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7月4日

附庸风雅录 by 阿堵(122 – 127.End)

第122章  尾声二

共和六十七年年底,由于资金设备强力跟进,课题组内部空前团结,解决了几个瓶颈问题,“夏典”工程最后两个月的进度,比前面大半年加起来都快。

西历新年元旦,教育署长代表中央过来视察一番,同行的还有明珠岛爱国实业家齐家英的代表,以及著名东方艺术品投资公司真心堂的代表。“夏典”作为社科类学术课题商业化运作的试点项目,百分之三十四的经费来自政府拨款,百分之三十三来自齐氏传统文化发展基金,另外百分之三十三则来自真心堂的投资。

寒假里,主要成员加了十来天班,夏历春节前夕,数据库测试版上线,供各参与机构试用。承担“夏典”工程数字平台研发任务的,正是圣知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而当初的技术总监聂明轩,如今也做到了副总裁,直接负责相关项目,与方思慎见面打交道的机会自然多起来。

洪鑫垚让小赵上心留意,很快便认定此人不足为患。课题组都是集体开会,而且方教授今非昔比,但凡专业活动,身边永远围着学生同行,根本没有落单的时候。提防一个外围的聂明轩,不如提防那群虎狼般盛气蚊蝇般缠人的男女学生。

数据库开通试用,核心专家组必须有人到场。年根底下,不好意思驱使长辈,方思慎便自己带着几个博士去了圣知科技,聂明轩亲自接待。正事做完,因为跟洪鑫垚约好过来接,就让其他人先走,聂副总裁陪着在休息室闲聊。以往方思慎来,都有欧平祥在场,今天却不在。因为妹夫提前请假,带老婆孩子回老家去了。方思慎看时间差不多,告辞要走,预备到路边找个偏僻角落稍微等等。

两个人在外面,一贯低调小心。倒不见得真怕什么,主要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圣知科技所在的写字楼,驻扎着各大网络传媒信息公司,并不是见面的好地方。

聂明轩见留他不住,只好起身相送。

“聂总请留步,不好意思,耽误你这么多时间。”

人前聂明轩一直称方教授,这时省去称呼,似乎有些无奈受伤:“小方,你说你,总这么见外做什么?咱们多少年的老朋友了,何至于生分到这地步。”

人多时没意识到,与对方单独相处,方思慎再次后知后觉出不妥来。敷衍几句,转身迈步。不料送茶水的小姑娘恰从屏风后拐出来,眼看就要撞上。方思慎本能地向旁边迅速闪开,却没顾上留意脚下——圣知科技公司的贵宾休息室,属于新派夏式传统装修风格,进门处屏风错落,地面几道回环水槽,养着绣球金鱼。方思慎这一脚正好落在水槽沿儿上,整个人向侧面倒去。脚腕传来一股撕裂疼痛,上半身却被人牢牢抱紧,半途止住去势。

正要挣脱,聂明轩已经放手,只扶着肩膀。看他单脚支地,紧张地问:“崴到了是不是?”

“聂、聂总,对、对不起……”小姑娘吓得面色仓惶。

聂明轩抬头瞪她一眼:“还不快去急救室拿药箱过来!”

方思慎忙道:“不必了,不严重。”

聂明轩正色道:“这种伤可大可小,不能马虎。我先扶你去那边坐下,看看什么状况。”

方思慎这才发现对方双脚都踩在金鱼槽里,那红锦黑纱的绣球金鱼把聂总两只皮鞋当了新玩具,争相围上来吐泡泡。

“真的没关系,你快上来,都弄湿了。”一边说话,一边试着往地面落脚,刚施力便翻筋扭骨地痛,暗道这可糟糕,靠着聂明轩的扶持坐下,心里犹豫要不要给洪鑫垚打电话。

休息室放的红木贵妃榻,榻前铺着丝毛地毯。聂明轩直接脱了湿漉漉的鞋袜,赤脚走过来,蹲下身撩起方思慎裤腿,跟着就要替他脱鞋,看扭伤的脚踝。这情形太过诡异暧昧,方思慎瞬间紧张得冒了薄汗,坚持推拒:“真的没关系,接我的人马上到,回家抹点药就好,不用麻烦……”

口袋里手机铃响,顿时如释重负,立刻接起:“嗯,到了?我不小心扭了脚,你上来吧。十五楼,我的位置是……”抬头看向聂明轩。

聂明轩这时已经站起来,神色淡淡的:“1503,贵宾休息室。把电话给前台,我说一声。”

之后两人都沉默了。方思慎不知说什么好,索性不说。聂明轩就站在他身边不动。一向觉得这位总裁还算亲切和蔼,此刻却散发出罕见的压迫质感,令人如坐针毡。

当熟悉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口,方思慎简直忍不住要在心底欢呼一声。

洪鑫垚径直走到面前,脸色黑沉:“怎么搞的?”

“不小心崴到了。”声音低柔,语调里有着自然流露的亲昵依赖。

洪鑫垚蹲下:“哪边?”

“左边。”脚踝上一暖,紧接着一痛,“啊!轻点……”

“骨头没事,扭到筋了。这几天不许出门。”

一个声音插嘴:“还是去医院看看比较保险。”

洪鑫垚好似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个大活人。慢慢站起来:“这位是……”

聂副总裁微笑,尽管光着脚丫,依然风度绝佳:“聂明轩,跟思慎是老朋友了。今天真抱歉……”

真心堂是“夏典”项目的投资方之一,聂明轩却并不认识面前这位年轻的大老板。

洪鑫垚无视他伸过来的手,突兀打断:“原来是聂总,失敬。”表情淡漠,眼神冷厉,浑身上下都冒着寒气,仿佛霜刀冰刃插在雪地里。

方思慎很久没见过他这副不加收敛的嚣张德行,猛地想明白可能误会了什么,赶紧开口解释:“是我没站稳,不小心踏上了那边的水槽。多亏聂总扶住我,害他踩水里去了。”看大少爷不为所动,一副要杀人的样子,只好继续补充,“是送茶水的女孩子,差点撞上,我往旁边躲了一下……”

总算这句话奏了效,温度不再那么冷得瘆人。

洪大少冲聂副总裁点点头:“打扰了。”背对着方思慎蹲下,“上来。”

方思慎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依言趴到他背上。

聂明轩忽道:“从员工电梯下去吧,这个时候没什么人。”把捧着急救箱杵在门口不敢动弹的小姑娘叫进来,“你送一下。”

大冬天的,就算有丝毛地毯垫着,光脚丫也不免凉飕飕。聂副总裁就这样足下生风站了半天,像个真正的文艺青年般无限惆怅。每一次遇见方思慎,都以为是缘分,又总是转眼变成有缘无分。一来二去,纠结的情绪就跟涮过头的粉条似的,全顺汤了,一锅糨糊。

入夜,晚月河畔某所独栋别墅卧室里。

方思慎扭伤的左腿被缠绑在沙发圈椅一边扶手上,身体光溜溜瘫软在洪鑫垚怀里,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红着眼睛摇头:“真的……只是扶一下,你……讲不讲理……啊……”

洪鑫垚恶狠狠往深处连顶几下,临到喷发边缘,硬生生停住:“我不讲理?好不容易能一块儿过年,说好出去走走,你就搞出这种意外。到底是有多不小心?为什么只剩下那姓聂的?我怎么跟你交代的?没别人就把小赵带上,尽当耳边风是不是?”

洪大少在西历元旦时正式辞去河津矿业分公司的国企高管职务,跟老头子谈好春节不回家,闷头计划怎么庆祝两人第一次一起过年,结果成了一场空,还是被那姓聂的贱人搅黄的,怎不叫他一肚子恼火。

方思慎听他这么说,心里也有些愧疚,抽着气小声道:“不出门……就在家里待着……也挺好……”

洪鑫垚眯着眼睛看他,缓缓挑起嘴角:“这可是你说的……”

第二天吃了午饭,两人先去老大夫那里换药,然后往人文学院取些东西。

开的是往常送方思慎上下班的车,档次和型号绝不出格,保安却都认熟了。还没到安全岗亭,就有人跑出来打招呼:“方教授,您可来了!有人找!”

马上要过年,校园里只剩了值班的工作人员。方思慎看看冷清的校门,问:“人在哪儿呢?”

