖,屋上的一片儿瓦,呼吸声渐融入了这院子里满地的磨剑声儿,他看着我,脸上若有所思,可令人看不透彻,他的思绪仿佛叶片一般散的满地都是,却不必去捡,只是自然地在那儿发酵着,发酵成什么样,那是谁也不知道。
可其余三人就有些沉不住气了。
祝渊这乡野汉子,左看右看了我,咬了一口老牙,似想迸点什么话,李漾忽抢先他踏出了一步,像是踏出了自己的骄傲与矜持。
“聂老板,我知你侠名在外,嫉恶如仇,可那关意的弟弟——我也不知他的本名叫什么,他,他其实不算个十恶不赦的贼,还救过我们几次,你……你难道真杀了他么?”
你居然会感激我?
我还记得你当时嚷嚷要干掉我的凶狠样子呢。
不过我依旧没有言语,只是继续磨着我的剑。
李漾说完,祝渊继续酝酿情绪,似乎想说点什么的时候,秋碎荷忽然目光激动地抢先他一步,说道:
“聂老板,你平日杀人也只杀极恶,对付一般的地痞流氓也不会动死手。你若是抓了他,或把他交给了什么人,能不能与我们言明?他虽易容,可我看出他年纪不算大,这小子若嘴上得罪了你,也只因为桀骜性情,他,他是罪不至死……”
毫无存在感的祝渊看了看两位抢他话头的同伴,只能无奈地说了一句。
“俺想说的也一样!他们都把我想说的话抢了!”
三个热血笨蛋,居然真的念了我的恩,为我担心?
我内心叹了口气,心想着——还是少拿他们当盾牌去偷袭梁挽吧。
以后偷袭梁挽,我一定偷袭得光明正大。
虽然内心千般话,我面上还是沉默磨剑。
我沉默,是因为我一直在等一个人开口。
而那个人也在等我磨完这一把钝剑。
等我将这把剑磨得精光锃亮,磨得剑上立体凸起的八面几乎是脱胎换骨一般,在阳光下反折出一种八面通风的冷光时,我终于露了一丝愉悦的笑。
梁挽终于开了口。
开口便是戳要害。
“聂老板,这把八面青锋剑,被你磨得不错啊。”
我们在寻常影视剧看到的剑,大多是二面、四面或是六面,通常只有一个或两个突出的剑脊,剑身上就像长了一座或两座的小山峰。
可这把八面汉剑,分八面研磨,剑身上足足三个剑脊,正反面都有四面,加起来就成了八面。
“你倒是沉得住气。”我转头看他,“你等了我足足一炷香才开口,真的是在等我磨完剑么?”
“是,也不是。”
“怎么说?”
梁挽笑道:“我想等老板心情好些,再请教你。”
还真是个人精儿啊,知道我脾气大,便要讨好我。
我便从善如流:“我心情好了一点点,你问吧。”
梁挽便目光一锐:“聂老板,关意的弟弟若来找你,多半是为了给他哥哥复仇。他既如此恨你,又怎会在临死之前告诉你——我们可能要来找你?”
“倘若这话不是他告诉你的,他是否还活着?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们要来?”
我端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答案:“他确实性情桀骜,可一个像他那样的用剑高手,也知道在更高明的剑法前,他必须认赌服输。”
“这样的人,不服气则罢,服气了就是真的服气,他死得心服口服,临死前告诉我了一切。”
“即便他不说,何家村的案子也早已在镇上传得轰轰烈烈,我也早就听到关于你的传闻。你是肯定会来找他的。”
梁挽眉头一皱,另外三人却是目光震动万分,似乎犹疑不定,其中的李漾更是眉头抖如几条黑虫,怒得中气充沛、叫得声音洪亮!
“我不信你!”
“我们三人都见过他那悍烈无比的绫光剑法,他虽是关意的弟弟,剑法却比关意还收放自如,更是要高上几分。且关意对梁挽说过,聂老板当初是以暗算的手段杀了他哥,你莫非也暗算了他?”
