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中卷结局(上)
原来那是竺宴与天酒的故事。
那是天酒的记忆。
令黎的眼睛酸热, 手缓缓攥紧心口处的衣襟。
“我为何会拥有天酒的记忆?”她问他,嗓音哑哑的,像脱了力。
竺宴负手凝望着她, 凤眸轻垂:“你若不喜欢,忘了便是。”
“我如何忘?”令黎轻声问他, 眼泪顺着眼角落下, “你告诉我, 我都已经知道了,如何忘记?”
竺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眼藏无尽的痛苦。
泪水模糊了令黎的视线,她哭着问:“你就那么喜欢她吗?喜欢到连与她的记忆都舍不得丢弃,非要强加给我?”
雨后初霁,天却依旧阴沉, 乌云弥漫了神域的天空。
回答令黎的是漫长的沉默。
竺宴只是看着她, 琉璃色的凤眸如此刻神域的天空一般灰败。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没有问她见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他就像是直接默认了自己所做过的一切。而至于她发现了什么, 发现到了哪里, 他都没什么好否认,没什么好辩驳的。
令黎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苍白的小脸, 红红的眼眶,水光里却藏着那么明显的期待。
她一定是期待他能否认的, 只要他否认了,她就信。
她一向都是愿意相信他的。
然而他终究没有否认。
许久, 他轻叹一声:“我没有办法。”
若我有办法,但凡我还有一点办法,我也不愿让你拥有这些记忆。
可我没有办法。
他转身离开。
令黎孤零零站在原地,望着他绝情的背影,哭着问:“那你为何要与我结姻缘灵契?”
若她果真只是一个傀儡,他为何要与她结姻缘灵契?
那不是天上地下最庄重的承诺吗?生生世世,不得反悔?
那样的承诺,应该是与正主结下,谁会与一个傀儡结下姻缘灵契?他就不怕哪一日后悔吗?
竺宴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他望向天际,铅云低沉。刚刚才过去一场大雨,此刻已经酝酿起下一场风雨。
负于身后的手攥紧,拇指死死压着指节。
他道:“你若不喜欢,也可解了姻缘灵契。”
“你说什么?”
令黎以为自己听错了,目光震惊地定在他的背影。
但那一刹那,那一个短暂的瞬息,却很难分清她是震惊于姻缘灵契竟然可解,还是震惊于他竟想与她解了姻缘灵契。
竺宴的嗓音淡漠传来,不起波澜:“岁始印可解姻缘灵契。”
说罢,他抬步离去。
令黎轻轻踉跄一步。
自那日以后,令黎不再进槐安图中修炼。她执拗地以为,只要她的神力不再精进,那些属于天酒的记忆便不会霸道地进入她的识海。
她不想要那些记忆,她不喜欢。
她收起了一阵槐安图。
竺宴看到,问她:“你不想知道最后一个场景是什么吗?”
令黎红着眼反问:“最后一个场景是给我的,还是给天酒的?”
竺宴没有回答她。
令黎将槐安图收了起来。
可是并没有用,天酒的记忆像脱了闸的水流,不受控制地涌入她的识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亲自从竺宴口中确认那是天酒,令黎开始能够看清那只凤凰的容貌了。
即使早已得知她与天酒长得像,甚至还曾亲眼见过天酒的画像,令黎第一次看清天酒的容貌时也震惊极了。
画像终究只是画像,静止没有生气,可是记忆中的画面却是鲜活的。那活灵活现的杏眸,那偶尔骄傲偶尔又娇憨的神态,说话时的声音语气,还有无意识的小动作……竟然全部与她分毫不差,甚至连她本人都分不清那到底是天酒还是她自己。
令黎揽镜观察,手指不由自主描绘自己的容颜。
这就是竺宴万年的心血吗?
太像了,毫无破绽。
所以是不是因为这样,日复一日,他才会忘记了她只是个替身?他看她时,眼中才会不自觉流露出那样的爱意?
那样的纯粹、完整。
她要怎么去怀疑那并不是给她的、完整的爱?
半月来,神域连天的大雨,不见停歇迹象,神族中开始出现不安的声音。
漱阳宫中,有长老说起上一次神域天降异象还是一万年前。彼时,神尊与尊后陨灭,赤虚叛军攻入神域,四季温暖的神域就是如此忽现异象,连夜飘雪,六界如冰封一般寒冷。
如今异象再现,大家都认为这是不祥之兆。
岁稔星君夜观天象,直言道:“道星黯淡,只怕是天道颠倒之兆。”
令黎坐于上座,沉默不语。
她想起了竺宴压制不住的魔气,手指微微蜷缩,指甲不小心刮过座椅扶手。
“星君言重了,何至于此?”无漾摇着折扇道,“君上加固了从极渊下的封印,连带着负芒、孟极和魔域大军悉数被封印。现如今整个魔域都成了石头,天道要让谁颠倒?想是这半月天气不好,星君看错了。”
岁稔星君没有辩驳,只道:“但愿如此。”
令黎若有所思看着无漾。
漱阳宫散朝之后,令黎亲自下界。
她停在云端,俯瞰着整个从极渊。
封印被加固,这里万里冰封,看不见一丝魔气。猖獗数万年的负芒与孟极也成了石头,再无法兴风作浪。
看似风平浪静,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却隐隐有不安的感觉,此刻的从极渊让她联想到暴风雨前的宁静。
离开从极渊后,她又去了人界。
竺宴在凡间停留不久,人界秩序却已被他重塑。肆掠的瘟疫除了,贪婪好战的帝王权贵杀了,他将芸芸众生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普通人的日子好过起来,尘世间那厚重连绵的怨气也随之消散。
令黎又去往妖界。
随着魔域大军被封印,妖界的内斗也随之终止,比翼鸟族再次保住了他们岌岌可危的首领地位。
令黎从前不太理解为何比翼鸟族会在妖族之中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如今有了天酒的记忆,终于知道了前因后果。
当年斳渊在言灵镯中注入一万年神力赠与天酒做聘礼,天酒没有接受,斳渊便当场碎了言灵镯而去。后来斳渊在虞渊中被方寸草吸尽神力,天酒将言灵镯还给他。斳渊收回神力,心灰意冷之下将言灵随手给了一只下界飞禽。
那只飞禽就是比翼鸟。
得到言灵的比翼鸟族从此有了预言祥瑞的能力,久而久之,比翼鸟也成为祥瑞的化身,受神、仙两族青睐,自此成为妖族之主。
比翼鸟阖族也因此世世代代敬重膜拜斳渊,将斳渊视作大恩人。
令黎来到比翼鸟族,正遇见翼鸟公主破壳,可惜蛋壳裂开后整整三日三夜,比翼鸟公主仍旧无法破壳而出,如今生息渐渐消失,只怕是活不成了。
比翼鸟女君以灵力助女儿破壳,却于事无补,悲痛之下想去请斳渊。
族中长老提醒她:“神后娘娘罚斳渊君闭府思过六百年。”
比翼鸟女君心怀侥幸道:“我儿命在旦夕,怎么说也是一条命,我亲去陈情,斳渊君未必不肯前来!”
长老叹息摇头:“斳渊君看似温润如玉,实则最守规矩,若无神谕,他定不会抗旨前来。否则,先前妖族动乱,我族深陷危机,斳渊君早已出现,大公主与二公主也不会……”
比翼鸟女君闭了闭眼:“那我便先去求神后。妖族动乱,我三个子女已去了两个,如今只剩下这一丝血脉,无论如何,我也要保住她!”
比翼鸟女君飞出山谷,便见到停在云端的令黎,眼底刹那闪过一丝恨意。旋即,她慌忙低头参拜:“拜见神后娘娘。”
令黎轻道:“去请斳渊君吧。”
斳渊到时,比翼鸟公主已绝了生息,比翼鸟阖族跪地,哀送少主。所幸斳渊到得及时,为那枚先天不足的卵注入强大神力,最终助比翼鸟公主成功破壳而出。
比翼鸟女君捧着奄奄一息的公主,含泪跪谢斳渊。
斳渊淡道:“不必谢我,于你族有大恩的不是我,是神后。”
比翼鸟女君一怔,改而拜谢令黎,又请她给刚出生的比翼鸟公主赐名。
令黎想了一下,道:“那便叫蛮蛮吧。”
“蛮蛮……蛮蛮这个名字好,就叫蛮蛮!”比翼鸟女君道,“深谢娘娘赐名!”
离开妖族后,令黎与斳渊一同回神域。
令黎玩笑道:“比翼鸟族上下似乎都对斳渊君十分敬重和依赖,我今日是不是也沾了斳渊君的光?”
斳渊淡道:“他们搞错了恩人。”
令黎以为斳渊说的是今日救下比翼鸟公主,道:“斳渊君自谦了,今日即便没有我,你也会来吧。”
斳渊看向令黎:“不会,若无神谕,我不会来。”
他面容清隽,眼神温和却疏冷,透着冷漠的笃定。
令黎一怔,一时间竟无法分清他是真的心硬,还是只是在表达他的忠诚。
令黎扯开话题:“说起来,扶光殿中也有一枚青耕鸟蛋,这都上万年了,至今没能破壳。斳渊君若是哪日得空,不妨去扶光殿中帮我看看,看看那鸟还有没有救?”
斳渊道:“娘娘言重了,有神君在,青耕鸟自然康健。只是青耕与比翼鸟种族不同,孵化的时日自也不同,娘娘耐心等待即可。”
令黎点了点头,便不再说什么。
斳渊沉默半晌,忽然问:“娘娘近日可是有什么郁结之事?”
令黎讶然看向他:“这你都看得出来,我看起来很憔悴吗?”
斳渊被问住,一时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令黎略一思索,道:“也没有什么,只是有一件事想不通,或许斳渊君可以为我解惑。”
斳渊道:“愿闻其详。”
令黎:“典籍上说,神尊与尊后曾结下姻缘灵契,后来尊后被魔气所侵,从此八百年不敢踏出朝霞宫。你说,这么长时间,神尊曾后悔过吗?”
斳渊没懂:“后悔什么?”
“后悔与尊后结下姻缘灵契。”令黎道,“姻缘灵契一旦结下,从此一方所有皆与另一方共享,包括生命。神尊一生爱天下苍生,会不会也曾后悔将自己的苍生交付到一个身负魔脉的女子手上?”
斳渊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令黎道:“我知道我这么问很是大逆不道,但身负魔脉确实是一个很大的隐患,不是吗?你看竺宴身负魔脉,自生来便被神尊封印,也被所有神族忌惮。可是尊后身负魔脉,却与神尊有姻缘灵契的牵绊,你说他会不会也曾后悔一时冲动结下姻缘灵契?”
斳渊笃定摇头:“不曾,神尊不曾后悔。”
“你怎知?”令黎故意问,“只因为尊后是你族女君你才这么说?毕竟神尊真的后悔了也不会告诉你。”
斳渊深深看着令黎:“神尊若是后悔自然不会告诉我,但他却可解除与尊后的姻缘灵契。”
令黎心口“突”地一下,紧紧攥了下手心。
她尽量让声线平稳,接着往下问:“姻缘灵契是天道见证的婚契,也可以解吗?”
“万事都有特殊,便总会有破解之法。”
令黎轻声问:“什么特殊?”
斳渊直直看着她:“姻缘灵契本为让夫妻相互扶持,同甘共苦,但若一方自甘堕落,坠入魔道,彼时道不同不必强求,便可以神尊的岁始印解除姻缘灵契。”
令黎长睫轻颤:“如何解?”
斳渊安静一瞬,道:“我不知。”
令黎追问:“有何代价?”