不想那保安竟踌躇起来,瞅方思慎一眼:“这个,人在我们队里休息室,昨天就来过一次,没等着您,今天又来了,非不肯走。问他话吧,颠三倒四,也说不清楚。要不,麻烦您去看看到底认不认识,要不认识,直接就轰走了……”

方思慎一心以为是哪个外校同行,这么听起来就不像了。张口刚要说我跟你去看看,才想起眼下腿脚不利落。洪鑫垚冲那保安道:“方教授去教研室拿点东西,二十分钟就出来。你把人带到大门口,稍微等会儿。”

两人取了资料回转,原本空旷冷清的校门口一片吆喝之声,十几个保安东奔西突,似乎在追捕什么动物,好不热闹。

洪鑫垚失笑:“他们这是搞什么?”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突然从路旁绿化带中横窜而出,九十度潇洒逆转,可惜不辨方向,笔直冲着车头奔来。紧跟着一个人追上来,眼里明显只有逃亡的畜生,没有迎头开来的汽车,什么也不顾,向那黑影飞扑。

车里两人这一跳吓的,方思慎大喊:“停!停!”洪鑫垚眼疾手快,紧急刹车。好在车速本来就不快,马上见效。那一人一畜趴在车前缠斗,片刻之后,战争结束,一名中年男子狼狈地爬起来,被他捉了四蹄倒拎在手嗷嗷叫唤的,是头油光水滑肥硕憨傻的小黑猪。

洪大少打开车门下去,脸色不善:“你这人怎么不看车?”

对方态度好得很,连连鞠躬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就怕它有个闪失……”

保安们围上来,无不气喘吁吁,其中两个合伙抓住了另一头小黑猪。有人把铁笼子拖过来,跟那男人一起将两头小猪关进去。

值班队长擦把汗,没好气道:“这回可看好了。再弄出事,算你扰乱校园秩序,不单罚款,关你十天半月信不信?”

男人不服气,指着另一保安道:“要不是他踢翻了我的笼子,怎么会跑出来?你知道这一对福神猪多少钱?抓不回来你就赔吧,当掉裤子你也赔不起!想打官司?好啊,就怕你不敢!”

眼看又要吵起来,先头跟方思慎打招呼的门岗保安紧跑几步:“方教授,就是他,一个劲儿说要见您。”

男人听见这话,立刻冲到车门边,满脸激动:“你、你就是方思慎、方教授?”待看清面目,又疑惑了,“你真的是……方思慎方教授?”

方思慎不习惯这个姿势跟人说话,点点头,撑着车门站出来,洪鑫垚赶紧扶住他。

“那……华鼎松华老先生,是你的老师?”

方思慎一愣:“是。请问您是……”

那男人眼圈一红,双手直抖:“我姓陶,叫陶沛,充沛的沛,是潜州皖川县坝子桥村人。我父亲叫做陶建国,我祖父……”

方思慎替他接下去:“您的祖父是陶今禾陶老先生?”

“真的是你!太好了,总算找到了,找到了……”陶沛弯腰屈膝,就要往下跪。方思慎还没动,洪鑫垚已经先他一步,把人拖了起来。

方思慎记得很清楚,陶今禾的名字,列在华鼎松那张汇款名单的第一位,而收款人正是其子陶建国。据他所知,陶今禾比老师华鼎松年长不少,试探着问:“不知陶老先生……”

陶沛含泪答道:“三年前走了,活到九十二岁。瘫了几十年,除去腿脚不好,别的都还好,最后走得很安稳。”望着方思慎,“他老人家走的时候,只念着来不及看看老朋友。我们这一家,多亏华老先生接济。特别是前些年,老的都病着,小的都饿着,要不是……这几年日子慢慢好了,总想攒下点钱来——这份恩情是还不起的了,只图报答一两分。哪知道……还是来晚了……”

见他忍不住泪水长流,方思慎也难过起来,低下头擦了擦眼睛。陶今禾在共和以前,就已经是成名的金石学者,倒得早,斗得狠,去得偏,世易时移,如今再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而陶家人则继承老祖五柳先生遗风,正经在皖川那偏僻贫瘠的山沟里生根落户,当起了农民。

“没想到华老先生五年前就去世了。那这几年的钱,都是方教授你寄的了吧?祖父走了之后,我们写过一封信,说过不用再寄了,怪不得……钱照样来,就是没有回信。去年就想上京,结果父亲住院没来成,今年总算成行了……”

虽说是个农民,到底诗礼之家出身,陶沛和方思慎说话,清楚明白,礼貌周到。之前跟保安打交道,一则他不愿多言,二则听者没有耐心,加上看不起他衣着举止土气,还提着一笼子黑猪,才导致起了冲突。

他这一趟能找到方思慎,着实不易。

因为执意要送恩人一对自家出品的“福神黑猪”表达心意,飞机火车等公共交通工具都没法坐。虽然家里最近也买了车,却没资格进京。好不容易搭了生意场上熟人关系,借辆挂着临时进京证的小面包开进京城,又被拦在京师大学校门外。几经周折,才打听到华鼎松已经死了好几年,唯一的学生也早就调走了。

他头天找到人文学院,不巧方思慎去了圣知科技,没来学校,直等到天黑才离开。今天一早又来蹲守,保安轰他不动,嫌他有碍观瞻,好说歹说,才请到休息室等着。

双方初次见面,渊源却是不浅。洪鑫垚望着那对活蹦乱跳的小黑猪,道:“家里去吧。方便。”

陶沛忙道:“那我去开车,他们不让进校门,停在外面了。”

他原本只跟方思慎说话,看见洪大少一副牛逼哄哄的样子,也没放在心上。直到方思慎介绍说:“这是我弟弟,中间有两年我出国了,汇款的事都是他在办。”才热络起来。

洪鑫垚笑问:“怎么不把猪放车里,还随身带着?”

陶沛怜爱地拍着笼子:“车里空气不流通,怕闷坏了。”

洪大少知道最近几年流行吃黑猪肉,价格不菲。那些特殊方法喂养的,一斤肉堪比黄金。

顺口道:“这猪瞧着忒精神,品种不一般吧?”

“可不是,这还折腾瘦了呢……”陶沛心痛地把手伸进笼子,摸了摸其中一只圆滚滚的肚皮。又从兜里摸出把不知道什么丸子,喂到猪嘴里。

“这么稀奇的猪,都喂些啥?”

“稀奇的猪当然吃的也是稀奇饲料……”陶沛忽地警觉,看洪鑫垚一眼,“对不住,商业机密。”

洪方二人被他逗得哈哈大乐。

三人两猪回到家,隔老远就听见大花“汪汪”叫唤。这狗平时深沉淡定得很,方思慎奇道:“大花今天怎么了。”

洪鑫垚笑:“狗鼻子最灵,闻见肉味儿了吧。”

陶沛住了一晚,第二天就走了,赶着回去吃团年饭。临走前,他一手操办,将两只福神黑猪拔毛放血,灌了几串香肠,做了一盆血豆腐,炸了一锅酥丸子……又留出一只整的,上料腌好,交代长贵婶如何烘烤,认认真真写了张注意事项。

洪大少吃了他的福神烤乳猪,果然龙精虎猛,大为满意。等过完年陶沛再次上京,预备推销猪肉进入京城市场,洪鑫垚主动提供关系,帮陶氏养猪场打开销路。

陶沛这一趟还带着父亲陶建国上京求医。陶建国自幼跟随陶今禾,习得满腹经纶,二十来岁就进了研究院,曾经也是文采风流少年俊彦,只可惜时代洪流冲击下昙花一现,屡遭坎坷,心灰意冷,彻底守拙归田。如今年近古稀,垂垂老矣,满身病痛,一肚子学识居然没丢。方思慎去医院看了几次,回来跟洪鑫垚说起,到下一回洪大少便跟着去了。

等清明节陶家父子随同方洪二人去西山祭拜华鼎松,陶建国终于松口,答应做真心堂的顾问。与此同时,真心堂设立了一项专门针对民间国学研究的资助基金,陶沛执意要还给方思慎的钱,算是该基金的第一笔赞助。因了陶家此事的提醒,洪鑫垚把方思慎替老师延续至今的汇款行动纳入公司慈善项目,加以正规化系统化管理。

共和六十七年年底,由于资金设备强力跟进,课题组内部空前团结,解决了几个瓶颈问题,“夏典”工程最后两个月的进度,比前面大半年加起来都快。

西历新年元旦,教育署长代表中央过来视察一番,同行的还有明珠岛爱国实业家齐家英的代表,以及著名东方艺术品投资公司真心堂的代表。“夏典”作为社科类学术课题商业化运作的试点项目,百分之三十四的经费来自政府拨款,百分之三十三来自齐氏传统文化发展基金,另外百分之三十三则来自真心堂的投资。