……我是小关的时候你老骂我,我是聂老板的时候你就夸我,你是粉还是黑啊?
我淡淡道:“你见他杀人的时候,他身上有伤么?”
李漾沉默片刻,道:“他那时没有受腰上的伤……”
“你觉得一个受伤的剑客,我杀起来很难么?”
三人顿时陷入了沉默。
连梁挽也变得目光沉重起来。
他盯着我的人也盯着我手中的剑,冷峻的面上几乎没有了任何洋溢的笑。
“就算小关腰间有伤,也非常人可杀,就算他被杀,也必定给对手留下巨大的伤口。”
“聂老板看上去却没有受任何伤,恕我无法相信,你是如何轻易地取胜于他?”
这家伙总算问到了关键的问题。
我却不看他,只看向李漾,慢慢道:“你方才说,他的剑法很是悍烈?”
李漾点了点头。
我淡淡道:“你把你的刀给我看看。”
李漾皱眉:“凭什么?”
我以一种天经地义的笃定语气道:“我想看什么,我就要看到它。”
这种骄横的语气几乎已经到了无视其他所有人的地步。
李漾面色一搐,满面震惊且愤怒地看着我。
因为他似乎看出,我居然比关意的弟弟还要傲慢!
小关的傲慢无非是桀骜冷酷,我的傲慢却是浑然天成的傲慢,傲慢到我自己都不觉得这是傲慢,而是自然界该有的道理。
若非梁挽拦着,他几乎恨不得冲上来踢我一脚,打我一记了。
可最终,因为梁挽的目光鼓励,他最终还是下了决心,把那把赤如血池的怪刀子,一分一寸,慢慢悠悠地从刀鞘里抽了出来。
然后他发现,我虽叫他抽刀,可我根本看也不看。
连施舍的眼神都不给一下。
我只专注地看着手上的这把八面重剑。
这种无视比刚才的命令更为傲慢,只叫李漾十分愤怒,忍不住加快了抽刀的速度!
就在他抽刀抽到过了半的时候,我忽然出剑!
没有任何预兆与警告,我是直接当空劈了下去!
这一剑劈山裂石而下,其中卷出的剧烈劲风儿像在树叶间呼啸而过!
李漾大惊之下,直接把赤刀提空往上一挡!
“嚓”地一声。
他的刀身若无其事,可刀柄被削去了一截!
祝渊背后的船桨少了一小节。
秋碎荷足尖前方的土被削去了一截乱草。
只有梁挽。
他此刻已落在了树的顶端,而他原来所处的位置,多了一道剧烈如巨兽爪子般的凹痕。
只因刚刚那一瞬,我手中这一剑像怒涛冷山似的掠空而过,如同巨人的手掌一般拍去了赤色刀身的一截,刀身碰了它就像成了一块儿铁做的豆腐,然后如弯月一转,绕到祝渊背后削了一点船桨,船桨碰了它就似是一块儿流动的液体,剑身又点劈到地,剜走了一截干草,而那几乎是擦着姑娘的足尖而过的!
最后剑转向梁挽,却是毫不吝惜,百般用力地一剑当头劈下,若非他拧身一躲闪得及时,这劈山裂石的一剑就要把他从头到尾劈成两个半!
而这所有的动作,都是在一个瞬间完成的。
做完这一切后,我坐回了我的小板凳,往八面重剑上倒了一些水,拿着一卷麻布抹去了上面的碎屑,仿佛这院子里发生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嘴里,也依然是那句平淡的话。
“你方才说,他的剑法很是悍烈?”
李漾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秋碎荷心有余悸地看作离她的足尖极近的光秃秃的地面,而祝渊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那一根身经百战的船桨。从不变色的梁挽陡然变色,以一副无比凝重的目光看向我。
几个人的表情好像都在问——剑居然能这么用?
能把剑当成刀和斧子一般地用?
这一剑之威,竟是悍烈至此!