斳渊沉默许久,道:“我不知。”
玄度到扶光殿中时,竺宴正在给青耕蛋喂血。
他一条手支肘斜倚着,另一条手慵懒地搭在一旁,鲜血从他的指尖源源不断涌出,落在一枚玉色的卵上,被玉卵尽数吸收,竟像是婴儿吮吸一般自然。
这卵便是一万年前,青耕夫妇留下的遗孤,万年来都没什么动静。
竺宴没有养过青耕,这世间也再无青耕,他不知该怎么养,又怕时间久了,小青耕闷死在里面,便时不时会给青耕蛋喂些血,想帮它早日破壳。
最近喂得是要勤快了些。
玄度的视线落在他指尖流出的血,瞳孔一缩。
他的血不再是纯净的殷红色,那红色之中浮动着黑气,竟已成了黑红色。
“君上……”
竺宴缓缓睁开眼睛,凤眸疏淡:“青耕鸟天生能涤荡魔气,这点魔气对它不算什么,它可自行净化。”
玄度想说的哪里是这个?
玄度劝道:“定是君上强行封印从极渊下魔脉,损耗过重,神力压不住体内魔脉,才会出现这等异状!君上,不可再如此耗费精血了,还是速速闭关修养吧!”
竺宴却仿佛没有听见,鲜血仍旧从指尖汩汩流出。玉色的青耕卵仿佛饥饿的婴儿,贪婪地吮吸着,将他的血一滴不剩吸尽。
玄度见状急得不行:“这青耕鸟破壳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来日方长,还是等君上身体恢复了再喂它也无妨。”
竺宴凤眸微凝。
来日方长?他哪里还有什么来日方长?
此时,一旁的燃犀镜忽然闪过一道白光,无漾从里面走出来。
玄度惊讶地望向他:“你怎么会在里面?”
无漾的衣服破了一个洞,头发也有些乱,整个人看起来实在算不上好,闻言没好气道:“怎么,听起来你挺羡慕?那下次换你进去?”
无漾怼完玄度,恭恭敬敬向竺宴回禀:“君上,獾疏已修炼出翅膀,如今神力嚣张,可以出来祸害其他神族了。”
獾疏一族是神兽,生来带着一双翅膀,可遨游九天。然而刚出生的幼兽翅膀无力,只有随着修炼,翅膀才会拥有神力。
可惜当年獾疏母兽生产之时遇见阖族被灭,獾疏母兽被方寸草吸尽神力而亡,至死她腹中小兽也没能生出来。幸得神使巡视,剖开了母兽肚子,才将奄奄一息的小兽抱了出来。
但獾疏小兽也因此灵根受损,几乎无法活下去,还是神尊亲自救了它一命。
后来尊后不忍天酒因自己神力日渐衰竭而悲伤,有意转移她注意力,便问神尊要来獾疏,交给天酒照看。可惜天酒没有心力,便将獾疏送到了扶光殿,让竺宴替她养。
獾疏灵根曾经受损,先天不足,连扶光殿那等灵气充盈的地界也无法助他修炼,翅膀一直无力,竺宴便将獾疏放进他曾经为天酒打造的燃犀镜中。他原打算让獾疏在镜中修炼一段时日,待它情况稳定了就出来,还可以陪伴天酒。可惜还没到獾疏灵力稳定,天酒就不在了,獾疏自此便一直留在镜中。
如今已经过去一万年。
“獾疏的翅膀终于修出来了?”玄度听到这个消息有些惊喜,再看无漾,瞬间了然,“难怪你这副模样,獾疏一族神力果然不弱。”
玄度见竺宴还在给青耕喂血,立刻道:“獾疏原就是尊后送给天酒殿下的灵兽,如今它出来了,便让它做神后娘娘的灵兽,供她驱策。至于这青耕,便随它什么时候破壳吧。”
无漾看了玄度一眼,欲言又止。
这一根筋怎么会懂?这是灵兽的事吗?你家君上如今这是趁着自己还有一口气在,想把所有能为那位神后娘娘做的事都给做了。
一千年的时间,他已助她坐稳了漱阳宫中的高座,又为她铺好了前路,如今是连这些小事都不放心,要事事替她打理周到。
如此,将来他不在了,她才能万无一失,高枕无忧。
竺宴停止喂血,凤眸瞥向玄度:“以后不要再提天酒了。”
玄度茫然,不理解地问:“为什么?神后娘娘和天酒殿下,她们不是一个人吗?”为什么不能提?
竺宴就看着他,没说话。
玄度摸了摸鼻子:“是,君上。”
无漾看着竺宴,轻叹一声。
他们这位神君爱得苦啊。
若世间的情爱皆如此这般剜心蚀骨,那他的婚事还是不急、不急的好,能拖则拖,能过得几日好日子算得几日。
无漾扯开话题:“君上,从极渊下……”
然而他刚开口,竺宴视线倏地瞥来,无漾心领神会噤声。
竺宴不疾不徐将青耕蛋交给玄度:“拿去放好。”
玄度刚离开,令黎就从外面回来了。
无漾行礼,笑问:“娘娘今日下界去,可看出这雨怎么回事了?”
令黎没说话,杏眸直直看着竺宴,神情却疏离冷淡。
竺宴也没有说话。
四目相对,两人之间的距离明明不远,却谁也没有往前一步,便仿佛隔了千里。
无漾心中暗叹一声,他还是别打扰这夫妻两个冷战了。他识趣地告辞,出门遇见安放好青耕卵回来的玄度,拽上人一起走了。
竺宴以为令黎会像之前半月一样,不与他说话,径自走开,只给他留下一个受伤而倔强的背影。
然而待无漾与玄度离开扶光殿,令黎仍旧站在那里,她看着他,忽然开口:“你之前说解除姻缘灵契的事,我考虑了许久,如今考虑好了。”
竺宴心口刹那间仿佛被什么狠狠绞了一下,直直看着她。
令黎平静道:“我接受。”
竺宴脸上的神情一直是空白的,直到令黎离开,他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目光落在她先前站的地方。
许久,终于极轻地笑了笑。
这段时日以来,他的心每日如悬在崖边,他想坠下去,却又舍不得坠下去,好在有一条丝线死死拽着他,将他拽得鲜血淋漓也不肯松,他便每日在崖边患得患失。
此刻,那条丝线终于断了,“啪”的一声,他如愿以偿又千疮百孔地滚落悬崖。
令黎答应解除姻缘灵契,却没有急着做个了断,反而是将收起的槐安图重新拿了出来,再次回到图中修炼。
竺宴跟着她进入图中,像千年来早已成了习惯,不自觉就跟了进去,又像是对她此举的不解。
令黎问他:“不管你原意是送给天酒还是给我,如今你我缘分就快要尽了,便当这最后一个场景是送给我的,可好?”
竺宴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两下,半晌,哑声道:“好。”
令黎恢复修炼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仿佛错觉一般地跟着恢复到了从前。
每日清晨天刚刚亮,令黎就会去漱阳宫中问政,那时竺宴还睡着,没有醒。待令黎回来,竺宴已经起床,不过仍旧懒散地支肘斜在塌上,看起来像是醒了,但没全醒,还在醒神。等令黎进入图中修炼,他也会跟着进去,不过却是换了个地方醒神。
令黎刻苦修炼,他就在一旁看,被抽了骨头似的,没个坐姿。从前令黎看得心中格外不平衡,很多次都想揍他。
凭什么她替他干活,他替她享受岁月静好?
不过如今令黎不再说什么,毕竟已经达成一致,等她修炼出最后一个场景,他们就解除姻缘灵契。他们如今这样的关系,不再适合从前的亲密和默契。
令黎这一次的神力精进十分迅速。
一直以来,她都是差不多十年一次突破,然而这一次竟是不到一个月,她就感觉到身体里精纯的神力涌动,亟欲突破。那种感觉,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磅礴震撼。
她睁开眼睛,立刻停止了修炼,飞身从图中出来。
竺宴紧跟在她身后,心中早已准备好了一番说辞应对。
看着她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抚着胸口,急促地呼吸着,他缓缓走到她身边,道:“你的火灵力早已修成,如今不过锦上添花,是要比从前迅速许多……”
“我恨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令黎忽然返身打断他。
竺宴怔住,脸上刹那间闪过错愕和受伤。
令黎直直看着他的眼睛,又咬牙切齿说了一遍:“竺宴,我恨你!”
她从他身前跑开,撞了他一下。
竺宴重重踉跄一步,连忙抬手,狼狈地扶住门框,才不至于被她撞倒。
他一向挺拔的背脊缓缓佝偻,眼眶渐渐变得通红,末了,只是艰难地闭上眼,掩去眼中所有的情绪。
手指用力地攥紧了门框,用力到骨节青白。
令黎,你可知,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你可以活下去。
从她唤醒火精那一刻起,不,其实更早,早在一万年前,就注定了他们之间只能活一个。
当年她用自己的元神将他体内魔脉重新封印,换他活下去,他留下她一缕微弱残魂,以血脉之中的火精为她重新造了一个生机。可火精虽是天地造化,是最强大的馈赠不错,却也同时需要最强大的神力滋养。
火精原本被他以神力压制,一旦被唤醒,若没有强大的火灵滋养,便会燃烧她灵根深处的灵力,她将会日渐枯萎。所以她必须刻苦修炼,拥有强大到足够承载火精的神力。
可火精原在他的血脉之中,如今却在她体内,便注定了他们之间此消彼长。
他的神力若是强大,她便要枯萎;她的神力每强大一分,他便要弱一分。
而随着凤凰元神的苏醒,当年封印他体内魔脉的力量也会逐渐减弱,他体内的魔障终将控制不住。
但这世间的事,永远是此一时,彼一时。
他自出生起便被魔障所害,也因此神尊封印他、神族唾弃他、天下苍生惧怕他,让他年少时受尽艰难。
可如今,他倒是无比感激。因为魔脉,他可以无所畏惧与她结下姻缘灵契,纵然只有短短千年,也是圆了他此生夙愿。因为他知道,将来她元神苏醒、他的神力亦压不住魔脉之日,他将会堕魔。
而他一旦堕魔,她便可以岁始印诛杀他,彼时姻缘灵契自动解除,她便不会受姻缘灵契所累,陪他一同灰飞烟灭。
他只是怕……她下不了手。甚至将来,待她凤凰元神完全苏醒,恢复了前世记忆,也终将因为亲手杀了他而痛苦不堪。
他要她活,自然是要她活得快乐欢愉,所以他只能骗她。
一千年前,是他收起了应缇给她的信,后来又将信换掉,他还让那两个宫娥捏造谎言,让她以为这一切都是他设计。让她以为,她的存在、她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他对旁人的一个念想。
让她以为,从始至终,都是他负她。她可以放心恨他,甚至杀他。
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但他却可以他之死,为她除去最后一道后患。
从极渊下的魔脉,神尊与神帝束手无策,镇压至今,但斩草不除根,终究是后患无穷。
前有负芒,后有孟极,一直在利用魔脉兴风作浪。他或可在死前再为她封印一次,但他怕将来他不在了,祸端再生,她又将如一万年前一般陷入绝境,最终只能以命守护这苍生。
所以他要将他们一起带走。
其实远不必应缇通风报信,自孟极逃离天牢那一刻起,他便已猜到了他们的野心算计。而至于孟极其后成为魔域之主,都不过是他有意放纵,顺水推舟。
他要利用他们集齐世间魔障,又将他们自己的命与从极渊下魔脉联系在一起。他们以为魔脉无法被消灭,如此一来,他们便会不死不灭。
可他们忘了,他们可以将自己的命与魔脉联系在一起,他也可以,并且比他们容易得多。
——只要他愿意堕魔。
届时,她以岁始诛魔,不仅不会受姻缘灵契所累,诛魔之功还可抵消她一万年前解他封印之罪。那时,即便凤凰元神彻底苏醒,天罚也将不复存在。
更有,魔脉、负芒、孟极,所以她现在的或者将来的敌人,都会随着他一同灰飞烟灭。
这是他能为她安排好的全部。
纵然不舍,但没有办法。他们之间,一万年前便已注定了是这个结局。
第112章 中卷结局(中)
冬去春来, 神域却开始飞雪。每日漱阳宫中朝会,众人肩上都披着一层薄薄的雪花出现。
时间是个让习惯养成的好东西,一千年的时间, 神族早已习惯了令黎独坐高位,一面感慨着“怪哉怪哉”, 一面请示令黎。
“娘娘, 异象不详, 可要彻查一番?”