寒假里,主要成员加了十来天班,夏历春节前夕,数据库测试版上线,供各参与机构试用。承担“夏典”工程数字平台研发任务的,正是圣知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而当初的技术总监聂明轩,如今也做到了副总裁,直接负责相关项目,与方思慎见面打交道的机会自然多起来。

洪鑫垚让小赵上心留意,很快便认定此人不足为患。课题组都是集体开会,而且方教授今非昔比,但凡专业活动,身边永远围着学生同行,根本没有落单的时候。提防一个外围的聂明轩,不如提防那群虎狼般盛气蚊蝇般缠人的男女学生。

数据库开通试用,核心专家组必须有人到场。年根底下,不好意思驱使长辈,方思慎便自己带着几个博士去了圣知科技,聂明轩亲自接待。正事做完,因为跟洪鑫垚约好过来接,就让其他人先走,聂副总裁陪着在休息室闲聊。以往方思慎来,都有欧平祥在场,今天却不在。因为妹夫提前请假,带老婆孩子回老家去了。方思慎看时间差不多,告辞要走,预备到路边找个偏僻角落稍微等等。

两个人在外面,一贯低调小心。倒不见得真怕什么,主要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圣知科技所在的写字楼,驻扎着各大网络传媒信息公司,并不是见面的好地方。

聂明轩见留他不住,只好起身相送。

“聂总请留步,不好意思,耽误你这么多时间。”

人前聂明轩一直称方教授,这时省去称呼,似乎有些无奈受伤:“小方,你说你,总这么见外做什么?咱们多少年的老朋友了,何至于生分到这地步。”

人多时没意识到,与对方单独相处,方思慎再次后知后觉出不妥来。敷衍几句,转身迈步。不料送茶水的小姑娘恰从屏风后拐出来,眼看就要撞上。方思慎本能地向旁边迅速闪开,却没顾上留意脚下——圣知科技公司的贵宾休息室,属于新派夏式传统装修风格,进门处屏风错落,地面几道回环水槽,养着绣球金鱼。方思慎这一脚正好落在水槽沿儿上,整个人向侧面倒去。脚腕传来一股撕裂疼痛,上半身却被人牢牢抱紧,半途止住去势。

正要挣脱,聂明轩已经放手,只扶着肩膀。看他单脚支地,紧张地问:“崴到了是不是?”

“聂、聂总,对、对不起……”小姑娘吓得面色仓惶。

聂明轩抬头瞪她一眼:“还不快去急救室拿药箱过来!”

方思慎忙道:“不必了,不严重。”

聂明轩正色道:“这种伤可大可小,不能马虎。我先扶你去那边坐下,看看什么状况。”

方思慎这才发现对方双脚都踩在金鱼槽里,那红锦黑纱的绣球金鱼把聂总两只皮鞋当了新玩具,争相围上来吐泡泡。

“真的没关系,你快上来,都弄湿了。”一边说话,一边试着往地面落脚,刚施力便翻筋扭骨地痛,暗道这可糟糕,靠着聂明轩的扶持坐下,心里犹豫要不要给洪鑫垚打电话。

休息室放的红木贵妃榻,榻前铺着丝毛地毯。聂明轩直接脱了湿漉漉的鞋袜,赤脚走过来,蹲下身撩起方思慎裤腿,跟着就要替他脱鞋,看扭伤的脚踝。这情形太过诡异暧昧,方思慎瞬间紧张得冒了薄汗,坚持推拒:“真的没关系,接我的人马上到,回家抹点药就好,不用麻烦……”

口袋里手机铃响,顿时如释重负,立刻接起:“嗯,到了?我不小心扭了脚,你上来吧。十五楼,我的位置是……”抬头看向聂明轩。

聂明轩这时已经站起来,神色淡淡的:“1503,贵宾休息室。把电话给前台,我说一声。”

之后两人都沉默了。方思慎不知说什么好,索性不说。聂明轩就站在他身边不动。一向觉得这位总裁还算亲切和蔼,此刻却散发出罕见的压迫质感,令人如坐针毡。

当熟悉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口,方思慎简直忍不住要在心底欢呼一声。

洪鑫垚径直走到面前,脸色黑沉:“怎么搞的?”

“不小心崴到了。”声音低柔,语调里有着自然流露的亲昵依赖。

洪鑫垚蹲下:“哪边?”

“左边。”脚踝上一暖,紧接着一痛,“啊!轻点……”

“骨头没事,扭到筋了。这几天不许出门。”

一个声音插嘴:“还是去医院看看比较保险。”

洪鑫垚好似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个大活人。慢慢站起来:“这位是……”

聂副总裁微笑,尽管光着脚丫,依然风度绝佳:“聂明轩,跟思慎是老朋友了。今天真抱歉……”

真心堂是“夏典”项目的投资方之一,聂明轩却并不认识面前这位年轻的大老板。

洪鑫垚无视他伸过来的手,突兀打断:“原来是聂总,失敬。”表情淡漠,眼神冷厉,浑身上下都冒着寒气,仿佛霜刀冰刃插在雪地里。

方思慎很久没见过他这副不加收敛的嚣张德行,猛地想明白可能误会了什么,赶紧开口解释:“是我没站稳,不小心踏上了那边的水槽。多亏聂总扶住我,害他踩水里去了。”看大少爷不为所动,一副要杀人的样子,只好继续补充,“是送茶水的女孩子,差点撞上,我往旁边躲了一下……”

总算这句话奏了效,温度不再那么冷得瘆人。

洪大少冲聂副总裁点点头:“打扰了。”背对着方思慎蹲下,“上来。”

方思慎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依言趴到他背上。

聂明轩忽道:“从员工电梯下去吧,这个时候没什么人。”把捧着急救箱杵在门口不敢动弹的小姑娘叫进来,“你送一下。”

大冬天的,就算有丝毛地毯垫着,光脚丫也不免凉飕飕。聂副总裁就这样足下生风站了半天,像个真正的文艺青年般无限惆怅。每一次遇见方思慎,都以为是缘分,又总是转眼变成有缘无分。一来二去,纠结的情绪就跟涮过头的粉条似的,全顺汤了,一锅糨糊。

入夜,晚月河畔某所独栋别墅卧室里。

方思慎扭伤的左腿被缠绑在沙发圈椅一边扶手上,身体光溜溜瘫软在洪鑫垚怀里,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红着眼睛摇头:“真的……只是扶一下,你……讲不讲理……啊……”

洪鑫垚恶狠狠往深处连顶几下,临到喷发边缘,硬生生停住:“我不讲理?好不容易能一块儿过年,说好出去走走,你就搞出这种意外。到底是有多不小心?为什么只剩下那姓聂的?我怎么跟你交代的?没别人就把小赵带上,尽当耳边风是不是?”

洪大少在西历元旦时正式辞去河津矿业分公司的国企高管职务,跟老头子谈好春节不回家,闷头计划怎么庆祝两人第一次一起过年,结果成了一场空,还是被那姓聂的贱人搅黄的,怎不叫他一肚子恼火。

方思慎听他这么说,心里也有些愧疚,抽着气小声道:“不出门……就在家里待着……也挺好……”

洪鑫垚眯着眼睛看他,缓缓挑起嘴角:“这可是你说的……”

第二天吃了午饭,两人先去老大夫那里换药,然后往人文学院取些东西。

开的是往常送方思慎上下班的车,档次和型号绝不出格,保安却都认熟了。还没到安全岗亭,就有人跑出来打招呼:“方教授,您可来了!有人找!”

马上要过年,校园里只剩了值班的工作人员。方思慎看看冷清的校门,问:“人在哪儿呢?”

不想那保安竟踌躇起来,瞅方思慎一眼:“这个,人在我们队里休息室,昨天就来过一次,没等着您,今天又来了,非不肯走。问他话吧,颠三倒四,也说不清楚。要不,麻烦您去看看到底认不认识,要不认识,直接就轰走了……”

方思慎一心以为是哪个外校同行,这么听起来就不像了。张口刚要说我跟你去看看,才想起眼下腿脚不利落。洪鑫垚冲那保安道:“方教授去教研室拿点东西,二十分钟就出来。你把人带到大门口,稍微等会儿。”

两人取了资料回转,原本空旷冷清的校门口一片吆喝之声,十几个保安东奔西突,似乎在追捕什么动物,好不热闹。

洪鑫垚失笑:“他们这是搞什么?”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突然从路旁绿化带中横窜而出,九十度潇洒逆转,可惜不辨方向,笔直冲着车头奔来。紧跟着一个人追上来,眼里明显只有逃亡的畜生,没有迎头开来的汽车,什么也不顾,向那黑影飞扑。

车里两人这一跳吓的,方思慎大喊:“停!停!”洪鑫垚眼疾手快,紧急刹车。好在车速本来就不快,马上见效。那一人一畜趴在车前缠斗,片刻之后,战争结束,一名中年男子狼狈地爬起来,被他捉了四蹄倒拎在手嗷嗷叫唤的,是头油光水滑肥硕憨傻的小黑猪。

洪大少打开车门下去,脸色不善:“你这人怎么不看车?”