第18章 枯坟前的真情假意
我依然是慢慢地擦着我的八面剑,无视了他们。
小关只会关意的软剑,聂小棠则会十七种剑法。
剑法分软剑、硬剑、长剑、短剑、重剑、轻剑。
我这把就是重剑。
关意的绫光剑只有两面,轻灵简约到了极点,握手如握着一把水银与月光混成的绫缎,所以展开收拢便如流瀑倾泻,转折反弹都是防不胜防。
而这八面重剑,舍弃了软剑的灵活轻盈,却换来了无比的厚度与坚硬。这使得它可一剑硬刚威猛钝器,也可一剑劈断锐利锋芒的刀刃!
而李漾见我露了这么一手,才不得不无奈承认道:
“你……你的剑法,确实比小关的还要悍烈刚猛……”
“不愧是一人杀灭一个帮派的……聂老板……”
梁挽则轻轻落下,盯着地上的凹痕,似乎陷入了一种极为黯然且难言的沉思。
好像那一剑不是劈在地上,而是劈在了他想象中的一个桀骜少年身上,
好像一些长在别人身上的伤口一下子活了过来,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他盯得太久,也盯得太入神,我不得提醒他:“我已经把他埋在后山了,如果你们想去看他的话,我可以带路,如果不想去看的话,你们可以走了。”
我刚转身,背后忽然传出了一句话。
令我震惊的不是这句话。
而是说这句话的语气。
这样虚弱与悲哀。
几乎虚到再也承载不起任何重量。
“他真就这么死了吗?”
我回头看他,面无表情:“人都会死,有何稀奇?”
梁挽抬头看我,目中满是悲哀不甘,与不可信。
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来。
“我不信这是他的结局,聂小棠,你带我去见他!”
我提醒他:“你求我带路,最好礼貌点儿。”
梁挽在这一刻几乎收拢了所有的脆弱情绪,反而一展锋芒,他竟第一次对我露出了一丝嘲意尖利的冷笑。
“聂小棠,你方才那一剑有杀我之意,而你似乎也真的杀了我刚刚交的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我梁挽不是圣人。”
“我没有办法,对你毕恭毕敬!”
我惊了一惊。
他把小关当朋友?
他居然觉得自己不是圣人吗?
他嘲讽我,还对着我发脾气?
你对小关这样恶意满满、暗算你多次的人都耐心宽容,怎么对我这个侠名在外的老板,态度这么差?
怎么回事儿哦你!
不过吐槽归吐槽,我还是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带他们几个人上了山。
山上一座新坟,是我用关意的旧坟改装的,坟堆旁摆着一件破烂带血的衣服,和一把劈断的绫光剑。
谁劈的?
我劈的。
四人一看见那绫光剑,皆是面色一变。
而天塌下来也未曾慌乱的梁挽,在看到那把剑之后,终于在面上露出了些许失算的苍白,和无力挽天的绝望伤心。
三人都已承认了小关的死,只有他,无视了我的话和别人的话,颓然而冲动地冲到坟堆之前,他把一双如玉的手插进了粗糙的土堆里,竟然开始了徒手挖掘!
秋碎荷看得一愣,伤心焦急道:“梁挽,人死了就该入土为安,你掘他的坟又能如何?”
李漾也难过地打了一拳在树上,恨恨道:“剑都断成这样了,人必已死了,挖出来又有什么用!?”
祝渊也无奈地失语:“我……我……”
说完气得无可奈何,只一船桨狠狠地拍在地上。
而梁挽不为所动,依旧用双手挖着坟土。
但关意的尸身上有我做过的手脚,不但未曾腐烂,还像是刚死没多久,且腰间有一道假的伤口,看着就和梁挽开的那个刀一模一样。
他只要没丧心病狂到去摸尸体的腰,就看不出来真假。倘若他看到,恐怕还要更加绝望才是。
我叹了口气:“你才见他多久,就这么难过吗?”
梁挽没有看我,只淡淡道:
“那么多作恶多端的人都未曾死去,他为什么要一定死在你手里呢?”