令黎垂着眸,沉默不语。
在槐安图中激进修炼这段时日,天酒的记忆果然如洪流一般悉数涌入她的识海, 如今她已拥有天酒全部的记忆。
她的思绪停留在一万年前神域那一场大雪。
那时赤虚叛逆,三大神族无力抵抗,眼见就要攻入神域。竺宴失了他造出来的灵根,自知无法再保护天酒, 便强行将火精从自己的血脉中分离, 再以全部神力注入火精,想要将火精和神力给天酒,助她成为神域之主,拥有至高无上的神力与权力。
可他血脉特殊, 强行将火精分离, 天降异象,那一月神域几乎被大雪冰封。
如今又开始下雪了。
令黎垂着头,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
“娘娘?”玄度见她一直沉默不语, 低声提醒。
令黎抬眸,轻道:“不必, 再过不久,一切就会恢复如常。”
众人将信将疑低语, 无漾倏地看向她。
令黎不知是不是有所察觉,回头对上无漾的视线。
无漾目光不自在闪躲了一下。
朝会散后,令黎单独留下无漾:“族长随我去趟从极渊吧。”
无漾心头莫名有些虚,赔笑问:“去那里做什么?都被封印了。”
令黎不疾不徐反问:“是吗?”
无漾心头一跳。
他随着令黎来到从极渊,不知道是不是做贼心虚,一路上都十分忐忑,生怕令黎发现了什么,要与他找个地方摊牌。
竺宴心里想什么其实从不会与他人说,玄度自小就跟在他身边,至今也仍旧对他的计划一无所知。
只是他们狐狸一族,生来比旁人多带了几个心眼儿,他会观察,而且竺宴很多安排都少不了他,他暗暗联系在一起,多少能猜出个大概。
但君心难测,他哪儿敢泄露半个字?
出乎他的意料,令黎却什么都没有问。她只是久久停在云端,沉默地俯瞰着整个从极渊。
从极渊看起来风平浪静,一丝魔气也没有。
无漾不知她在看什么,但他不敢多话,只能跟着沉默,狐头保命。
一直到离开,令黎都没有开口,无漾暗中长长吐了口气。
看来是他想多了……
“神君的诛魔阵,族长以为如何?”令黎忽然转头看向他。
无漾那口气刚刚松到一半,闻言整个人措手不及愣住。
但他的反应也是迅速,立刻挂起一副天衣无缝的茫然:“什么诛魔阵?”
令黎的眼睛直直看着他,闻言笑了笑:“我还以为族长知道。”
无漾继续装傻:“知道什么?”
他有一个严格的父亲和板正的兄长,他生在这样的环境,自小修的就是油滑两个字。看似风流散漫,却滑不留手,什么事情只要他不想说、不想做,谁说都没用。
竺宴除外……毕竟什么油滑,在绝对的武力值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好在令黎如今还无法动用这样的武力值。
令黎不再说什么。
回到扶光殿,雪已经停了,竺宴正在等她。
他一身青衣,负手立在院中,槐安图在他面前展开,漂浮在虚空里。
令黎停在门边,没有走近,安静地看着他。
她近来才发觉,他真的清瘦了好多。不知道是因为日日相见,还是之前一直对他心怀怨怼,她竟没有发觉。
他的肤色一向白,如今再多几分苍白倒是不显,只是皮肤更薄了,白得透明,多了一丝破碎的美。
他见她停在远处一动不动,提醒道:“开始吧,今日已经迟到。”
令黎这才恍觉,在监督她修炼这件事上,他其实一直很严格。说了每日就是每日,说了几时就几时,从不放纵。只是从前他用两人亲密的嬉闹掩盖得很好,她甚至一直以为他是无聊,无所事事,所以才会每次都进图中“陪伴”她。
如今少了那层温存的掩饰,她恍然大悟,与其说那是陪伴,不如说是监督来得更贴切。
她道:“我当年在学塾时尚有休沐,如今竟是连个休沐都没有了。”
竺宴一怔,立刻反省自己是不是操之过急。
令黎缓缓走向他,脸上带着浅浅的眷恋:“我还记得我刚来神域就进了学塾,那时候遇见休沐,你还会带我下界去玩。”
她走到他面前停下,抬眸凝着他:“有一次,我们遇见妖族举办婚礼,所有的妖都来了,花妖还搭了个很美的……”
她似乎一时想不起来了,卡在这里。
竺宴情不自禁接道:“花桥。”
“对,花桥!”令黎笑了起来,“漂亮极了!”
她又道:“不过不及我们的婚礼漂亮。”
说到这里,两人都沉默了。
片刻后,竺宴问:“你还想下界去玩吗?”
令黎眼睛一亮,重重点头:“想!”
人间今日是元宵节,他们一同去往凡界。
原以为凡间的战火与瘟疫刚刚过去不久,喜庆的节日里也多少也会带上悲伤与冷清,然而出乎令黎意料,今年的灯会比从前更加热闹喜庆。
凡间正是下雪的季节,满城落雪,灯会开在雪里,皑皑白雪衬着一盏盏明亮的灯火。
百姓们在街上穿梭,摩肩接踵,走得格外缓慢。令黎与竺宴身披斗篷,行走在人群中,耳旁充斥着商贩热闹的吆喝和行人的欢闹。
人太多,两人都被冲撞了几下,险些被冲散。令黎主动拉住竺宴的手,他的手冰凉,甚至下意识地僵了下。
自从看过应缇那封信,他们就再也没有过肌肤之亲。陡然的碰触,竟如隔世一般恍惚。
竺宴转头看向她。
令黎回头,笑盈盈道:“听说人间的元宵节是少年少女相看对象的日子。”
竺宴的心重重撞了下。
令黎却忽然眨了下眼:“那我们今日便假装是兄妹吧,行么,哥哥?”
竺宴:“……”
竺宴顺手从路旁的摊贩手中接过一顶面具,面无表情盖在自己脸上,大步走开。
令黎被他一拉,被迫小跑跟上去。
结果两人拿了东西却没有付钱,被摊贩大声吆喝着追了一路,最后被热心百姓拦下,被迫承受周遭投来的指指点点的目光。
摊贩被人群推挤着,慢了几步追上来,看起来很是费了一番力气,一手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一手指着令黎与竺宴:“我说你们两个,看起来体体面面的,怎么买了东西不给钱啊?还钱!”
竺宴脸上挂着一顶冷冰冰的獠牙面具,闻言淡定朝令黎一点下巴:“找她。”
令黎:“……”
他的眼神好像推卸责任,她想反驳,但无奈,钱袋确实在她身上。
她掏出钱付给商贩,商贩念叨了一句:“小姑娘下次买东西记要得付钱啊。”
竺宴甚至道貌岸然接了一句:“舍妹顽皮,回去定严加管教。”
令黎:“……”刚才到底是谁走得飞快啊!
令黎扭头就走。
竺宴走在她身后,慢条斯理喊了一句:“走慢点。”
令黎只当没听见。
竺宴忽然冲她的背影道:“长兄如父,听话。”
令黎差点扭了脚。
她回头,慢吞吞看向他,喊道:“爹爹,快点。”
竺宴:“……”
最终这两人谁也没占着谁的便宜,却因为混乱的关系,再次惹来周遭百姓异样的目光。
他们频频看来,目光里还明晃晃带着警惕和猜疑,饶是令黎脸皮再厚也逛不下去了。她原本还想去凑热闹猜灯谜,给她那个便宜“哥哥”赢一盏花灯回来,最终还是被迫避开人群,往河边走去。
河边有几个百姓在放灯,水面上零星飘着花灯。冷风从远处吹来,孤零零的。
令黎以为他们在祈愿,走近了才发现,他们是在为死去的亲人放灯。
那样的感觉很奇怪,同一片土地上,有的人在尽情庆祝笑闹,有的人却在祭奠死去的亲人。明明隔得那样近,甚至在这里还能听见那边人群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喝彩。烟花在天空热闹地炸开,接连不断,绚烂的光芒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也将放灯人脸上的泪痕照得清晰可见。
令黎注意到这些放灯人中有一个年轻的妇人,她的皮肤白净,眼眶却通红,怀中还挂着一个襁褓婴孩。孩子似乎睡着了,安静地贴在她怀中。
她一个人放了十数盏灯,看着莲花灯一盏盏从她的手中脱离,她神情呆滞,双手托起身边最后一盏,徐徐走进河里。
远处烟花炸开的光照在她身上,她木然地往河心走去。
令黎连忙抓住竺宴的手。
竺宴也看到了,略施术法,那年轻的妇人就被一阵风重新吹回到了岸上。
妇人又不死心地往河里走,却再一次被风吹回。
妇人惊讶地四下张望,然后看到了往她走来的令黎。
她轻声问:“你是神吗?”
令黎没有回答,视线落在妇人怀中熟睡的婴孩:“它还这么小,你舍得吗?”
妇人没有理会她的问题,又执拗地再问了一遍:“你是神吗?”
令黎怔住,轻点了下头。
妇人闻言,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父亲、母亲、相公、大哥、阿姊、四弟、五弟……你们看到了吗?果真像你们说的,神出现了,她出来可怜咱们家了呢!你们看到了吗?你们看到了吗哈哈哈!”
妇人望着天空,笑得瘦弱的身子颤巍巍不止。
她怀中的婴孩似是被她的笑声惊醒,原本一直安静地伏在母亲怀中,也“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一时间女人的笑声、婴孩的哭声响彻在这沉闷冷寂的河边。
可是很奇怪,对于这突兀的动静,其他的放灯人却仿佛完全没有听见一般,甚至没有往这边投来一眼。
女人笑完,一指指向令黎质问:“你若慈悲,为何早不出现?你若冷漠,此时为何又要出现!”
令黎怔住。
女人呜呜哭出来:“你可知,你可知死了多少人?你看到这些灯了吗……他们都是我的家人,他们都死了!你为何,为何不肯早些出现救他们?他们就命该如此、就该死吗?”
妇人指着河中的莲花灯,一盏盏细数:“我的父亲,一生悬壶济世,救人无数。瘟疫肆掠之时,他还在赠医施药……他该死吗?”
“我的母亲,一生行善积德,甚至连杀生都不舍得,常年茹素……她该死吗?”
“我的相公,少年报国,为家为国征战沙场,出生入死……他又哪里该死!”
“还有我的大哥、阿姊、四弟、五弟……还有他们的家人,他们究竟有何错?为何死的不是别人,偏偏就是他们?只是因为他们倒霉吗?”
妇人直直盯着令黎:“而你此时救我与稚子,又是为何?只是因为我如不远处那些热热闹闹欢庆元宵的人一样,运气好吗?”