对方态度好得很,连连鞠躬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就怕它有个闪失……”

保安们围上来,无不气喘吁吁,其中两个合伙抓住了另一头小黑猪。有人把铁笼子拖过来,跟那男人一起将两头小猪关进去。

值班队长擦把汗,没好气道:“这回可看好了。再弄出事,算你扰乱校园秩序,不单罚款,关你十天半月信不信?”

男人不服气,指着另一保安道:“要不是他踢翻了我的笼子,怎么会跑出来?你知道这一对福神猪多少钱?抓不回来你就赔吧,当掉裤子你也赔不起!想打官司?好啊,就怕你不敢!”

眼看又要吵起来,先头跟方思慎打招呼的门岗保安紧跑几步:“方教授,就是他,一个劲儿说要见您。”

男人听见这话,立刻冲到车门边,满脸激动:“你、你就是方思慎、方教授?”待看清面目,又疑惑了,“你真的是……方思慎方教授?”

方思慎不习惯这个姿势跟人说话,点点头,撑着车门站出来,洪鑫垚赶紧扶住他。

“那……华鼎松华老先生,是你的老师?”

方思慎一愣:“是。请问您是……”

那男人眼圈一红,双手直抖:“我姓陶,叫陶沛,充沛的沛,是潜州皖川县坝子桥村人。我父亲叫做陶建国,我祖父……”

方思慎替他接下去:“您的祖父是陶今禾陶老先生?”

“真的是你!太好了,总算找到了,找到了……”陶沛弯腰屈膝,就要往下跪。方思慎还没动,洪鑫垚已经先他一步,把人拖了起来。

方思慎记得很清楚,陶今禾的名字,列在华鼎松那张汇款名单的第一位,而收款人正是其子陶建国。据他所知,陶今禾比老师华鼎松年长不少,试探着问:“不知陶老先生……”

陶沛含泪答道:“三年前走了,活到九十二岁。瘫了几十年,除去腿脚不好,别的都还好,最后走得很安稳。”望着方思慎,“他老人家走的时候,只念着来不及看看老朋友。我们这一家,多亏华老先生接济。特别是前些年,老的都病着,小的都饿着,要不是……这几年日子慢慢好了,总想攒下点钱来——这份恩情是还不起的了,只图报答一两分。哪知道……还是来晚了……”

见他忍不住泪水长流,方思慎也难过起来,低下头擦了擦眼睛。陶今禾在共和以前,就已经是成名的金石学者,倒得早,斗得狠,去得偏,世易时移,如今再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而陶家人则继承老祖五柳先生遗风,正经在皖川那偏僻贫瘠的山沟里生根落户,当起了农民。

“没想到华老先生五年前就去世了。那这几年的钱,都是方教授你寄的了吧?祖父走了之后,我们写过一封信,说过不用再寄了,怪不得……钱照样来,就是没有回信。去年就想上京,结果父亲住院没来成,今年总算成行了……”

虽说是个农民,到底诗礼之家出身,陶沛和方思慎说话,清楚明白,礼貌周到。之前跟保安打交道,一则他不愿多言,二则听者没有耐心,加上看不起他衣着举止土气,还提着一笼子黑猪,才导致起了冲突。

他这一趟能找到方思慎,着实不易。

因为执意要送恩人一对自家出品的“福神黑猪”表达心意,飞机火车等公共交通工具都没法坐。虽然家里最近也买了车,却没资格进京。好不容易搭了生意场上熟人关系,借辆挂着临时进京证的小面包开进京城,又被拦在京师大学校门外。几经周折,才打听到华鼎松已经死了好几年,唯一的学生也早就调走了。

他头天找到人文学院,不巧方思慎去了圣知科技,没来学校,直等到天黑才离开。今天一早又来蹲守,保安轰他不动,嫌他有碍观瞻,好说歹说,才请到休息室等着。

双方初次见面,渊源却是不浅。洪鑫垚望着那对活蹦乱跳的小黑猪,道:“家里去吧。方便。”

陶沛忙道:“那我去开车,他们不让进校门,停在外面了。”

他原本只跟方思慎说话,看见洪大少一副牛逼哄哄的样子,也没放在心上。直到方思慎介绍说:“这是我弟弟,中间有两年我出国了,汇款的事都是他在办。”才热络起来。

洪鑫垚笑问:“怎么不把猪放车里,还随身带着?”

陶沛怜爱地拍着笼子:“车里空气不流通,怕闷坏了。”

洪大少知道最近几年流行吃黑猪肉,价格不菲。那些特殊方法喂养的,一斤肉堪比黄金。

顺口道:“这猪瞧着忒精神,品种不一般吧?”

“可不是,这还折腾瘦了呢……”陶沛心痛地把手伸进笼子,摸了摸其中一只圆滚滚的肚皮。又从兜里摸出把不知道什么丸子,喂到猪嘴里。

“这么稀奇的猪,都喂些啥?”

“稀奇的猪当然吃的也是稀奇饲料……”陶沛忽地警觉,看洪鑫垚一眼,“对不住,商业机密。”

洪方二人被他逗得哈哈大乐。

三人两猪回到家,隔老远就听见大花“汪汪”叫唤。这狗平时深沉淡定得很,方思慎奇道:“大花今天怎么了。”

洪鑫垚笑:“狗鼻子最灵,闻见肉味儿了吧。”

陶沛住了一晚,第二天就走了,赶着回去吃团年饭。临走前,他一手操办,将两只福神黑猪拔毛放血,灌了几串香肠,做了一盆血豆腐,炸了一锅酥丸子……又留出一只整的,上料腌好,交代长贵婶如何烘烤,认认真真写了张注意事项。

洪大少吃了他的福神烤乳猪,果然龙精虎猛,大为满意。等过完年陶沛再次上京,预备推销猪肉进入京城市场,洪鑫垚主动提供关系,帮陶氏养猪场打开销路。

陶沛这一趟还带着父亲陶建国上京求医。陶建国自幼跟随陶今禾,习得满腹经纶,二十来岁就进了研究院,曾经也是文采风流少年俊彦,只可惜时代洪流冲击下昙花一现,屡遭坎坷,心灰意冷,彻底守拙归田。如今年近古稀,垂垂老矣,满身病痛,一肚子学识居然没丢。方思慎去医院看了几次,回来跟洪鑫垚说起,到下一回洪大少便跟着去了。

等清明节陶家父子随同方洪二人去西山祭拜华鼎松,陶建国终于松口,答应做真心堂的顾问。与此同时,真心堂设立了一项专门针对民间国学研究的资助基金,陶沛执意要还给方思慎的钱,算是该基金的第一笔赞助。因了陶家此事的提醒,洪鑫垚把方思慎替老师延续至今的汇款行动纳入公司慈善项目,加以正规化系统化管理。

第123章  尾声三

共和七十年,暑假。

方思慎在家里备课。“夏典”工程之后,他有意识地少接研究课题,多上点不同层次的课。假期闲暇稍多,便缩在家中做准备,同时写两篇不着急发表的论文,校点人情请托的书稿。

黄昏时分,起身到院子里走了走,然后进厨房跟长贵婶搭手做晚饭。起初这屋子人少,方思慎只要得空,便会像过去两个人住公寓时那般,自己下厨做饭。后来洪鑫垚忍不住把些值钱东西往家里搬,只好连同保镖一块儿搬进来,水涨船高,厨子司机也跟着多起来,俨然富豪府第。

没等方思慎有意见,他自己先受不了了,碍眼的人太多。折腾半年,把后排紧挨着的一栋也买下来,大肆改造,做了库房兼员工宿舍。如内务总管小赵保镖头子刘火山之类,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甚是方便。

主屋依旧两人加长贵婶。忠犬大花去年寿终正寝,曾经与本住宅区某户雌性同类勾搭成奸,留下一窝后代。那家人通知了这边,方思慎于是过去挑了只跟父亲长得最像的抱回来,还叫大花。家庭环境恢复以往的安逸宁静,方思慎也恢复了以往的勤快习惯,只要得空,就下厨做饭。

洪鑫垚回来得挺凑巧,还来得及帮忙扒头蒜,摘两根小葱。上桌后把每道菜都夸了好几遍,盛饭时碗直送到方大厨嘴边,简直恨不得亲手喂到嘴里。

方思慎狐疑地看着他:“又要出差?”