越是平淡,越是显得一种极度压抑的悲痛与浓烈到了极致的愤怒。
而老天也仿佛听见了这句话的不甘,云层中仿佛有谁以轰轰烈烈的雷声作为了回应,像谁捅了一刀似的,立刻下起了瓢泼如倾的大雨,草木仿佛也为之叹息似的被雨声儿一一按倒,坟堆旁大树的群叶如蒸笼上的包子似的在颤动悲泣。
我躲在树下避雨。李漾等三人站在雨中。
梁挽依旧在挖。
挖到双手已渐渐见了血,挖到十根本该用于绣花端茶的白皙手指,已然挖得支离模糊。
我有些看不下去了。
“你这样用手挖坟,是难过到糊涂了?”
至少拿个铲子啊!我看祝渊那个传家宝一样的船桨就不错。
梁挽叹了口气,仰天看向了天空,雨水从他的额头如泪水一般地流到了下巴,露出了细秀白嫩到脆弱的下颚,像是有什么鲜活分明的情绪在雨中安静的消亡。
“我不难过,我已经一点儿也不难过了。”
众人一愣,然后紧接着悟出——梁挽已经伤心欲绝到了麻木,或者接受了现实了。
我也叹息了一声,那梁挽却忽然道:“大家先离开吧,我想一个人,和小关呆一呆。”
转眼间,三人就沉默地走了。
而梁挽在那墓碑前看了许久,我也看了他许久。
久到风雨已经停歇,而梁挽回头凝视着树下的我,而我以冷漠的表情回答。
“还在难过么?你倒真有闲心,把这小贼当朋友。”
梁挽只是平静道:“我真的已经不难过了。”
就在我要离开的时候,他忽然说了一句让我差点一蹦三尺高、险些撞到树干上的话。
“你知道,旧土和新土的区别么?”
我心内狂打鼓,面上却冷静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梁挽叹道:“你为了防范我看出来,在这座旧坟上洒了三层新土,可是只要用手细细一掘,掘到下面的旧土,就能一下看出来这分别了。”
“而不同的土被雨水浸润后,更会呈现毫不相同的质感。从质感上看,这座坟至少已三个月了。”
“试问一个人若是死在三天前,又怎么会埋在一座超过了三个月的旧坟里呢?”
他笑着端出了这段话,让我赫然领悟到了一点。
他刚刚根本不是伤心欲绝,而是故意用手去感受的土壤厚度,好堵我个哑口无言!
可这又如何?
我微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梁挽无奈道:“你真的要这样装到底?”
我微笑复读:“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梁挽越发无奈:“你身上有我的伤药味儿啊。”
我继续微笑:“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梁挽简直无可奈何:“我无意间摸过你的腰和屁股,我知道从背影上看那是什么形状。”
我笑转大怒:“你怎么不赶紧去死!”
“……”
梁挽无奈地摆出一双带血的手:“我的手都挖出血了,你还不能消气吗?”
我冷冷地瞪着他:“我的衣服很宽松,你不可能从背影看得出什么,但是你知道我的大致骨相和脚步声,你是从这两点判断出来的。”
“你那时没有除去我的易容,就是因为你已经记住了我的骨相,你根本就不需要记得面部特征就能认出我,对吗?”
梁挽笑着摇了摇头:“不是的。”
“如果我除了你的易容,再见面时,你就必须伪装面目,就不会再用真面目对我了。”
我听得一怔,却听他继续侃侃而言道:
“你扮小关的时候,要捏着嗓子和我说话,要绷着面孔与我见面,我希望再见的时候,你不用如此辛苦地伪装自己,你可以光明正大、堂皇磊落地见我。”
“所以,我才不去除掉你的易容。”
我深吸了一口气,各种复杂情绪冲上心头,有种辛苦准备却被揭穿的沮丧与无力,有种想要打他一拳的愤怒与冲动,又有一点点,也就一点点……狗屁不通、莫名其妙的感动。
梁挽啊梁挽,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啊?我真的是越和你相处越看不明白你,我都快想你想得疯癫了。
但内心惊涛骇浪三千重,我面上还是冷墙冰壁淡如水。
“你见到我的真面目又如何?”