令黎被问住,她无法回答妇人的问题。
灾难过后,同一片土地上,有人劫后余生阖家团圆,有人却家破人亡,悲欢如此割裂。
妇人大步往令黎走来,还欲再说什么,却忽然在她眼前闭上了眼睛,昏倒在地,连同她怀中的婴孩也再次陷入熟睡。
竺宴走到令黎身边。
他面无表情抽出了妇人所有痛苦的记忆,又施了个术法,将妇人和她的孩子送回家中。
远处的欢腾还在继续,河边又多了几个放灯人,他们的表情无不木然又悲伤。
竺宴看向令黎:“回去吧。”
这趟下界本是重温旧梦,却完全算不上愉快,再逛下去也没有意思。
令黎收回失神的目光,道:“在凡界住一夜吧。”
竺宴不置可否,带着她往客栈走去。
令黎走在他身边,看着远处的花灯,轻声问:“幸运的人那么多,为何就不能多他们一家?”
竺宴看着前面的路,淡薄道:“灾难面前,总会有人成为不幸的祭奠。”
他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她:“所以,守护才有了意义。”
神守护苍生,就是为了让不幸的人不再不幸,让平凡众生免于献祭苦难。
令黎直直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一向是那么的凉薄,所以这么多年来,她从未有一刻将他和慈悲联系在一起。可是这一刻,这一个刹那,令黎确实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慈悲。
若无慈悲,他不会懂得守护的含义。
令黎忽然就笑了:“你说得对,神生而为神,消除世间的灾难,不就是为了平等地庇护每一个苍生,离苦得乐,让悲欢从此不再割裂吗?”
她牵过他的手,两人踩着月色,缓缓往客栈走去。
令黎要了两个房间。
竺宴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返身往楼上走去。
令黎拉住他的衣袖:“哥哥,给钱。我刚才把钱放回你那里了。”
竺宴:“……”
一摸腰带,还真在他身上,也不知她到底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客栈掌柜以为他们果真是兄妹,又见他们容貌出色,男俊女俏,笑着恭维道:“是血亲啊?难怪长得这么像。”
竺宴的脸色顿时很难看,付完钱就冷冷回房了。
这客栈没什么人,好多房间都空着,令黎自己找了竺宴隔壁的房间住下。
房间正朝着灯会的方向,二楼视线高,推开窗户,能看见远处点点灯光。雪后初霁,竟然有很好的月色,皎白的月亮挂在天上,一时竟分不清灯与月哪个更亮。
令黎独自看着远处,头轻轻靠着窗棂,也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远处的灯会结束,遥远的热闹归于宁静,整个小城都安静了下来。令黎关上窗,从窗台上跳下来,吹灭了房中的灯。
竺宴躺在床上却没有睡。
他还在想自己早些时候对令黎说的,守护的意义。
其实像他这样的,哪里懂什么守护苍生?只是他忽然想起了当年尊后陨灭前对天酒说的话,她说,她先爱天酒,然后才爱苍生。只是若苍生不好,她的天酒也不会好。所以她宁愿燃烧自己的元神,也要为天酒留下一个海晏河清的六界。
他与尊后一样,都有自己的偏心。
或许,天酒才是最像神尊的那一个,她比他们都更加懂得神的使命。
这个六界留给她,她会守护得很好,从此,世间再不会有妇人那般的不幸。
门被轻轻推开,他睁开眼,又重新闭上。
但令黎在他身边躺下的时候,他还是睁开了眼睛,想起她的戏弄,轻声揶揄:“半夜爬上哥哥的床,你就不怕爹娘打断你的腿?”
令黎翻身覆在他身上,双手捧着他的脸,月色里,她痴恋地凝着他:“那就让他们打断好了……”
她俯身去吻他的唇。
竺宴轻轻侧开了头,她的吻就落在了他的唇角。
她安静了一瞬,轻叹:“竺宴,我想你。这么久了,你不想我吗?”
竺宴没有回答,燥热的空气有一瞬的宁静。下一刻,竺宴便用实际行动给了她答案。
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激烈地吻上她的唇。
冰雪消融的春夜,烈火燎了原。
后半夜,屋檐的雪开始融化,淅淅沥沥的水声充斥在耳边,滴滴答答,持续不断。
两人冷战了数月,今夜金风玉露相逢,都有些失控,身与心都极度渴望着彼此。
凡间的木床经不起折腾,起初咿咿呀呀响响个不停,实在令人脸红心跳。
竺宴要设个结界,令黎胡乱吻着他:“我们去窗前……”
远处的灯会早已结束,只剩下一轮圆月无声挂在天上,薄薄的月色笼罩着沉睡的小城。
令黎咬着唇,眼神迷离,靠在竺宴怀里,竺宴从身后抱着她。
天边的月亮摇晃不止,月色被揉碎成了水一般的温柔。
……
月亮东升西落,令黎的腰被撞得有些红。最后,他们还是又回到了那张咿咿呀呀的床上。
竺宴设了结界,不再克制,放纵着自己对她的感情。
最后一刻,他伏在她身上,紧紧抱着她白腻的身子,咬着她的耳垂,哑声道:“令黎,我爱你。”
令黎短暂地失神,眼泪却忽然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泪水流进鬓角,湿湿的,凉凉的。
她深吸一口气,在他耳边轻喃:“可是,我恨你。”
身上的男人身体一僵,似以为自己听错。
他轻轻撑起身体,似乎想看她的眼睛,向她确认。然而他刚刚一动,身体便彻底僵住。
坤灵刺穿了他的心脏,鲜血从他的胸口汩汩涌出。
令黎手握坤灵,在他最没有防备的一刻,最不会对她设防的一刻,从他的后背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
她的一只手甚至仍旧紧紧抱着他的身体。
竺宴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受伤又震惊地看向她:“为什么?”
令黎躺在他身下,神情十分平静:“你将我变成傀儡,我恨你。”
竺宴悲伤地看着她,眼中含泪,痛苦、不舍、遗憾……却没有恨。
他抬起手,眷恋地轻抚她的脸庞,轻喃:“你不该用坤灵杀我……”
“我知道,我们有姻缘灵契,杀了你,我也会死。”
她看着他的眼睛,面无表情将坤灵剑往下送。
鲜血如注,剜心之痛终于让竺宴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她身上。
失去意识以前,他听见她在他耳边道:“但为了恨你,我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
“噗!”令黎一口鲜血喷出。
她坐在床上,一手撑着床沿,一手以衣袖拭去唇角鲜血。
视线转向身旁,竺宴安静地躺在她身边,昏迷不醒。
他身上穿着整齐的中衣,毫发无伤。
反倒是方才杀他那一番幻象支撑下来,她自己损耗过度,此刻脏腑生疼。
竺宴不论是神力还是心志都太过强大,普通的幻象一眼就能被他识破。即使他如今神力减弱,她也毫无胜算,所以才只能趁着他沉沦在情.欲之时将他带入幻境。
可即便是在最后一刻,他也仍旧保留着清醒。若非她提前在此处布下了阵,将他弄晕过去,不消一时片刻就会被他拆穿。
但留给她的时间仍旧不多,即使昏过去了,他依旧很快就会醒来。
她要趁着此刻,趁着他正正深陷于被她亲手杀害的执念之时,尽快将他送入记忆阵中,用他们过去所有的记忆将他困住。
——这是她竭尽所有,唯一想到的可以救他的办法。
可是记忆阵需要他们之间所有的记忆,她需要抽出自己识海中所有有关他们的一切。
即使早已下定决心,到头来,她终究还是有些不舍。
她好不容易想起一切,一旦抽出了这些记忆,她就又要将他忘记了。
“傻子,你真的以为我会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吗?”令黎低眸凝着他,眼里满是眷恋不舍,“你忘了我从前有多么骄傲,忘了我有多少盲目的自信了吗?我怎么可能会相信自己只是一个傀儡、一个替身?怎么可能会相信……你不爱我?”
令黎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泪水落到竺宴的脸上,她温柔地俯身吻去。
“竺宴,等你醒来的时候,我应该早已失去了记忆,你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曾记起过我们之间的一切。”
“我记起过我一直都喜欢你,在我还不知道凤凰一族赠果示爱的习俗时,就会将我最喜欢的果子送给你。你看似不情不愿吃下了我的果子,却去将青耕鸟抓来送给我做灵兽……青耕鸟那么难抓,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抓到的。”
“我记起过长赢抢我的青耕鸟,将我打伤,你及时出现,不惜暴露神力也要绞杀长赢。长赢是神尊之子,你怎么敢……果然被冶容寻仇了吧?可你在被神兵追杀以前,都还惦记着帮我铸燃犀镜。你从不相信任何人,却将你最大的秘密告诉我。你生来灵根便被神尊封印了一半,使你的神力无法精进,你便以天地灵气造了另一条灵根出来,让你可以修炼出天地间最强大的神力,但你却敢将灵根借给我玩……竺宴,你的胆子是真的很大啊。”
“我还记起了扶光殿中我们相伴的岁月,你替我铸燃犀镜,杏花树下,你教我用停云瑟,我总是分心,每每被你的美色所惑,就不管不顾扑过来亲你。那时候我以为你也很喜欢这样,因为你每次都很激动,会更加热情地亲我,青涩莽撞,却是少年人一腔赤忱真心。可是经过了这么多年,如今我才明白,那时候的你喜欢得有多么卑微。你一面觉得我还没有长大,根本不懂什么是喜欢,不过是将你当做了解闷的玩具,一面却又舍不得推开我,于是骄傲如你,也甘愿陪我解闷……可是你不知道,我只是反应慢了些,但我是真的、从一开始就很喜欢你,像你喜欢我那么喜欢你。”
“神尊与尊后陨灭后,神族混战,你灵根的秘密果然也没有藏住,被他们夺了灵根。我难过地向你解释,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很怕你不相信我,可你却从未怀疑过我。我问你那为何会这样,你说这世上的事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但那都与你无关,只要我说没有,你就信……”
她眷恋不舍地吻他,眼泪却越落越多,她又一遍遍地重新吻去。
“竺宴,我真的好爱你……我多么希望我能永远记得这一切,永远记得我有多喜欢你,可我没有办法。”
“等你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再次忘记了一切。而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曾经记起过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我早就知道我是天酒了。”
第113章 中卷结局(下)
无漾回去以后, 越琢磨越觉得今日的令黎古怪。
她那反应分明是已经知道了什么,但事关竺宴生死,她最后竟什么都没有问, 这实在不像她。
无漾看似风流心大,实则行事最是周密细致, 他当机立断便去了扶光殿, 打算将这事告诉竺宴。结果竺宴竟到晚上还没有回来, 他也只得无功而返。
不想后半夜里,绛河殿的香茶却上门求见。
这个时间实在恼人,但香茶是令黎的侍女, 无漾也只能起身相迎。
香茶道:“神后娘娘让奴婢传话,请族长天亮之后去一趟凡界。”
无漾一个激灵,瞌睡当场就醒了。
他们狐狸心眼子多,直觉也灵, 他总觉得要出事, 所以香茶离开后,他也没有等什么天亮,当即便赶去了凡界。
凡间的客栈布了阵,阵法已经启动。无漾一时看不出是什么阵, 直接闯了进去。
令黎抱着竺宴坐在阵中, 竺宴在她怀中昏迷不醒。
有人闯入,令黎一动未动, 仍旧低着头, 眷恋地凝视着竺宴的睡颜。
“族长果然来得比约定的早。”她轻道。
无漾目光落在竺宴脸上,见他虽昏迷不醒, 气色却比这几个月都要好上许多,反倒是令黎, 脸色苍白疲惫。
“娘娘找我前来,所为何事?”无漾问。
令黎轻轻抬眸:“的确是有一件事,我自己无法独自完成,想来想去,你或许是最合适的帮手。”
无漾见到这场面,脸上难得出现正色:“娘娘若无法独自完成,不如与君上商量。君上挚爱娘娘,只要您开口,要他赴汤蹈火也不在话下。”
令黎极轻地笑了笑:“赴汤蹈火?可那是我的使命,不该他来替我,我也不需要他替我。”
“你果然知道了。”无漾听她这话,便明白过来。
令黎指腹温柔地抚过竺宴的五官:“能想出骗天酒不是天酒这种法子,他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吧。”
“你既已知你是天酒,那作为年少故友,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若一直被蒙在鼓里,或许还好些。”无漾轻叹,“事已至此,你就算知道了又能改变什么?”