“不用,这个月都在京里。”

“爸爸又给你脸色看了?”

“没有没有,瞎说什么呢。”

方思慎吃口菜,笑:“还要我给你翻译资料?”

洪大少一脸正直:“养这么些名校高材生,都是白吃饭的?”

方思慎不问了,随他伺候。忽然心头一凛:该不会是……要换什么新花样吧……

脸上瞬间红透,烧得发烫,筷子差点拿不稳。

慌忙掩饰道:“有点渴,我去拿杯水。”

洪鑫垚动作比他快:“我去我去。”

趁这工夫,方思慎冷静下来,心中疑惑更重:搁在平时,自己这般情状,早被他抓住了,今天到底有什么心事?

饭后,两人顺着晚月河遛狗散步。这一片绿化做得不错,沿岸各种花草树木,亭台廊榭,尽管人工痕迹过重,但胜在整洁美观。天上看不见星星,河水却还算清澈。洪鑫垚把自己这一天行程交代了,又把方思慎上午下午行动细问一遍,沉默半晌,才道:“哥,有个事……要跟你商量。”

“什么事?”

“就是……你知道,二姐她家老大,每年都到京里来看病。今年,可能要到咱们这住些日子。”

洪玉兰跟杜焕新的大儿子,已经八岁了。因为出生那年正赶上大夏载人航天飞船成功升天,故而起了个名字叫做杜宇翔。杜宇翔三岁以前,一直生活在父母不断升级的家庭战争中。最严重的一次,两口子动手见红,把儿子吓得傻了半年,想尽办法才慢慢好转。此后越长大越孤僻,幼儿园跟学校都去得断断续续。最近几年,每年都到京城来看心理医生。

洪玉兰对于洪鑫垚喜欢男人这件事,芥蒂极深。每次到京城,总带儿子住在军区招待所里,从不肯登弟弟家门。

洪鑫垚慢慢给身边人解释:“那两口子不是又要了个老二嘛,今年也三岁了。因为老大的事,一家子难免对老二特别上心些。小家伙又是鬼精鬼灵的,自然格外讨人爱。前些时候,不知道哪里刺激到了老大,本来情形好不少,又倒退回去了。这回怕是最少也要治上个把月,总不能老住招待所。所以……”

方思慎停下脚步,看着他:“都是自己家人,应该的。”

洪鑫垚仍然十分为难:“我怕……”

方思慎想一想,道:“你要是怕你二姐接受不了,我去黄帕斜街住些日子。”

何惟斯过世后,遗嘱将黄帕斜街十三号院留赠侄孙何致柔,因此这院子又回到了方思慎名下。

洪鑫垚确实想过要不要让方思慎回避一阵,然而听得这话从他嘴里主动说出来,心里陡然间满不是滋味,立马改主意了:“我还没说完呢!谁准你一个人往外跑?我是怕你受不了。我二姐那个脾气,再加上个定时炸弹一样的小屁孩,到时候肯定难得清静。你要是受不了,受不了……受不了也得给我受着!”语调随即弱下去,“让他们住楼下,有长贵婶看着,你在楼上做你的事。我会争取多抽些时间在家……”

方思慎抿嘴一笑:“行,知道了,受不了也一定受着。”

这时天已全黑,路上只剩了零星几个行人。洪鑫垚转身抱紧他:“其实,二姐肯主动提出到家里来,也是个机会……”

事实证明,形势远没有小两口预想的那么严峻。

洪玉兰每天上午带儿子去医院做心理辅导,下午陪儿子看电视、念故事书,晚上洪鑫垚跟方思慎去散步,那边母子俩隔了几十米距离,同样在河边散步。八岁的杜宇翔安静木讷,几乎听不到他出声。不管干什么,总要母亲反复催促演示,才有所动作,缓慢刻板得像个木偶人。洪玉兰本是个急性子,生被儿子磨得改了脾气,远没有当年火爆泼辣风范。再加上长久跟心理医生打交道,观念潜移默化,对同性恋也未必还像当初那般排斥如洪水猛兽。偶尔在家迎面撞上,方思慎微笑点头,开始她视若无睹,次数多了,渐渐表情僵硬地点点头,算作回应。

一个星期后,方思慎恢复正常作息,该干啥干啥。第一次看见小两口在厨房做饭,肩挨肩,头碰头,洪玉兰愣了半天,最终什么也没说。

这天晌午,方思慎靠在一楼客厅半开放阳台的躺椅上校稿。关掉空调敞开窗,浓荫翳日,南风拂面,惬意得很。洪鑫垚顾忌姐姐外甥在此,强忍了个多礼拜。后来看生活基本不受影响,难得方思慎休假在家,夜里渐渐越来越孟浪,弄得方思慎早上越起越晚,一天只吃两顿饭。往往等他起床,那母子俩早已出门。

不知洪玉兰是怕给他添麻烦还是不愿单独与他相处,中午都带着儿子在翠微楼吃完了才回来。而这时候方思慎则已经识趣地回楼上去了。

长贵婶过来问中午吃什么,方思慎道:“昨天煲的汤还有不少,下点面条就行。”

又看了几页,小风吹得实在舒服,本来一身疲沓,这时只觉骨酥筋软,歪着脑袋昏昏欲睡。朦胧中听见响动,撑起胳膊回头,洪玉兰牵着杜宇翔的手,站在了客厅门口。意外之余,赶紧起身,笑着招呼道:“回来了?”

洪玉兰冲他点点头,随即偏过脸去。方思慎本来还想再问两句,见她这般反应,只怕多说多错,误以为是不欢迎人家提前回来,便不说了,一时冷场。

他完全不知道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倒不是说衣冠不整,因为家里有个长贵婶,向来穿妥当了才下楼。然而在阳台上躺得颊绯唇润,眉眼氤氲,配着身上浅色小立领丝麻衬衫,手里捏着书稿,端的是七分文雅三成风流。落在洪二小姐这精于辨识却鲜少跟文化人打交道的成熟少妇眼中,只觉得形容不出的勾人。生怕多看几眼,忍不住要当场红脸。她却不知道,方思慎这副样子,出了这栋屋子,永远不会有人看见。

长贵婶问:“二小姐跟小少爷还没吃饭吧?”

洪玉兰解释说翠微楼今天接了婚宴,虽然预留了小包间,但杜宇翔很不适应人多吵闹,没进门直接回来了。最后道:“随便吃点就行,你们吃什么我们也吃什么。”

长贵婶应一声,转身进厨房,方思慎放下手里的东西,跟着走进厨房。两个人变成四个,又有小孩子,不好太马虎,帮着添了两个菜。

吃饭的时候,杜宇翔大概还没缓过来,无论他妈妈说什么做什么,只管往嘴里机械地扒着饭,连眼睛都不抬一下。洪玉兰说着说着,忽然就沉默了,一顿饭寂然而毕。方思慎在心里叹口气,放下碗筷,把阳台收拾一番,拿着稿子准备上楼。

不料那孩子正无声无息蹲在客厅中央,端详地毯上的图案,方思慎没留意,等发觉的时候,腿已经迈出一半。硬生生横挪一步,因为生怕踢到他,用了十二分力气,若非及时扶住沙发靠背,非把自己扭地上不可,手里的校样自然哗啦啦撒得到处都是。

恰巧洪玉兰端着水果走出厨房,看得明白,放下盘子就过来帮忙捡。见儿子抓起一张,立刻伸手去夺:“这是叔叔的重要东西,不能拿。”

然而杜宇翔不但不松手,反而捏得更紧,一手抓住一边,纸张立刻被他捏出了褶皱。

洪玉兰有些发急。洪二小姐继承了洪家优良基因,对文化知识怀有一定程度的敬畏之心。当年方思慎河津采风,就很得二小姐礼遇。一面之缘,十几年过去,当然认不出来了。但方思慎如今大学教授的身份实际上极具震慑效果。眼看满篇都是字,没几个能认全,洪玉兰潜意识里就觉得这沓子纸相当神圣,不能损坏。

“小宇,乖,给妈妈。”

杜宇翔低着头,死盯住纸上的字不动弹。

洪玉兰怕把纸撕坏,用力去掰儿子的手指,语调里带出几丝焦躁:“你拿这个做什么,快,还不给妈妈!”

方思慎看小男孩执拗地跟母亲较劲,指节被掰得又红又白,忙道:“没关系,再打印一份就是了。您松手吧,别伤了孩子。”

洪玉兰擦擦额头的汗:“这死孩子!真是……”

方思慎安慰道:“有电子版,确实没关系。”

瞥见地毯上的图案,心中一动:“小宇他……是不是很喜欢这地毯上的花纹?”