梁挽认真看了看我,说了两个让我难以理解的字眼。
“更好。”
什么更好?
他忽的一笑,恍如星花寒玉流转于天崩地雷之间。
这一笑无比地宁静与温柔。
似能把颤动的大地也给安抚了。
把瑟瑟发抖的草木也给平息了。
然后他开了口,认真无比地凝视着我,说了一些笃定恣意到近乎绝对的话。
“你的真面目,比传说中的要更好……”
这王八蛋是想拍我马屁对不……
“……也更美。”
对不对……哎?
哎哎哎哎哎你!
第19章 梁挽的背景又是什么
他说……我美?
……还比传说中更美?
我死死盯着瞧着眼前的人,胸腔似翻了什么似的鼓动,口腔里似撞着了什么似的燎动,一个个辛辣而滚烫的念头,一下子就砸在我的脑腔上了。
这个人怎么回事儿啊?
须知以他这天仙般的姿容,这白皙而壮美的胸膛肌腱,还有这紧致修长的大腿,对我说这种话,就好像王祖贤张柏芝关之琳三个顶级美人把我围成一团儿,赞我是个国色天香的大美女。
……这合理吗?
确定不是商业互吹?
但我也从没说过他一个字的美,只是心里这么想,眼里这么看,难道他就这么看出来了?
我皱一双几乎扭成疙瘩的眉,很不习惯地看他。
“你拍马屁的方式很特别,但它并没有讨好到我。”
梁挽笑了笑:“我可不是随便拍人马屁的人。”
笑得依然闲适轻松,且有隐约扳回一局的愉意。
说完,他随手便掏出一块儿绢布,抹了抹手上的血污和泥秽,看上去简直像是早有准备。
我就从树下走近,一步步一点点地接近他,像一个猎手接近他的猎物似的那样小心翼翼地走近他,直到他把一双手慢条斯理地整理完,只剩下几个表皮的创口,他赫然抬头,看我。
他看到我已走到离他三步之远。
很近了。
他雅静优美的眼睫轻轻一动,整个人笑得透亮晶莹,好像被雨淋过也把一身伪装给淋掉了似的。
而我却慢慢地,不容他躲避地问:“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梁挽微笑道:“从我第一次听到你的时候。”
“听到我什么?”
“听你的脚步声。”
我大惑不解,忍不住去盯凝自己的一双脚尖,好像这是一双出卖了我行踪的叛徒,他却带了一种享受的笑意,去观察我的恼怒,接着侃侃而谈,像分析一种传说中的乐谱。
“如果你细细聆听,就能注意到——这世上每个人的脚步声都是独一无二的,它就像一个人的掌纹和指纹,有轻有重,有急有缓,有自己的韵律与节奏,轻易模仿不来。”
“我擅轻功,也擅追踪与观察,我可以从深深浅浅的脚步声里分辨出一个人是男是女,是瘸是正,是疲是力,是肥瘦还是高矮,是生龙活虎或半死不活。”
“你的脚步声很好听,你留在地上的足印也好看,看着像一只只野猫的爪印似的,又潦草又乖张。”
什么野猫的爪印?
那叫猛虎流星步!
我紧紧盯凝着他,我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连第一面都未曾见到,就已经从我靠近他的脚步声中猜出我大概是谁了。
那之后他的种种反应,是有心有意地抛出我想要的反应去试探我,还是他其实也被我的言行动摇了?
在我沉思之时,梁挽已蹲下身,把散落得满地都是的坟土给抱孩子似的抱了回去,等他规规整整地弄平了坟堆,才站起身来,目光柔和地看我:
“其实我一开始已有七八分确定是你。”
“可是你一动剑,我又有些怀疑不是你了。”
“毕竟你的重剑剑法与关意的软剑竟是迥然不同,你的剑路更刚猛悍烈,确实是在关意之上。”
我才酝出了点小得意,面上却依旧面无表情道:“那你当时的难过,是几分真的?”
梁挽点点头:“是有一点点难过。”
“那你看到被折断的绫光剑的时候,这份儿难过就更真了?”