“是么?”
无漾看向竺宴,迟疑一瞬,告诉令黎:“从极渊下的风平浪静并不是因为他加固了魔脉的封印,以他如今的神力,他根本没有办法封印魔脉。”
令黎平静道:“我知道。”
“你知道?”
“猜到了。”令黎低眸凝着怀中的男子,眼底泛着眷恋的水光,“负芒将自己的命和魔脉联系在一起,竺宴应该也是,只是比起负芒,他更加能够操纵魔脉。他应该是用了某种办法伤害自己,削弱了魔脉的力量,这才暂时让魔脉归于沉寂,短暂阻止了魔域叛变之祸。”
“那你可知,将魔脉与自身联系在一起便意味着入魔?”
无漾看着令黎,道:“天酒,竺宴已经入魔。若这是一盘棋,那么在他以这样的方式短暂平息魔域叛乱那一刻起,他就已绝了自己所有的后路。”
令黎闭了闭眼,轻喃:“那前路呢?他给自己安排了什么?”
无漾沉默。
令黎缓缓看向他:“诛魔阵吗?”
无漾没有说话。
令黎悲伤地笑了笑:“都以为诛魔阵是他为负芒准备的,其实那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吧?待他彻底入魔,好让我能够万无一失将他诛杀?”
无漾迟疑片刻,点了下头。
令黎:“他做出来的东西,自然是万无一失的。我猜,他怕我到时杀不了他,肯定还有别的布置,你也是这个阵的一部分吧?”
无漾没有否认。
令黎:“那除了你,还有谁?你具体与我说说。”
即便说了这么多,无漾对令黎也仍旧心怀戒备,他没有回答,只道:“你如今不必知道这么多。”
令黎也没有坚持,轻轻点了点头:“无妨,总归时机到了,你自然会告诉我怎么用这个阵,毕竟……”
她直直看着无漾,一字一顿:“我要以我的创世血脉重新封印从极渊,这是我与生俱来的使命,只有神君的诛魔阵才能助我。”
无漾愣住,不懂令黎什么意思,为何会忽然如此郑重说下这句话。
就见令黎说罢,抬起手掌,她灵力运转,几缕莹白色的光束霎时从她的眉心飞出。很快就如丝线一般,在她的掌心汇聚成一枚晶莹的珠子。
无漾看出她这是在抽取自己的记忆,震惊问:“你想做什么?”
令黎没有回答他,莹白色的光束持续从她的眉心飞出,她掌心里的记忆珠越变越大,很快便大到超出她的掌心,悬浮在空中。然而令黎的记忆仍旧还在源源不断地从她的识海中涌出,汇聚到记忆珠中。
白色的光芒照亮了凡界这间小小的客栈。
她还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无漾眼中流露出惊惧:“天酒,你到底想做什么!”
神族可以抽取记忆不假,可是万事都有度。若是记忆抽取过度,甚至可能损伤神智,所以即使是在神族,抽取记忆也是个十分小心谨慎的术法。
无漾还从未见有人敢像她这般不管不顾疯狂地抽取自己的记忆。
记忆珠中的画面迅速转换,无漾渐渐辨认出来,那全是她与竺宴之间的记忆。
此时,外面晴朗的天色忽然变得阴沉,乌云不知何时飘来,将皎洁的月亮遮挡。厚重的阴云迅速堆积,很快,就听见滚滚闷雷声从远处传来。
“你看,我就是天酒。”抽取过多的记忆既耗费神力又损伤元气,她艰难地笑了笑,“谁都会骗我,天罚不会骗我,天罚不会将我认错。”
无漾立刻看向窗外,正撞见一束细弱的闪电划过漆黑天幕,顿时皱眉。
他想以外力让令黎停下,偏偏她此刻是在抽取自己的记忆,他若不甚弄巧成拙,反倒会害了她。
只能在一旁干着急:“你快停下!现在时机未到,你贸然动用神力,会将天罚引来!”
“时机未到……”令黎忽然低低地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时机?什么时机?是他被我亲手诛杀的时机吗?”
无漾语塞,说不出话来。
泪水顺着令黎的脸往下淌,她手指再次结了个印,识海中的记忆立刻更加汹涌澎湃地往外涌出,汇聚到记忆珠中。
很快,记忆珠就大如铜镜。
“你说自他入魔的那一刻起,他便已自绝了后路,那我这便为他劈一条生路出来!”
说罢,她停止抽取自己的记忆,将记忆珠打入空中,又立刻捏诀。金色的灵诀加在记忆珠上,记忆珠立刻再次变大,如落地铜镜一般,足足有一人高。莹白光芒闪烁,画面忽转。
记忆阵成了。
无漾认出记忆阵,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她在做什么。
——她要将竺宴困在记忆阵中,自己独自去封印从极渊下的魔脉。
她与竺宴之间此消彼长,待她封印魔脉神力耗竭,竺宴的神力便可恢复,离开记忆阵。
而她之所以派香茶让自己前来,还有方才无比郑重对自己说那一句她要去封印从极渊下魔脉,是她怕忘记与竺宴之间的事以后,也会不再记得自己将要做什么。
所以她那一句话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醒来以后的自己说的,她要让自己,即使忘记了竺宴,也要铭记自己身上的使命与责任。
窗外一道惊雷在不远处劈下。
“噼啪——”
无漾眉心一跳,令黎却恍若未闻。
眼前的画面已经开始变得昏沉,摇摇欲坠,她知道自己马上就会支撑不住陷入昏迷,甚至无法再多看竺宴一眼,便迅速以神力将他的身体送入了阵中。
“将来若有一日……不必让他知道我曾记起我是天酒,就当我从一开始就不曾记起过他!”
随着令黎对无漾交代完最后一句,竺宴的身体消失在记忆阵中,记忆阵的光芒骤灭,房间重归昏暗。
令黎已昏倒在地。
“轰隆——”
紫白色的电芒划破天际,大雨骤然倾盆,最后一声惊雷堪堪贴着窗边落下。
令黎在绛河殿中醒来。
她忘记了与竺宴之间的一切,只是知道神域中有一位神君,而她是神后。
身为神族,她自然能察觉到自己少了一部分记忆,但她无意深究,她只是一直紧紧记着自己要去封印从极渊下的魔脉。
可是她醒来以后去从极渊看过几次,魔气被封印,一切看起来很平静。
无漾告诉她,这是神君封印的,神君也因此受伤,如今正在扶光殿中闭关。令黎便每日自觉地去漱阳宫,代神君问政。
就这么许多年过去,神域中私下开始有谣言传出,说神君当年并非是在大战中受伤,而是迷恋上一名女子,十分痴迷,与那女子夜夜欢爱,却不察那女子包藏祸心,在神君最快乐的一刻将他元神重伤,神君这才不得不闭关养伤。
令黎听得十分唏嘘。
再想想自己如今全然失去了有关这位神君的记忆,又觉得逻辑上说得很通。
负心男子的确是不值得记他什么。
忘了干净。
听香茶说她从前与神君同住扶光殿,她还特地回了趟扶光殿收拾东西。
倒是也没什么好收的,只是有一只镯子与一幅图特别。
那镯子底子白净通透,如一汪清泉透着莹莹光泽,上面飘着一团灵动的青色。她看着那团青色,就觉心中格外喜欢。
不过她依稀记得这只镯子似乎是她大婚时收到的其中一份礼物,考虑到神君的“负心”,她十分决绝地放回了原处,没有理会。
倒是那幅山河图,她还记得是自己试炼出来的,离开枕因谷的出谷神器,便当之无愧地带回了绛河殿。
她也曾想进图中修炼,却已全然不记得竺宴给她多造了一个场景的事,见自己布好的一百零八个场景已经全部出现,就以为已经通关,又索然无味出来,山河图也从此被她收了起来。
从极渊下的封印是又过了三年开始松动的,最初有魔气溢出,渐渐魔气冲天,眼见着被封印的魔域大军就要再次苏醒。
漱阳宫中议及此事,众人立场大体分为两派。
一派认为,从极渊下的魔脉唯有创世血脉可以封印,我们没得办法。既然上一次也是神君封印的,那为今之计,只有等神君出关,再封印一次。
另一派则认为,神君散漫惯了,从前他没闭关的时候也动辄百年不见人影,谁知道他如今是不是真的在闭关?搞不好只是个借口。再者从极渊的封印可不会等他有空了再破,寄希望于他实在是个下下策,不如自救。
然后众人就如何自救开始争执。
令黎自醒来就一直紧紧记着她要去封印从极渊下的魔脉,却不知具体如何封印。她坐在高处,静静看着争执不休的神族。
但最终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只是职责之下,她仍然站了起来,道:“诸位不必争执,我亲去封印。”
原本吵吵闹闹的漱阳宫顿时寂然,众人齐刷刷看向她。
“娘娘可是不知?这魔脉只有创世血脉可封印……”
令黎没有说话。
片刻后,一直沉默不语的无漾站了出来,道:“神君闭关以前为防魔域叛军反扑,曾留下诛魔阵,可用此阵封印从极渊。”
他看向令黎,一向风流的眼睛在此刻显得有些悲情的复杂。
终究,他还是如她所愿,将诛魔阵告知了她。
如今的令黎压根不知道诛魔阵原是竺宴布来诛杀他自己的阵,以为果真是用来封印从极渊下魔脉的阵法。
诛魔阵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方有四个阵眼,分别是令黎、无漾、章莪的慕唯仙尊和昆吾的未染仙尊。
其他三人都是竺宴早已安排好的心腹,即使慕唯与未染不及无漾九曲玲珑心,一早就猜到竺宴的意图,他们也早就知道会有诛魔一日,并为此准备多时,对这个阵法无比熟悉。只有令黎是事到临头才知道,为了万无一失,她只能临时补拙,加倍刻苦。
如此不到十日,劫雷就出现在了绛河殿。
彼时的令黎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天罚,还以为这是神力突破了,满心欢喜生受了十八道劫雷,被劈得口吐鲜血,跪地不起。
无漾站在绛河殿外,却最终没有进去。
已经没有退路了。
竺宴不曾给自己留有退路,天酒为他劈开一条生路,却同时绝了她自己的生路。
竺宴被困在记忆阵中,他与天酒之间全是美好的记忆,加上扶光殿中的灵气滋养,他的神力会在这过程里逐渐恢复。他如今与魔脉相连,一旦他的力量恢复,魔脉的力量也将苏醒,连同魔域大军,都会苏醒。
可是他被困在记忆中,不要说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他甚至无法出来阻止魔域之祸。
如今的六界,就只有天酒可以封印从极渊下的魔障。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也只有她能走下去。
即使知道一切,他也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向注定无法改变的结局,走向她自己的宿命。
不到一个月,负芒与孟极醒来,紧接着魔域大军苏醒,神魔大战爆发。
上一次,竺宴并不是真的将魔脉封印,彼时他神力衰弱,只能以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方法暂时阻止魔域大军叛乱,然后等待斩草除根的一战。可是斩草除根的代价太大,那代价是他自己一同灰飞烟灭,令黎不愿他死,便选择自己去将魔脉封印。
然而自创世以来,只要是战争,就没有不惨烈的。神帝、神尊、尊后……甚至长赢、追露,莫不是牺牲在了惨烈的战争之中。
她料想到了大战的惨烈,也甘愿付出代价。然而当她眼睁睁看着同袍相继死去,她才知,真正的战场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她与无漾、慕唯、未染合力布下诛魔阵,想要彻底封印从极渊下魔脉,连同着魔域大军一同封印。然而负芒因受魔脉牵制,在竺宴那里吃了一次亏,这一次早有准备。
神兵与魔域大军殊死鏖战,令黎靠近魔脉之时已是强弩之末,天雷加上重伤,她落地时都没有站稳,坤灵剑尖插在地上,她半跪在地,脸上都是血。
回头望去,目之所及,魔气几乎吞噬了整个从极渊,神兵折损大半。
那些伤重在地的人中就有无漾,他倒在地上,已经力竭昏迷,再也无法前进。
而慕唯与未染,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死去。
未染守护诛魔阵,却被负芒趁虚而入,吸尽神力灵根破损而亡。她死前眼睛直直看着东边,那是羲和的神域。
未染原是羲和神女,是星回的女儿,当年年少被执念所惑,犯下大错,甚至不惜与母亲反目决裂,这些年她也尝尽了自己应尝的果。
死前,她执着地望着东边天际,眼角落下一行清泪,嘴唇嗫嚅,喃喃喊着两个字。
彼时令黎三人被魔军拖住,无法及时赶来救她,残酷的战场,厮杀声掩盖了一切,他们只能从她的唇形里识出,她最后喊的是:“母亲,母亲如今可能原谅女儿了?”