“是啊,每天下午都趴这儿看半天,电视就在那放着,连头都不转一下。”事实上,每当杜宇翔趴在地上,洪玉兰都忍不住担心,万一离开时儿子抠着他舅舅家地毯不放,可怎么办。

客厅里这块地毯,是“九溪六器”发现五周年特展周边纪念品之一种,图案全部由铜器铭文构成,外边根本买不到。而方思慎手里校对的书稿,则是研究所老所长吕奎梁的人情,替一本少儿版古夏语文字演变图解字典把关,每一页解说一个字,从象形图片、甲骨文到隶书、楷书,色彩鲜艳,各体俱全。

杜宇翔依旧抓着那张校样不抬头,身边的对话置若罔闻。

方思慎问:“医生有没有说过他对文字符号格外敏感?”

洪玉兰点头:“医生是这么说过。只要看过的字,不管笔画多复杂,他就能记住,不但能念,还能写。”做母亲的皱起眉头,越说越沮丧,“可是有什么用呢?他根本不知道意思,都要上三年级了,读不懂课文,写不成句子……”因为这个缘故,杜宇翔迄今为止,国文考试从来没上过两位数。

方思慎明白了,这是音形义联系不到一块儿去,大概属于语言认知方面的问题。他不是专家,爱莫能助,只能替人发愁。

这时杜宇翔忽然扔掉手里那张纸,捡起另一张开始看。洪玉兰瞧见,马上跟儿子进行新一轮争抢。方思慎赶紧拦住:“真的没关系,让他看吧,又看不坏。”

索性也坐到地毯上,慢慢整理页码错乱的书稿。地上零散的纸张渐渐消失,到得后来,杜宇翔看完一张,方思慎便给他换一张新的,顺便拿着笔继续校对。两个人相对而坐,一句对话没有,居然颇为默契。后来方思慎想试试他,故意递了张之前看完的过去,小孩瞅一眼,根本不接。方思慎立刻换了张新的,抬头冲沙发上的洪玉兰笑道:“果然过目不忘,真厉害,糊弄不了呢!”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下午都是这么过的,方思慎书稿校得差不多,杜宇翔也把一本图解字典看了小半。这天方思慎特地请小赵开车,找了一趟欧平祥。因为跟妹夫吃了个午饭,回来时洪玉兰母子已经在客厅坐了不短时间。杜宇翔没有字典可看,也不吵闹,仍旧趴在地毯上,板着小脸研究铭文图案,似乎总也看不腻。

方思慎从欧平祥那里拿回来一张盘,是圣知科技新开发的古文字动画演示视频,属于夏典工程的衍生项目,还处于完善阶段,尚未推向市场。音乐声起,光盘开始播放,孩子的注意力却还在地毯上。洪玉兰看出他的意图,起身准备把杜宇翔拖到电视机前。方思慎摆摆手,捏着光盘上楼。不大会儿,端个平板电脑下来,放到小孩儿眼前。整个下午,杜宇翔的视线再没挪开过。

从此,捧着平板看视频,成了杜宇翔每天下午的必修课。

半个月后,洪玉兰叫住正要上楼的方思慎:“哎,那个……方、方老师。”

方思慎停下脚步,胳膊搭在扶手上,微笑道:“二姐叫我名字就行。”洪玉兰比他大了将近两岁,随洪鑫垚称呼,倒也没什么压力。

洪玉兰明显有点紧张:“没、没什么事,就是,就是医生说,小宇开始懂得一些字的意思了。我给他说了正在看的那个片子,他说很对症,能够帮他在那个啥,抽象的符号和……具体的,就是那些个东西啊、图画啊之间,建立起联系……”

方思慎点头道:“那个视频,是演示具体的形象如何演变成抽象的文字符号的。我也是听了教育学院一个同事的建议,他说对小孩子而言,文字形成意义,主要靠交流。像小宇这样不擅长交流,要把意义和符号统一起来,需要借助些别的媒介。有用就好,过几个月还会出第二辑,到时候我给你们寄过去。”

方思慎很高兴,步履轻松上了楼。洪玉兰如何听不出他话里背后意思,那是真正上了心费了力,还得人家有这份见识水平,出手帮忙就帮到点子上。心绪激动,等人看不见了,才想起连声谢谢也没说。

晚上,小两口情浓之际,洪鑫垚抱着怀里的人叨叨:“二姐说要谢谢你。”

“没有什么,凑巧运气不错。”

洪鑫垚笑道:“跟我别客气,这真是大功一件。我要她别玩虚的,什么时候说动我爸同意咱俩一块儿回去过年,什么时候算她还了这个人情。”

方思慎也笑了:“你是她带大的,这又怎么算?”

“所以我把自个儿摘出去了啊,算她欠你的。”

方思慎叹气:“自己家人说这个干什么。就是看着好好的一个孩子,太可惜了。”

共和七十年,暑假。

方思慎在家里备课。“夏典”工程之后,他有意识地少接研究课题,多上点不同层次的课。假期闲暇稍多,便缩在家中做准备,同时写两篇不着急发表的论文,校点人情请托的书稿。

黄昏时分,起身到院子里走了走,然后进厨房跟长贵婶搭手做晚饭。起初这屋子人少,方思慎只要得空,便会像过去两个人住公寓时那般,自己下厨做饭。后来洪鑫垚忍不住把些值钱东西往家里搬,只好连同保镖一块儿搬进来,水涨船高,厨子司机也跟着多起来,俨然富豪府第。

没等方思慎有意见,他自己先受不了了,碍眼的人太多。折腾半年,把后排紧挨着的一栋也买下来,大肆改造,做了库房兼员工宿舍。如内务总管小赵保镖头子刘火山之类,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甚是方便。

主屋依旧两人加长贵婶。忠犬大花去年寿终正寝,曾经与本住宅区某户雌性同类勾搭成奸,留下一窝后代。那家人通知了这边,方思慎于是过去挑了只跟父亲长得最像的抱回来,还叫大花。家庭环境恢复以往的安逸宁静,方思慎也恢复了以往的勤快习惯,只要得空,就下厨做饭。

洪鑫垚回来得挺凑巧,还来得及帮忙扒头蒜,摘两根小葱。上桌后把每道菜都夸了好几遍,盛饭时碗直送到方大厨嘴边,简直恨不得亲手喂到嘴里。

方思慎狐疑地看着他:“又要出差?”

“不用,这个月都在京里。”

“爸爸又给你脸色看了?”

“没有没有,瞎说什么呢。”

方思慎吃口菜,笑:“还要我给你翻译资料?”

洪大少一脸正直:“养这么些名校高材生,都是白吃饭的?”

方思慎不问了,随他伺候。忽然心头一凛:该不会是……要换什么新花样吧……

脸上瞬间红透,烧得发烫,筷子差点拿不稳。

慌忙掩饰道:“有点渴,我去拿杯水。”

洪鑫垚动作比他快:“我去我去。”

趁这工夫,方思慎冷静下来,心中疑惑更重:搁在平时,自己这般情状,早被他抓住了,今天到底有什么心事?

饭后,两人顺着晚月河遛狗散步。这一片绿化做得不错,沿岸各种花草树木,亭台廊榭,尽管人工痕迹过重,但胜在整洁美观。天上看不见星星,河水却还算清澈。洪鑫垚把自己这一天行程交代了,又把方思慎上午下午行动细问一遍,沉默半晌,才道:“哥,有个事……要跟你商量。”

“什么事?”