梁挽叹了口气:“是,直到我挖到那层旧的坟土,我才能完完全全地确定——你就是你。”
我道:“如果已经确定是旧土,为何不早早挑明,挖上这许多岂不费手?”
你还仗着身体好就去淋雨,你就不怕着了凉生了寒气?
梁挽道:“我淋雨,是想借着雨丝让我冷静一些,我挖土,是想在冷静的心情下想清楚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梁挽沉默片刻,然后像是一个求学多年的学子一般望着我,殷殷切切地渴求着一个答案。
“你是不是……有些害怕我啊?”
我内心一怔。
我想过他会问我许多问题,也许是棘手的也许是针对性的。
可我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问起这个。
怎么会是这个?
想归想,乱归乱,我的面上却像戴了一副从容所打造的面具,我冷静道:“我曾经擒住你两次,有机会暗算过你几次,我怕你回来找我算账复仇,也是很自然的事……”
梁挽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
他沉吟片刻,眼瞳中便含了些许我看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点了一盏崭新却朦胧的夜灯,在昏天黑地的夜色中摇曳着。
“你弃掉了小关这个身份也罢了。你打造一座新坟去掩人耳目也能让我理解。可宝剑对于剑客便如第二生命,你为了躲着我,竟狠心把绫光剑也给折断,弃于这孤山荒坟之侧……”
“我就这么让你害怕吗,小关?”
……
不是害怕。
我叹了口气,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
与其说害怕,倒更像一种紧张与兴奋。
梁挽这个人身上,仿佛镶嵌了什么放大器似的,明明只是一星半点的美,普普通通的话,被他这么抖擞开来,就变成了十成十的惊艳、和极动人的字眼了。
同样一句话让别人来说,绝不会有这样的效果,我根本没见过有人能像他那样,只凭说话,就能把影响人心这件事,做出一种漂亮的艺术感。
某些瞬间,我感觉自己的反应被他给暗暗享受着,于是我下定决心,也要去好好享受他。
我看他的笑,我观他的潇洒与肆意,有时像火花儿似的乱抖又乱震,我瞧他的义愤,我听他的尖利,也各有各的目的深意。他一瞪我,如折射过来一波鲜明锐气的锋芒,锋芒明晰到有些性感。他对我一温柔,又传递来一系列精彩的韵致,真让人有些难以发怒。
可是,我还是能对他发怒的。
因为他的心也太野了些,他的手也太快了点儿。
他总不按既定交友流程走,想一步登上我这天。
他也并非完美,他的锐气里带了点儿自以为是,这份傲慢简直恰到好处,不多不少,正好坑人。
我也总在他身边莫名其妙松了警惕,忘记他根本就是一个极聪明敏感、心思不浅的人。
我可不能再落到他手心里。
我按下思绪,平静解释道:“你也不必如此傲慢,你并没强到叫我害怕的地步,只是我习惯了滴水不漏,既知你要来找我麻烦,当然要事先做好准备工作。”
更何况,软剑我可不止一把。
我如今出门,腰间缠了一把新的软剑,是老二,背后背了八面重剑,那是老三,还系了一把无名短剑在身侧,那是老四,反正我是一人出门,全家不缺,岂会怕失了区区一把绫光剑?
梁挽见我如此,稍稍松了口气。
“既然聂老板是正道中人,我只会为交到你这朋友而高兴,又怎会找你的麻烦?”
我眯了眯一线冷瞳,以审视的眼神看他。
“本来你过来找我,这麻烦算是我的,可你既揭破了我的身份,这麻烦就变成你的了。”
“如果我是你,该小心自己的下场了。”
梁挽苦笑道:“是不是,我方才的话得罪了老板?”
不是方才的话。
我只道:“你抱我的时候,或许会无意间碰我的腰和臀,可你的手,又是怎么无意间碰我的胸的?”
梁挽忽就怔住。
“你……发现了?”