无漾离她最近,想赶去留住未染一缕残魂,带回去交给她的母亲星回,却正正落入孟极的陷阱。
无漾是青丘族长,青丘原是三大神族之一,血脉高贵,神力精纯,孟极以方寸草困住无漾,如负芒吸未染神力一般,如法炮制,吸取无漾的神力。
令黎艰难摆脱纠缠的魔军,飞身去救,此时应缇却忽然出现,将她拉住。
“别过去,那是孟极的陷阱!”
应缇抬手一挥,原本藏在魔气之下的方寸草毕现。
此时,一柄紫色长剑横扫,剑气所过之处,方寸草连带着其下整片土地都被削离。
慕唯收回裂缺,飞身上前将孟极击退,返身救下无漾。却不料孟极狡猾,根本是虚晃一招,慕唯刚一返身,孟极尖利的兽爪便直直刺入慕唯的胸膛。
慕唯身形霎时一僵,垂头看去,尖锐的兽爪已刺破他的身体,又倏然狠狠抽出。
鲜血迸溅。
“慕唯!”
应缇飞奔上去,撕心裂肺的喊声竟盖过了战场上残酷的厮杀。
然而她最终也没有来得及接住慕唯,无漾接住慕唯的身体,两人踉跄两步后退,孟极正欲再补一击,应缇赶到,张开双臂,以身挡在慕唯身前。
她仰头直直看着孟极,眼眶猩红,第一次带着如此刻骨的恨。
孟极手掌已经高抬,对上这样一双他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眼睛,竟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应缇最后恨极地看了他一眼,返身膝行两步,跌跌撞撞来到慕唯身边,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慕唯,是我心慈手软,遗祸无穷,这才害了你,对不起……”
她慌乱地去握慕唯的手,给他输灵力。
慕唯眸子轻阖,他大限已至,躺在无漾怀中,气弱游丝道:“不是你的错,是我大意,不怪你……”
应缇霎时间泪如泉涌:“你总是这样,你总是这样……明明是我的错,你却总是替我担了!从前你替我担,付出了那样多,如今你还要用你的命来替我担吗?可你怎么能……你难道忘了吗,你答应过我,等这场战争结束,我们就成婚,你忘了吗?”
慕唯抬起手指,似乎想替她擦去眼泪,然而最终却无力地垂下:“抱歉,答应你的事……我怕是做不成了,以后,我也不能再护着你了。”
无漾是男子,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他看向慕唯,郑重承诺:“今日仙尊为救我而丧命,无漾自此都欠章峩的情。你且放心,我青丘一族必定会护应缇仙子与章峩上下周全。”
慕唯却只是笑凝着应缇,喃喃道:“你么,其实我是不怎么担心的,你如今已再不是千年前那颗弱小的祝余草了。你只是不自知,你其实与神后娘娘一样,一样的坚韧、强大。我死之后,你便回到神后娘娘身边吧。”
应缇含泪凝着他,没有说话,却极轻地笑了笑。
慕唯缓缓看向无漾:“倒是章峩上下,确实要承蒙族长看顾了。我师弟望白还年少,处事难免莽撞少谋略,还望族长看在我的面上,对他多加提点,对章峩包容一二。”
无漾郑重点了下头。
慕唯又将手中的裂缺剑交给他:“裂缺曾是神尊开天辟地的神剑,后来辗转成为章峩历代仙尊佩剑……烦请族长替我将裂缺交到我师弟望白的手上,替我叮嘱他沉稳性子,好生照看章峩。”
无漾接过裂缺。
慕唯最后看向应缇一眼,唇角流露出眷恋的笑,身体便化作细碎的流萤,消散在了天地间。
应缇原本紧紧握着他的手,直到手中变得空荡,她的身体似是骤然颤了颤,迟钝地眨了下眼。
孟极不知何时走到她的身边,道:“跟我走吧,你本就不属于这里,你原本就应该站在我身边,与我共享这天下。”
应缇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下一瞬,忽然从无漾手中抽出裂缺,返身,剑锋直指孟极。
孟极不闪不避迎着她的剑,胸有成竹道:“你杀不了我。”
应缇低低笑出来,笑得泪流面面:“是,我杀不了你。慕唯说我只是不自知,其实不管我知还是不知,我杀不了你就是杀不了你。”
“可是……”她忽然顿了顿,再一次眷恋地看向慕唯消失的方向,喃喃道,“这世上的仇,也不是都要报了才能了结的……”
说着,她剑锋忽转,原本对准孟极的剑便直直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神剑刺穿她的身体,孟极仿佛被魇住一般,倏然大睁着眼睛,直直看着她。
天地于他而言仿佛有一瞬的停滞,下一瞬,又仿佛有什么骤然爆发——“不!”
孟极两步上前接住她的身体,惯性之下,抱着她微微旋转了半圈,跌坐在地。
他慌了,手足无措地喊着她的名字:“呦呦……”
应缇讽刺地笑了笑:“死了一样可以。”
这世上的仇,也不是都要报了才能了结的,死了也一样可以。
她再也不想看到他,闭上眼,很快,身体便消散在了天地间。
慕唯,是我错了。
不远处,令黎眼睁睁看着未染、慕唯、应缇接连死在自己面前,那样的冲击,来得比她想象的更加猛烈。
她怔然向前两步,却听无漾此时忽然对她大喊一声:“趁现在!”
令黎猛地回过神来,见孟极正在施法留住应缇的残魂,分身无瑕,她趁机毫不犹豫返身,飞往魔脉深处。
他们虽伤亡惨重,然而诛魔阵还是成了。
她的神力还不够强大,可是有了诛魔阵加持,她便可以一身创世血脉重新封印魔脉。
令黎的身体飞至半空,长风将她的衣裙和头发吹得猎猎。她取出心头血,以手结印,随即,一阵金色的光芒从她掌下迸出,所过之处,如铺下一张金色的网,广袤无垠,将整个从极渊牢牢覆盖。
原本肆掠在这片土地上的魔障被困住,短暂的安静以后,似反应过来般激烈反抗,要突围而出。
令黎手掌翻转,再次结印,此时,她的眉心处忽然迸射出刺目的光芒,与方才浅浅的金光不同,这一次,光芒所过之处,刺得人睁不开眼,她的身体也被夺目的光芒包裹住。
下界众生只能听见那光芒深处传来一声凤凰的嘶鸣之声。
凤凰的声音本应清澈悦耳,然而这一声鸣叫却声嘶力竭,像困兽垂死,像绝处挣扎,痛苦而嘶哑的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摄人心魄。
与此同时,覆盖在整个从极渊上空的浅金色网骤然炽亮。待待光芒再次散去,金色的网消失不见,原本残忍厮杀的战火已经停歇。
纵横肆掠的魔气消失了,千千万万魔军也消失了。
从极渊下一片风平浪静,目之所及,只有千年不化的白雪皑皑。
原本抱着死志在支撑的神兵短暂怔忡,而后彻底松懈,又力竭地倒在雪地里。
令黎从云端跌下,昏迷过去。
她几乎是以自己的元神重新封印了从极渊。
远处有雷声在聚集,即使筋疲力尽,心底深处的不安仍旧让她很快强撑着醒来。
她艰难地皱了皱眉,睁开眼睛。
负芒就站在不远处,对着她阴恻恻地笑。
令黎彻底惊醒,支撑着想站起来。然而她早已力竭,刚起身,又半跪在地。
“你怎会还活着?”她嘶哑问,心底已升腾起绝望。
负芒不除,只是封印魔脉根本没有用,负芒会再一次让魔脉躁动,破印而出,到时他们所做一切,所有的牺牲,便是徒劳,便都没有了意义。
而更加令人绝望的事,他们无法再次封印魔脉了。
未染、慕唯已经死了,无漾重伤,而她……她耗尽元神之力封印了魔脉,如今也到了油尽灯枯之时。
魔脉一旦现世,那时山崩地裂,清气下沉,浊气上扬,天地重归混沌,六界万劫不复。
一万年前的浩劫将再次重演。
负芒缓缓走至令黎面前,居高临下:“你以为同样的错,我还会再犯第二次?上一次,竺宴不惜自伤阴了我,你以为,我还会再让魔脉控制我第二次不成?”
阴恻恻的笑声回荡,负芒道:“不妨告诉你,如今的我可以控制魔脉,魔脉却无法牵制我。”
“天酒,你输了。”
令黎闭上眼,身体脱力,任由自己倒在地上。
天雷的声音由远及近,这声音她这段日子无比熟悉,连带着那劈在元神里的痛苦。
她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突破的劫雷,后来才渐渐想明白,不是突破,是天罚。
她那破碎的记忆已凑不齐天罚的前因后果,她只有一直紧紧记着的一句使命与责任。
她要以一身创世血脉封印从极渊下的魔脉。
然而终究,一败涂地。
天雷自她头顶劈下,她没有躲避,一动不动。
天雷与风雪齐下。
负芒却替她挡开了。
负芒仰天大笑:“神帝死了,神尊死了,尊后死了……他们的后人可得给我留着,好好见证我的创世之功——”
负芒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完,就讽刺地停留在了那个“功”上。
令黎睁开眼。
孟极不知何时出现,自负芒身后,一柄冰蓝色长剑刺穿了负芒那黑漆漆的一团身影。
负芒一万年前被竺宴烧得身形俱灭以后就早已没有了实体,轮回万年也没有修出实体,令黎原本都没想过还能杀他,也只是想将他封印。
然而此刻,那漆黑的身形竟开始消散。
负芒始料未及,僵硬地转头,困兽嘶吼般骂道:“是你……孟极,你这个孽畜——”
孟极面无表情将剑捅得更深:“没有谁比我更清楚如何杀你。”
负芒不甘心道:“为何?创世之功,天地之主,这一切一切的尊荣与权力,分明已经近在咫尺,马上就可到手,你为何要放弃?!”
孟极讽刺道:“先将天道覆灭,屠尽苍生,再效仿神尊开天辟地,算什么创世之功?”