“就是……你知道,二姐她家老大,每年都到京里来看病。今年,可能要到咱们这住些日子。”

洪玉兰跟杜焕新的大儿子,已经八岁了。因为出生那年正赶上大夏载人航天飞船成功升天,故而起了个名字叫做杜宇翔。杜宇翔三岁以前,一直生活在父母不断升级的家庭战争中。最严重的一次,两口子动手见红,把儿子吓得傻了半年,想尽办法才慢慢好转。此后越长大越孤僻,幼儿园跟学校都去得断断续续。最近几年,每年都到京城来看心理医生。

洪玉兰对于洪鑫垚喜欢男人这件事,芥蒂极深。每次到京城,总带儿子住在军区招待所里,从不肯登弟弟家门。

洪鑫垚慢慢给身边人解释:“那两口子不是又要了个老二嘛,今年也三岁了。因为老大的事,一家子难免对老二特别上心些。小家伙又是鬼精鬼灵的,自然格外讨人爱。前些时候,不知道哪里刺激到了老大,本来情形好不少,又倒退回去了。这回怕是最少也要治上个把月,总不能老住招待所。所以……”

方思慎停下脚步,看着他:“都是自己家人,应该的。”

洪鑫垚仍然十分为难:“我怕……”

方思慎想一想,道:“你要是怕你二姐接受不了,我去黄帕斜街住些日子。”

何惟斯过世后,遗嘱将黄帕斜街十三号院留赠侄孙何致柔,因此这院子又回到了方思慎名下。

洪鑫垚确实想过要不要让方思慎回避一阵,然而听得这话从他嘴里主动说出来,心里陡然间满不是滋味,立马改主意了:“我还没说完呢!谁准你一个人往外跑?我是怕你受不了。我二姐那个脾气,再加上个定时炸弹一样的小屁孩,到时候肯定难得清静。你要是受不了,受不了……受不了也得给我受着!”语调随即弱下去,“让他们住楼下,有长贵婶看着,你在楼上做你的事。我会争取多抽些时间在家……”

方思慎抿嘴一笑:“行,知道了,受不了也一定受着。”

这时天已全黑,路上只剩了零星几个行人。洪鑫垚转身抱紧他:“其实,二姐肯主动提出到家里来,也是个机会……”

事实证明,形势远没有小两口预想的那么严峻。

洪玉兰每天上午带儿子去医院做心理辅导,下午陪儿子看电视、念故事书,晚上洪鑫垚跟方思慎去散步,那边母子俩隔了几十米距离,同样在河边散步。八岁的杜宇翔安静木讷,几乎听不到他出声。不管干什么,总要母亲反复催促演示,才有所动作,缓慢刻板得像个木偶人。洪玉兰本是个急性子,生被儿子磨得改了脾气,远没有当年火爆泼辣风范。再加上长久跟心理医生打交道,观念潜移默化,对同性恋也未必还像当初那般排斥如洪水猛兽。偶尔在家迎面撞上,方思慎微笑点头,开始她视若无睹,次数多了,渐渐表情僵硬地点点头,算作回应。

一个星期后,方思慎恢复正常作息,该干啥干啥。第一次看见小两口在厨房做饭,肩挨肩,头碰头,洪玉兰愣了半天,最终什么也没说。

这天晌午,方思慎靠在一楼客厅半开放阳台的躺椅上校稿。关掉空调敞开窗,浓荫翳日,南风拂面,惬意得很。洪鑫垚顾忌姐姐外甥在此,强忍了个多礼拜。后来看生活基本不受影响,难得方思慎休假在家,夜里渐渐越来越孟浪,弄得方思慎早上越起越晚,一天只吃两顿饭。往往等他起床,那母子俩早已出门。

不知洪玉兰是怕给他添麻烦还是不愿单独与他相处,中午都带着儿子在翠微楼吃完了才回来。而这时候方思慎则已经识趣地回楼上去了。

长贵婶过来问中午吃什么,方思慎道:“昨天煲的汤还有不少,下点面条就行。”

又看了几页,小风吹得实在舒服,本来一身疲沓,这时只觉骨酥筋软,歪着脑袋昏昏欲睡。朦胧中听见响动,撑起胳膊回头,洪玉兰牵着杜宇翔的手,站在了客厅门口。意外之余,赶紧起身,笑着招呼道:“回来了?”

洪玉兰冲他点点头,随即偏过脸去。方思慎本来还想再问两句,见她这般反应,只怕多说多错,误以为是不欢迎人家提前回来,便不说了,一时冷场。

他完全不知道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倒不是说衣冠不整,因为家里有个长贵婶,向来穿妥当了才下楼。然而在阳台上躺得颊绯唇润,眉眼氤氲,配着身上浅色小立领丝麻衬衫,手里捏着书稿,端的是七分文雅三成风流。落在洪二小姐这精于辨识却鲜少跟文化人打交道的成熟少妇眼中,只觉得形容不出的勾人。生怕多看几眼,忍不住要当场红脸。她却不知道,方思慎这副样子,出了这栋屋子,永远不会有人看见。

长贵婶问:“二小姐跟小少爷还没吃饭吧?”

洪玉兰解释说翠微楼今天接了婚宴,虽然预留了小包间,但杜宇翔很不适应人多吵闹,没进门直接回来了。最后道:“随便吃点就行,你们吃什么我们也吃什么。”

长贵婶应一声,转身进厨房,方思慎放下手里的东西,跟着走进厨房。两个人变成四个,又有小孩子,不好太马虎,帮着添了两个菜。

吃饭的时候,杜宇翔大概还没缓过来,无论他妈妈说什么做什么,只管往嘴里机械地扒着饭,连眼睛都不抬一下。洪玉兰说着说着,忽然就沉默了,一顿饭寂然而毕。方思慎在心里叹口气,放下碗筷,把阳台收拾一番,拿着稿子准备上楼。

不料那孩子正无声无息蹲在客厅中央,端详地毯上的图案,方思慎没留意,等发觉的时候,腿已经迈出一半。硬生生横挪一步,因为生怕踢到他,用了十二分力气,若非及时扶住沙发靠背,非把自己扭地上不可,手里的校样自然哗啦啦撒得到处都是。

恰巧洪玉兰端着水果走出厨房,看得明白,放下盘子就过来帮忙捡。见儿子抓起一张,立刻伸手去夺:“这是叔叔的重要东西,不能拿。”

然而杜宇翔不但不松手,反而捏得更紧,一手抓住一边,纸张立刻被他捏出了褶皱。

洪玉兰有些发急。洪二小姐继承了洪家优良基因,对文化知识怀有一定程度的敬畏之心。当年方思慎河津采风,就很得二小姐礼遇。一面之缘,十几年过去,当然认不出来了。但方思慎如今大学教授的身份实际上极具震慑效果。眼看满篇都是字,没几个能认全,洪玉兰潜意识里就觉得这沓子纸相当神圣,不能损坏。

“小宇,乖,给妈妈。”

杜宇翔低着头,死盯住纸上的字不动弹。

洪玉兰怕把纸撕坏,用力去掰儿子的手指,语调里带出几丝焦躁:“你拿这个做什么,快,还不给妈妈!”

方思慎看小男孩执拗地跟母亲较劲,指节被掰得又红又白,忙道:“没关系,再打印一份就是了。您松手吧,别伤了孩子。”

洪玉兰擦擦额头的汗:“这死孩子!真是……”

方思慎安慰道:“有电子版,确实没关系。”

瞥见地毯上的图案,心中一动:“小宇他……是不是很喜欢这地毯上的花纹?”

“是啊,每天下午都趴这儿看半天,电视就在那放着,连头都不转一下。”事实上,每当杜宇翔趴在地上,洪玉兰都忍不住担心,万一离开时儿子抠着他舅舅家地毯不放,可怎么办。

客厅里这块地毯,是“九溪六器”发现五周年特展周边纪念品之一种,图案全部由铜器铭文构成,外边根本买不到。而方思慎手里校对的书稿,则是研究所老所长吕奎梁的人情,替一本少儿版古夏语文字演变图解字典把关,每一页解说一个字,从象形图片、甲骨文到隶书、楷书,色彩鲜艳,各体俱全。

杜宇翔依旧抓着那张校样不抬头,身边的对话置若罔闻。

方思慎问:“医生有没有说过他对文字符号格外敏感?”

洪玉兰点头:“医生是这么说过。只要看过的字,不管笔画多复杂,他就能记住,不但能念,还能写。”做母亲的皱起眉头,越说越沮丧,“可是有什么用呢?他根本不知道意思,都要上三年级了,读不懂课文,写不成句子……”因为这个缘故,杜宇翔迄今为止,国文考试从来没上过两位数。

方思慎明白了,这是音形义联系不到一块儿去,大概属于语言认知方面的问题。他不是专家,爱莫能助,只能替人发愁。

这时杜宇翔忽然扔掉手里那张纸,捡起另一张开始看。洪玉兰瞧见,马上跟儿子进行新一轮争抢。方思慎赶紧拦住:“真的没关系,让他看吧,又看不坏。”

索性也坐到地毯上,慢慢整理页码错乱的书稿。地上零散的纸张渐渐消失,到得后来,杜宇翔看完一张,方思慎便给他换一张新的,顺便拿着笔继续校对。两个人相对而坐,一句对话没有,居然颇为默契。后来方思慎想试试他,故意递了张之前看完的过去,小孩瞅一眼,根本不接。方思慎立刻换了张新的,抬头冲沙发上的洪玉兰笑道:“果然过目不忘,真厉害,糊弄不了呢!”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下午都是这么过的,方思慎书稿校得差不多,杜宇翔也把一本图解字典看了小半。这天方思慎特地请小赵开车,找了一趟欧平祥。因为跟妹夫吃了个午饭,回来时洪玉兰母子已经在客厅坐了不短时间。杜宇翔没有字典可看,也不吵闹,仍旧趴在地毯上,板着小脸研究铭文图案,似乎总也看不腻。