场面说冷就冷,气氛说尬就尬。
这石碑上的影子覆盖在了他那影子上,这背后的天好像又凝固到了一层,他的镇定似回了原形,那无穷的自信坍缩到了微不足道的一个点。
最后,他只神情无奈地挠了挠耳边微卷的乱发,好像可以借此卷出一句优美的辩词儿来。
“当时的情况,我一直很担心会有敌人追上来,我怕你的伤势最终还是会拖累你,所以我缝合完了你的旧伤,就想看你是不是有别的内伤外伤。所以就……顺手检查了一下。”
你咋不顺手打自己一个大逼兜?
“对不起,我也知道自己误了诊,不算个好大夫,所以我当时再没做别的事,没开刀,没缝别的,我也没……”
也没有顺便捏个艿,揉个胸吗?
梁挽恳切地看着我:“关于你的胸口,是因为我查你脉象时,总觉得你的真气走向似有隐约滞涩,我就帮你输了一些内力进去。做这些时,我可能是掐了你胸口的几个穴道。”
这叫没做别的事儿!?
“你那时身上热度有点高,我怕你发烧,就把你抱到床上去,解了你一半衣服,替你散功过热……”
你居然还有我没发现的动作!?
梁挽万分恳切且无辜道:“我真的就只做了这些,没有别的了……”
我冷冷打断道:“不必说了。”
朕要判你宫刑,要反复执行!
梁挽沉默地看了看我,小心赔笑:“至少……你的烧在后来是退了,还是有点用的。”
……你觉得这能让你免于宫刑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从现在开始到回去镇上,未经我允许,你不准再对我说一个字。”
说完我补充:“也不能随便对我笑。”
要笑得严肃端庄敬仰崇拜且富有深意,要笑得像刚刚从百度戒色吧出来的死秃驴一样。
梁挽疑惑地看了看我,乖且无奈地蹲了下来,用树枝在地上写了几个字。
“我可以不说,可为什么不能对你笑?”
因为笑在别人脸上是笑,在你脸上就成了施展开来的武器。
我没解释更多,只是默默地往前走了一段。而梁挽虽然无可奈何,也似乎松了口气。
因为在他诚恳解释后,我似乎是没有对他发怒,也没有立刻动武。
这似乎比他预想中的结局要好得多。
似乎聂老板真的比小关还通情达理。
但在走了一路后,我只觉得这周围的景色越来越惹眼了。满地枯草铺路,秋树接山连地,山的雾气也渐渐乘着阴风而起,昏昏凝凝的阴影之中,有劲草沙沙作响,密密匝匝的灌木丛中,有一片接着一片的窃窃私语声交递而出。
我皱了皱眉。
这种景色十分地阴鸷触目,像有看不见的幽灵在山野之中暗中潜伏,让我觉得十分不适。
梁挽似察觉什么,呼吸平缓冷凝。
但无论是我和他,都没有说什么话。
而是一路默默前行,直到我看到了一棵本该长满金黄银杏的树上,树枝几乎被一股奇怪的力量翻折倒垂过,其中大片大片的黄金叶上,挂了几点斑驳如血、却不知究竟的污迹。
我皱了皱眉,没说话。
我只是忽然改道,带着梁挽东走西折,直到我们走到了一个奇陡无比的险路,梁挽才忽然停下。
他一停,我也立刻止住脚。
这时他在低处,我在高处。
他是背对着一片儿奇险无比的陡地,而我则是面对着区区一个他。
他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我只淡淡道:“你是不是很好奇,我何不带你走别的道儿,反引你走了这么一条奇险无比的山路?”
梁挽只是微笑道:“现在我可以问你了?”
你是该问,因为我不想有人跟我回到镇子。”
说完我猛地收了笑,冷声厉色道:
“而这个人,今日就该死在这儿!”
说完眉也不抬,手中一道厉剑化作冷光翻飞,直接刺向了梁挽!
梁挽虽吃惊却也未太久,而是熟悉到了熟练地拧身一让,让我落到他原本站着的位置,一个俯身翻滚,扔出腰间系着的一把短剑,如激流冷泉一般刺向缥缈不定的山林之间!