负芒那虚幻的形体很快便彻底消散了,如细碎的尘埃一般,随风消失。
天地间只留下他最后一声不甘的嘶吼:“你从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回声回荡不止,仿佛负芒那颗不甘的野心,绵延不绝。
而后便是长久的寂静。
孟极手中还握着那把不知名的长剑,他久久保持着杀负芒的姿势,一动不动。
许久,他看向天际,喃喃道:“从前,是我错了。”
魔脉被封,负芒已死,从极渊终于彻底恢复了平静。
这平静,至少能持续万年。
令黎躺在雪地里,望着雷云铺陈的天空,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虽然她的记忆破破烂烂,如今元神破碎,更是时日无多,但好歹,一直记着的事做完了。
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往远处走去。
孟极跟在她身后。
“你听见天边的雷了吗?”她没有回头,“那是来劈我的。你若不想被连累,还是别跟着我了,我们本也不是同路人,也不会因为你弃暗投明就成为同路人。”
身后短暂的沉默,随后,孟极道:“但终究是我,帮你杀了负芒。”
令黎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他:“你说得对,终究是你,帮我杀了负芒。这是个大人情,此时若不还了,怕是要生生世世欠着了。”
“你想要什么?”她问。
孟极道:“我要你的记忆。”
“我的记忆?”令黎笑了,“想不到我这残破不堪的记忆原来还这么值钱。”
孟极道:“战场上怨气与魔气太过深重,我只留住了呦呦一缕残魂,太微弱了,无法转世托身。”
令黎:“那要怎么办?”
孟极:“以她过往最美好的记忆凝成记忆阵,将她放进阵中,置于灵气充盈之地,可以滋养元神。待她元神修补好,我便可送她转世托身。”
“记忆阵……”令黎失神呢喃,“你是不是,曾经跟我说过?”
孟极看着她,沉默片刻,道:“谁知道呢?也许吧。”
“要多久才能修补好她的元神?”令黎问。
孟极没有回答。
他没有答案。
甚至不知能不能修补好。
因为从来没有人这么做过。
竺宴当年宁肯将天酒的残魂放入扶桑,以心头血日夜浇灌万年,也没有用记忆阵,便可见记忆阵是一场多么漫长又渺茫的等待。
漫长渺茫到那么有耐心、执念那样深重的竺宴都不愿意采用。
可惜他不是竺宴,竺宴能用的方法他用不了,他就只有记忆阵这一线希望。
令黎想了一下,她还有许多与应缇之间的回忆,也记得应缇曾经如何的卑微。
汤谷之外,苦守百年只为为他求一株扶桑木、一滴心头血,而那时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荒岛之内,六十年委身陪伴,最后得到的却是毫不留情的利用与背叛。
她问:“你喜欢她吗?若是喜欢,为何要一步步害死她?若是不喜欢,又为何要孤注一掷救她?”
回答她的是孟极漫长的沉默。
他最终也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令黎:“你想让她死吗?”
不想。
她的时间也不多了,她无法去等别人故事里的一个答案,她有自己的答案就足够了。
她点了下头,取出所有有关应缇的记忆,交给孟极。
孟极带着应缇的记忆离开,令黎则继续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天雷一路跟着她,一次次从天劈下。
不知道是雷声太大,还是天雷劈在身上太疼,扰乱了她的思绪,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又该在哪里等待自己的死亡。
她就这么伤痕累累又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缓缓消失在天地间。
第114章
祝余村外, 青山连绵起伏,草木肆意生长。辗转数月,原本被刺客肆掠的山洞又重新被丰茂的草木遮掩。
无漾和葭月日日守护在这荒芜的山洞之中, 獾疏与青耕总是跟在他们身边。
记忆阵自从被那一队紫衣刺客破坏,出现了裂痕, 便被厚重的云雾包裹了起来, 从外面无法得知里面的人正经历着什么, 经历到了哪里,更不知里面的人什么时候能出来。
时间久了,葭月甚至没有什么信心, 开始担忧:“也不知他们还能不能出来。”
“有竺宴在,他们定能出来。”无漾笃定道。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葭月坐在石头上叹气。
无漾没有说话,只是负手,定定注视着空中的记忆阵。
虽然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 可是他一直在等, 等一个时机。
他在等,令黎的天罚。
记忆阵之所以毫无神力却能困住最强大的神族,就是因为记忆本身过于美好,谁愿意从最美好的记忆里抽身?即便是竺宴, 也无法在与令黎最恩爱的时候抽身而出。
他们恩爱的时候就不要想了, 只有令黎的天罚到来之际,才会成为竺宴醒来的契机。
当年, 无漾不曾见过令黎的天罚, 他在诛魔大战中受了重伤,等他醒来时, 令黎的魂灯已灭。
也就是说,六百年前, 令黎的的确确已经,灰飞烟灭。
在她与负芒殊死一战,耗尽元神之力加固了从极渊下封印,油尽灯枯之时,又死于天罚之下。
很难想象,她死前到底有多痛。
无漾其实不愿令黎再重新经历一次灰飞烟灭的痛苦,却又不得不期待这一日的到来。因为只有这一日,才是竺宴醒来的机会。
里面的时光无法计算,这一日不久就到了。
那一日,山洞中只听见一声凤凰的悲切嘶鸣之声,原本正在闭目打坐的无漾倏地睁开眼睛。
六百年前,从极渊下,神魔大战之中,他曾经听见过这样一声悲鸣。
凤凰的声音本应清越美妙,可是那一声凤凰鸣叫却声嘶力竭,痛苦粗噶——那是令黎在耗尽元神之力封印从极渊。
那是他对令黎最后的记忆,而后,神魔大战结束,令黎从此不知所踪。
此刻,他又再次听见了这个声音。
正在山洞外玩耍的葭月、獾疏和青耕听见声音,紧张又茫然地冲进来,便见无漾面色凝重站在记忆阵前。
紧接着,雷声从阵中传出。
由远及近,由缓至急,很快,便连整个山洞也开始震动。
“天罚……”葭月喃喃道,看向无漾。
无漾轻点了下头,沉重却笃定道:“他们要出来了。”
无漾对竺宴深信不疑,葭月、獾疏与青耕也对无漾深信不疑。一时间,四双眼睛紧紧盯着空中的记忆阵。
雷声越来越大,山洞摇晃,尘土从头顶落下。
两人一鸟一兽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
只见记忆阵外包裹的雾气却开始缓缓散去,獾疏兽的眼睛最尖,忽然惊喜地叫了一声:“是神君!”
无漾:“他醒了!”
只一眼,无漾便从那眼神中判断出,竺宴醒了。
无漾一直高高悬着的心,到了此刻总算放下,唇角露出如释重负的一笑。
他总算,不负所托……
然而他这颗心刚刚放下一半,唇角的肌肉还未完全松懈,一只白色的兽陡然间从他的身后窜出。
葭月、獾疏、青耕与无漾一样,都沉浸在竺宴即将出来的期待之中,四双眼睛直直注视着记忆阵,竟没有一人注意到忽然出现的孟极。
他原本被囚禁在交觞的地牢之内,这几月以来,偶尔清醒,大多数时间浑浑噩噩。随着时间的推移,加之无漾他们的重心都在记忆阵中,对孟极的看管渐渐松懈。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逃出来的,他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山洞中,然后在所有人发现他以前,迅如闪电扑进了记忆阵。
“糟了,是孟极!”葭月见孟极忽然消失在记忆阵中,惊叫一声。
无漾神情一变。
葭月惴惴不安道:“神君已经醒了,孟极就算进去,应该也没事吧?”
她话音刚落,便眼睁睁看着原本还悬浮在空中的记忆阵消失了,连同着原本震天动地的天雷之声也跟着消失。
凭空消失!
葭月刹那间花容失色:“记忆阵呢?怎么不见了?怎么会这样!”
无漾神情骤紧,没有说话,只有捏着折扇的骨节发青。
青耕鸟扑棱着翅膀,着急地喊:“神君和令黎还在里面,他们是不是出不来了?”
獾疏问:“我们要不要进去救他们?”
葭月急道:“可是记忆阵已经消失,我们要怎么进去?”
无漾沉默片刻,判断道:“是槐安图。”
“槐安图?”
“嗯,孟极定是不想让他们出来,用槐安图将整个记忆阵一起藏进了另一个空间。”
葭月:“那会如何?神君他们会一直被困在里面,困在记忆中,无限轮回吗?”
无漾皱了下眉,定定道:“不会。”
天罚已至,谁也无法阻止竺宴,他定不会让令黎再一次承受灰飞烟灭之痛。
果然,话音刚落,只听空中骤然传来一道布帛撕裂之声。
众人循声看去,便见原本一所无有的虚空之中忽然出现一幅卷轴,然而他们甚至未及看清那图,伴随那一道“嘶——”,竺宴便抱着昏迷不醒的令黎从虚空里走了出来。
他们的身后,孟极跌出。
前肢已断,殷红的血模糊了原本雪白的皮毛。
“君上!”
众人见到竺宴,惊喜地迎上去。
只有无漾,刚走了两步就停下了脚步,视线落在竺宴的身后。
槐安图在他身后裂成两片,残卷掉落在地。
图……裂了?
无漾心底一沉,再看竺宴,他面无表情,琉璃色凤眸看不出情绪。
令黎在他怀中昏迷不醒,两人从记忆阵中出来,转瞬,又消失在了山洞之外。
春日的交觞水畔,雨水特别多。雨水伴随着春雷,总是白日里阳光明媚,夜里雷雨不断。
令黎躺在床上,即使昏迷不醒,然而当听见外面的雷声,手指还是几不可察地颤了颤,眉头更加紧锁。
竺宴原本坐在她的床侧,听见雷声,返身催动神力。
眨眼,整个交觞便被护在了强大的结界之下。
风雨声被阻绝在外。
周遭再也听不见雷声,可是令黎的身子却依旧紧绷。
天罚之痛,痛入骨髓,使她如今即使只是听见雷声,即使只听见了一声,也依旧忐忑。她绷紧了身子,仿佛在无力地等待下一道天雷落下,落在她身上。
直到一只微凉的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她听见一道哽咽的声音在她耳边呢喃:“对不起,是我醒来太迟……”
“别怕,再也没有天罚了。”
她似乎终于忆起了他是谁,然后渐渐在他的安抚中放松,回握住了他的手。
第115章
令黎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漫长的梦, 长得不知哪里是开头,哪里是结尾,好长, 也好苦。
太苦了,她无数次想要放弃这个梦, 却又总是留恋不舍, 狠不下心离开。
等这场梦终于结束, 她还未睁眼,眼角已流下一行泪。
悲伤自心底涌出,像剧烈翻滚的浪潮, 她闭着眼,悲痛不已。想要大哭,却又哭不出声。
眼角有冰凉的手指,温柔地替她拭去眼泪, 一遍又一遍, 不厌其烦。
终于,她疲惫地睁开眼,透过憧憧泪水,看清了眼前的人。
烛光浅淡, 他背光坐在她的床沿, 低眸凝视着她,眼底藏着山重水复。
刹那的四目相对, 跋山涉水, 筋疲力竭。
两人就这么无声注视着彼此,都没有说话。
结界之下, 周遭阒然,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只有闪电一次次在窗外落下森白寂然的光。
令黎红着眼眶,直直看着他。
看着他深藏的眉眼,看着他瘦削的轮廓。视线一点点往下,最终,久久停留在他银白的头发。
他们分开时,他的头发还是黑色的……
青丝白发,仿若沧海桑田,再也回不去。
她就这么直直盯着他的白发,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似乎想去碰触,然而最终,她也没有伸出手。
许久,她看向他,终于开口:“境尘仙尊呢?”
竺宴愣住,怔怔看着她。
青耕小小年纪却很是有孝心,竺宴和令黎养过她,她都记在心上。料想如今他们被困在记忆阵中半年,损耗必定不小,这几日飞出去寻了不少滋补灵力的灵草,一股脑衔着就要送进来。
却在院门口被无漾拦住:“他们久别重逢,定有许多话要说,你就不要进去打扰他们了。”
青耕鸟竖起耳朵安静地听了片刻,认真道:“没有,里面很安静,我进去不会打扰到他们。”
总是遇见这种脑子少一根筋的,无漾也很无奈:“有个词叫近乡情怯知不知道?”
青耕不知道什么近乡情怯,只知道她新采的灵草不赶紧吃就不新鲜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将无恙撞开,扑棱着翅膀直接就冲了进去。
无漾:“……”
房间里的两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相顾无言。
青耕鸟见状,自鸣得意冲紧随而至的无漾道:“你看,他们果然没话说吧!”
无漾:你个棒槌!
“行了,喂完灵草赶紧走!”无漾上来捉鸟。
此时,令黎又问了一遍:“境尘仙尊呢?”
无漾捉鸟的动作倏地停住。
竺宴直直看着她。
气氛无声凝滞,在场的人都感觉到了,只有小孩子神经粗,童言无忌,脆生生回道:“他救了你就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是吗?”令黎看向窗外密布却无声的闪电,轻喃,“这些年来,每逢雷雨天,境尘仙尊就会在交觞上下竖起结界……我还以为是他回来了。”
无漾默默看向竺宴。
他们如今都只知斳渊就是六百年前救了令黎的境尘仙尊,只知他救了令黎一命,却不知还有雷雨天为她竖起结界守护这些细节。如今从她口中亲口听来,无漾一个局外人都觉得有些刺耳。
竺宴却面无情绪,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无漾只得担负起缓和气氛的重任,扯开话题:“对了,说起这个,六百年前,斳渊究竟是如何救下的你?”
分明那个时候,令黎魂灯已灭,确实是已经灰飞烟灭了。
令黎却一脸茫然:“斳渊?”
无漾奇道:“你忘了吗?斳渊就是境尘,也就是这六百年间交觞的仙尊。”
令黎皱了下眉,问:“斳渊是谁?”
无漾惊住:“你,你不记得斳渊是谁?”
“我应该记得他是谁吗?”
令黎目光四下逡巡一番,重新看向竺宴,又问:“对了,君上怎会在交觞?”
空气中仿佛有什么刹那间拉紧,随之而来的是诡异的沉寂,就连神经粗的小孩子青耕也识趣地闭紧了嘴巴。
竺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令黎,良久,哑声问:“你叫我什么?”
“这记忆阵中重新经历一遭,按理说她应该想起自己是谁了才是,怎么她不仅没想起来,反倒像是记忆更少了?”
离开令黎的房间,无漾敲着折扇,一路琢磨:“也没听说记忆阵会反吸人的记忆啊。”
百思不解,无漾忍不住问一旁竺宴:“君上,是不会反吸吧?”
竺宴一言未发。
无漾道:“我此前从未听说过记忆阵,天酒不学无术,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想来也只能是孟极告诉她的了。幸而君上留了孟极一口气,我这便去提孟极来问。”
“不必了。”竺宴。
无漾一怔,竺宴已负手离开,背影寥落冷清。
无漾脑子转了一圈,片刻后,恍惚间明白过来什么,忍不住长叹一声。
令黎在床上又躺了三日。
她躺着时,竺宴每日都来看她,来了便坐在一旁,也不说话,就只是坐着,不知在想什么。而令黎似乎还停留在他魔君的身份里,对他望而生畏,也不愿与他亲近,两人便如此,一人躺在这头,一人坐在那头,沉默地相伴。
葭月也来看她,旁敲侧击着她可还记得天酒,可还记得……神后?
“天酒是谁?神后又是谁?”令黎问。
葭月:“……”
“那你还记得些什么?”葭月问。
令黎道:“我记得我因为过于刻苦而死于天罚之下,是境尘仙尊救了我……后来,境尘仙尊让我去从极渊贺寿,我一不小心误燃了两枚烟花,将境尘仙尊吓得连夜解散了仙门,境尘仙尊与同门们四散逃命去了,交觞仙山也因我成了一座空山。”
一旁,一直沉默的竺宴终于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被两枚烟花吓得连夜解散了仙门,如此可见,那烟花应是信号了。你既有做为信号的烟花,想来定是境尘给你安排了隐秘任务,你可还记得是什么任务?”
令黎转眸看向他,问心无愧道:“不记得了。”
又立刻反问:“说起来,君上怎的还在此处?”
这话逐客的意味就非常明显了。
竺宴毕竟是天地之主,君威难测,葭月在心中默默捏了一把冷汗。
却见竺宴一脸泰然点了下头:“据本君所知,境尘安排给你的任务正与本君有关。你如今既忘记了,那本君亲自前来等你,你什么时候记起来,什么时候完成了,本君什么时候离开。”
令黎看着他。
想起那一日,她百般不愿,境尘最终还是逼了她去引诱他,竟仿佛已过了好几世。
她转开目光,淡道:“好,我独自想想。”
竺宴注视着她的侧颜,片刻后,起身离开。
葭月看了看竺宴,又看了看令黎,轻叹一声,也带着獾疏与青耕离开了。
令黎透过镂空的雕花窗棂,静静看着窗外。
春日的交觞,总是连日春雨,交杂着连绵不断的春雷。从前每逢这个时候,境尘都会在交觞上下竖起结界,说是交觞水性阴寒,易生邪祟,最容易趁着雷雨天气出来作乱,她一直这么信了。
懵懵懂懂过了数百年,她什么都不知道。
所幸那数百年间,天罚未至,雷声也只是雷声,而往后……却再也不会这般容易了。
结界挡得住雷声,挡不住天罚。而唯一能为她挡住天罚的槐安图,她之前心心念念的一线生机,也已经裂了。
在记忆阵中,竺宴比上一世醒来得早。上一世,是一直到她灰飞烟灭他才有所感应醒了过来,而记忆阵中,却是她刚到交觞水畔,他就出现了。
彼时她油尽灯枯躺在交觞水畔,望着头顶铺陈的雷云。天地昏暗,狂风大作,将两岸的杏花吹成了骤雨一般,簌簌扑落,落到她的身上,竟像是要原地为她堆一座花塚。
她带着残破不堪的记忆躺在那里,无力、茫然……心底却又莫名的释然。仿佛她总算,总算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走到了宿命的终结。
她取出坤灵,玄色长剑漂浮在空中。
坤灵是神帝开天辟地的上古神剑,这样的神器,她本应将它留在神界,在她身后,让它千秋万载守护六界安宁。
可是,她舍不得。
她可以舍了自己的命给六界、给苍生,却舍不得将坤灵给他人。她无法从自己破破烂烂的记忆里窥探为什么,却带着莫名霸道的执念,坤灵是她的,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她不想给任何人,即使她灰飞烟灭。
临死前,她运转最后一点神力,将坤灵剑封印。
神剑的气息被彻底掩藏,变作一块平平无奇的废铁,无声沉入交觞水中。
就这样吧,她已将自己的生命献祭苍生,这把剑就留给她吧。让它随着她的身死,永沉交觞水。
她封印神剑动用神力,终是将天罚引来得彻底。“轰隆”一声,紫白色的电芒如树干一般粗壮,穿破天地,朝她直直落下。
她筋疲力尽地闭上眼,无力抵挡,也再也不想抵挡。
然而天雷逼近她的身体,却最终没有落到她的身上。
竺宴忽然出现,以己之身,为她挡下。
他醒来得一定很匆忙,因为他身上还穿着上元节那一日,她有心诱他沉沦欲海,事后为他穿上的那一身中衣。松松垮垮,有点凌乱。白色的,受了雷霆万钧的一击,便染了血。
他踉跄一步,半跪在她身侧,唇角带了血,眼底亦红得如染了血。他直勾勾盯着她,不知道是痛极,还是恨极,甚至没有躲过紧随而至的第二道天雷。
他挡着她,天雷便霹向他,他冷硬的背脊一颤,身体倒在她的身子上。
她听见他咬牙隐忍的一声闷哼,侧过头,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她又从他风云密布的眼底看到了庆幸。
这一次,他不再慢了天罚一步。
他抱起她,哑声道:“我来带你离开。”
随着他们飞至空中,湍急的交觞水中一块玄铁破水而出,刹那间去了废铁的外壳,又恢复出上古神剑的光芒——正是片刻前才被她封印的坤灵。
令黎含泪看着竺宴,就在坤灵回到她手中的刹那,她什么都想了起来。
她醒了,比他迟一点点,从这个记忆阵中醒来。
她从前在燃犀镜中经历了天酒的一世,如今又在记忆阵中经历了令黎的一世,才知,原来,令黎就是天酒。
都是她,从头到尾都不曾有过别人……都是她,只有她一个。
眼泪刹那间夺眶而出,她仿佛用尽了前世今生的力气,紧紧抱住竺宴。
好,我们走。
天空中却忽然传来一声兽鸣,下一瞬,他们连同着整个记忆阵便被困进了槐安图中。
槐安图乃是由竺宴全盛时期的一半神力打造,灵力强大到可避天罚,记忆阵陡然间得了如此强大的神力加持,立刻重新开启轮回。
周遭景象迅速变幻,刚刚醒来的令黎意识重新变得模糊。她轻轻垂下眸,昏倒在竺宴怀中。
然而她的意识并未完全丧失,昏沉之际她听见竺宴与孟极打斗。
她还听见孟极诱哄的声音:“神君为什么要离开呢?留在这里不好吗?这里的令黎也是真的令黎,她那么爱你,为了和你在一起,她栉风沐雨化成人形;为了站在你身边,她刻苦修炼,与你结下姻缘灵契。这是你们最恩爱的一段时光,你们就这样长长久久地恩爱下去不好吗?”
孟极的声音不知用了什么术法,似有魔力,令黎听见她的声音,身体迅速无力,意志开始动摇。
她犹豫起来。
是啊,这是他们最恩爱的一段时光,他们日夜相伴,即便生生世世留在这里……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
就在她意识沉沦之际,却听竺宴冷笑一声:“缓兵之计对本君无用!”
而后,“撕——”的一声,布帛破裂的声音响彻耳膜。
与此同时,她也彻底陷入了昏迷。
她起初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后来在梦中,她才终于意识到,那时槐安图裂的声音。
槐安图……裂了。
那时的竺宴带着她无法对抗全盛时期的自己,若是恋战下去,他的意识也会愈发涣散,会再一次陷入记忆的轮回之中,无限轮回,直至他们彻底迷失在记忆阵中。
他必不接受这样的结局,于是当机立断,坤灵剑斩破槐安图。
那是他们出来唯一的路。
可是槐安图裂,她唯一的希望也同时不复存在了。
第二日,竺宴一如既往去看她。
令黎已经起床了,她坐在镜前,甚至在对镜梳妆。
竺宴推门而进,在她身后停下脚步。铜镜中映着的容颜让他有一瞬的怔愣。
这些年她对红衣的执念如同她对开花的执念一样深,是以此刻见她忽然间换上了一身青色衣裙,虽也是一样的好看动人,他一时之间还是有些不习惯,微奇地看着铜镜中的她。
令黎在镜中对上他的视线。
竺宴问:“怎么换了颜色?”
令黎道:“你昨日不是让我想吗?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想起境尘仙尊同我说过,我是一株木灵,木系颜色有利于我修行。”
竺宴:“青色是不错,与你甚是相配。”
令黎:“我还记起了,境尘仙尊交代给我的任务。”
竺宴缓缓挑眉,意味深长道:“你果真记起了?”
令黎点头。
她站起来,返身走到他身边。
她想起当初交觞上下连哄带骗外加挟恩威逼,千方百计将她送去他身边那一幕,明明不过两年,却只觉恍如隔世。
她偏头安静了一瞬,忍不住浅浅笑了笑:“我当初觉得那简直是做梦,可如今想想,应当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了吧。”
竺宴低眸注视着她:“的确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