片刻之后,林中传来一声惨呼。
一滩血从一棵树下渗了出来。
梁挽有些面色凝重地看着倒在树下的人,判断道:“又是塔教的人……”
我点点头,他又道:“聂老板,也许你下次该考虑留个活口……也许我们能知道他们为何会跟上你我,也知道还有多少人等着……”
我却摇头:“一个人冒了头,其余人只会缩起来,绝不会再轻易冒头,得另想它法了。”
梁挽目光一凝,我接着道:“我和小错回来之时,肯定已经甩脱了追兵。但在今日你们过来时,我看了外面街景一眼,我发现了三个异常的地方。”
梁挽也点头道:“我也发现了。那卖豆腐的人比往常早了点儿,卖艺的人变成了生面孔,一个品茶的老书生总是品着同一杯茶,而他通常是会换茶品的。”
我继续道:“而这些人能盯上我们,是因为你们找上了我。他们不敢跟着你,但一定悄悄跟了你的朋友,才会发现我们的踪迹。”
终于,梁挽的猪猪队友也成了我的天蓬元帅。
他只剩下了一声叹息:“小秋他们不够谨慎……”
我无所谓道:“就算没有你的朋友,他们也迟早找上我,毕竟我是个麻烦人物。”
我忽然放缓了语气,以有些柔和的口吻问他。
“不过,你还记得我刚刚和你说的话么?”
梁挽受宠若惊地看我,因为自从我们相处这么久,他好像是第一次听我还算柔和地与他说。
他好像是有点期待地问我。
“你刚刚说了很多,是哪一句啊?”
我认真地看他:“我不想有人跟着我回到镇子里。”
“这个人可以是塔教的人,也同样是你啊,梁挽。”
梁挽目光一凝。
我淡淡道:“这条路险之又险,你手中无兵刃,也不通克制剑法的窍门,你的朋友敌人不在身边,若有用剑高手杀你……你死定了!”
梁挽苦笑了一声:“可我没从你身上感受到杀气。”
我语气淡淡道:“你心里是否总觉得——小关是刀子嘴豆腐心,从前都对你虚晃一枪,聂老板故作凶恶,实则也是不会杀你的?”
梁挽忽然沉了笑容。
好像意识到我是认真的。
“就因为我揭破了你的身份,你就真的要杀我了?”
我嗤笑道:“这是一半原因,另一半是因为我忍不住。”
梁挽目光锐利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总想杀我,我也非圣人,终有一日会着恼的。”
你真的会生气,那不更好?
我只点明了用意:“你说你想做我的朋友,可我还没有真正地和你交过手,你却已见识了我的两种剑法,摸过了我的全身上下,知道了我的弱点,还探寻了我的真气,我却连你的轻功武功出处都没有看明白,这样要怎么做朋友?”
梁挽出道不过短短一两年,可在那之前,他的身份背景完全一片空白,连个籍贯都没有落地。
有没有可能,他之前根本就不叫梁挽,就像我本来也不叫聂小棠?
梁挽忽也领悟到了什么,唇角抬起了一丝瀚海清光柔聚于一点的笑。
“聂老板,终于对我的武功背景,感到好奇了?”
啥叫终于?你一直秀你的武功,就盼着这刻?
“但我怕死。”梁挽真诚道,“也怕你的伤口会崩。”
我笑道:“那真巧,我不怕伤口崩,更不怕你死。”
梁挽目光锐静地看我:“大敌未除,你却总急着要我死。”
“攘外必先安内,你一死可就没人拖我后腿了。”
“这理由太牵强,你能不能不杀我?至少不是现在?”
“不行啊。”我无奈道,“我忍不住。”
梁挽叹了口气:“那我不能白白死,我想赌一把。”
我唇角含笑道:“怎么赌?”
梁挽扬眉如剑:“如果我先受了伤,我任凭你处置,到时你想杀想剐、想油炸冷冻都无妨。”
然后他润起一锐笑,目光似已笃定了结果。
“可如果你先见了血,你就得落到我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