方思慎从欧平祥那里拿回来一张盘,是圣知科技新开发的古文字动画演示视频,属于夏典工程的衍生项目,还处于完善阶段,尚未推向市场。音乐声起,光盘开始播放,孩子的注意力却还在地毯上。洪玉兰看出他的意图,起身准备把杜宇翔拖到电视机前。方思慎摆摆手,捏着光盘上楼。不大会儿,端个平板电脑下来,放到小孩儿眼前。整个下午,杜宇翔的视线再没挪开过。

从此,捧着平板看视频,成了杜宇翔每天下午的必修课。

半个月后,洪玉兰叫住正要上楼的方思慎:“哎,那个……方、方老师。”

方思慎停下脚步,胳膊搭在扶手上,微笑道:“二姐叫我名字就行。”洪玉兰比他大了将近两岁,随洪鑫垚称呼,倒也没什么压力。

洪玉兰明显有点紧张:“没、没什么事,就是,就是医生说,小宇开始懂得一些字的意思了。我给他说了正在看的那个片子,他说很对症,能够帮他在那个啥,抽象的符号和……具体的,就是那些个东西啊、图画啊之间,建立起联系……”

方思慎点头道:“那个视频,是演示具体的形象如何演变成抽象的文字符号的。我也是听了教育学院一个同事的建议,他说对小孩子而言,文字形成意义,主要靠交流。像小宇这样不擅长交流,要把意义和符号统一起来,需要借助些别的媒介。有用就好,过几个月还会出第二辑,到时候我给你们寄过去。”

方思慎很高兴,步履轻松上了楼。洪玉兰如何听不出他话里背后意思,那是真正上了心费了力,还得人家有这份见识水平,出手帮忙就帮到点子上。心绪激动,等人看不见了,才想起连声谢谢也没说。

晚上,小两口情浓之际,洪鑫垚抱着怀里的人叨叨:“二姐说要谢谢你。”

“没有什么,凑巧运气不错。”

洪鑫垚笑道:“跟我别客气,这真是大功一件。我要她别玩虚的,什么时候说动我爸同意咱俩一块儿回去过年,什么时候算她还了这个人情。”

方思慎也笑了:“你是她带大的,这又怎么算?”

“所以我把自个儿摘出去了啊,算她欠你的。”

方思慎叹气:“自己家人说这个干什么。就是看着好好的一个孩子,太可惜了。”

第124章  尾声四

洪鑫垚没答话,摸摸他的手,把空调关了。

方思慎道:“你不是嫌热?”

“还不到七月,哪有那么热。吹空调不好。”并排坐到床上,“明天去老头子那里把把脉,拿点入伏吃的药。”

“好端端的看什么病。”方思慎望着他,“爸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睡吧。”洪鑫垚心道,你爸跟我发狠,咒我存心害你短命,年纪大了尽说胡话,我能告诉你么?

方思慎摇摇头:“不困。”心虚地笑了笑,“就是有点累。”转移话题,“东西都准备好了?”

“还差两份材料,得爸帮着看看。这不正生气呢,等明天气消了再说。”洪鑫垚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差点又忘了!”起身从包里摸出个皱巴巴的信封,“杜宇翔那小屁孩捎给你的。在他妈兜里搁了十几天,又在我兜里搁了十几天,估计得是上个月写的,真差点给他忘了,还不如邮寄呢。”

方思慎抽出信纸,满页歪七扭八的符号,有的像甲骨文,有的像篆书,有的干脆四不像。

洪鑫垚凑过去:“每回都搞得天书一样,亏你看得懂。这都写的什么?”

方思慎笑:“不要说难懂,明明是你自己懒。你看这句:‘下月七日至京’,再清楚不过。”

洪鑫垚仔细认了认,看懂一个半圆是“月”,一个整圆是“日”,猜想横下边一点大概是“下”,像个小山包似的符号大概就是“京”了。

就听身边那个自言自语:“下月七日……啊,不就是后天?”

洪玉兰把儿子送过来,住两晚就回去了。走的时候杜宇翔捧着平板电脑,跟他妈妈嗯一声,连头都没抬。洪鑫垚也按计划出差去了,方笃之有自己的事忙,于是经常剩了一大一小在家里,往往一整天都没声响,害得长贵婶寂寞无比,只能跟大花说话。

杜宇翔一直住到假期最后一天,洪玉兰来接,他不高兴回去,躲在二楼书房不肯出来。

方思慎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书籍图册光盘等,一面说,一面写写画画。沟通许久,小男孩终于起身,自己将东西一样样装进书包,端着严肃的小脸跟妈妈走了。

洪鑫垚暗中松口气。这个跟屁虫样的电灯泡,个头虽小,亮度超强,自从前年暑假第一次上门,此后逢长假必骚扰,越住时间越长,越住越旁若无人。二姐已经跟自己暗示,想把小崽子弄到京里来上中学……他知道方思慎必定不会反对,就怕洪玉兰说不动自己,私下去找他。

开学之后,小两口的生活日趋平静。真心堂下半年没有新的境外拓展计划,洪鑫垚不用出长差,基本每日按时归家。总算他把泰山大人跟老大夫的劝诫听了进去,暴饮暴食一曝十寒式的痛快淋漓渐渐绝迹,当真过出点老夫老妻的意思来。

转眼到了西历年底,做总结定计划,加上又是应酬旺季,洪鑫垚终于无法再保持模范丈夫全勤记录。就是方思慎,额外的活动也明显比平时多。

说起来,各科研机构都有个不成文的惯例,那就是务必在年底绞尽脑汁花光当年经费,否则下年审批数字肯定缩水。人文学院古夏语研究所本是清水衙门,然而自“金帛工程”、“夏典工程”之后,专业地位大大提高,油水虽比不得理工科,仍然渐渐有了富余。现任所长严知柏又是个善于经营的主,添点设备,打个牙祭什么的,不再像过去那般抠缩。

于是某个周五,严知柏邀请亲近的同事一起出去“放松放松”,方思慎自然在被邀之列。再三推脱不掉,被强拉硬拽押着一块儿去了。到地方才发现,内部奢华程度令人吃惊。他几乎从不出入这些场所,但对于世俗所谓高档奢侈还是不陌生的。言谈间才知道,陪同来的严所长手下一位研究生,家里颇有背景,这地方正是托了他的面子。否则以这帮学者的身份,即便有钱,也未必进得来。

毕竟都是做学问的,开始纯粹属于“清玩”性质,喝酒吃饭,唱唱歌,搓搓麻将。告一段落之后,过渡节目上来了:足疗、按摩、泡温泉……诸如此类。一行人是晚饭前来的,这时已经到了深夜。方思慎熬到此刻,只觉白浪费时间,令人烦躁。借口上厕所,给小赵打电话请他来接,准备先斩后奏,半路再向所长道歉算了。

没有进惯娱乐场所的人,即便不喝酒,也很容易被里面暧昧浑浊的氛围弄得晕乎乎。方思慎在卫生间洗了把冷水脸,找个有窗户的位置站了一会儿,才觉得舒服些。走廊里没开顶灯,桔黄色的花式壁灯照得四处一片朦胧。他转了两个弯,看见前方完全不同的装饰,才意识到走错了。想要原路返回,回头看时,身后三个岔口一模一样,忽然就拿不准到底是从哪边过来的了。

看来得找个人问问。往前走了几步,一个穿制服的服务生冷不丁从阴影处显身:“对不起先生,请出示您的……”

前方一阵喧哗,某张门内出来好几个人,中间一个大胖子,似乎是喝醉了,被周围人合伙搀着。原本挡着方思慎的服务生见此情景,顾不上继续盘问,赶紧过去帮忙。

有人问:“司机在哪儿?”

这声音熟到不能再熟。方思慎抬眼搜寻,那垂头踉跄的大胖子身边的搀扶主力,果然是洪鑫垚。

正犹豫要不要打招呼,就听另一个声音道:“今天督察说纯粹出来散心,又说洪少你最可靠不过,叫我开车,没有带司机。洪少,你可不能扔下不管啊,我一个人搞不定的啦……”语调软糯,最后一句尾音婉转绵延,充满了撒娇意味,因为是清亮的少年音色,听着还挺顺耳。

醉酒之人体型庞大,四个人扶着他。一边是两个服务生,另一边是洪鑫垚和一个漂亮少年,说话的正是他。后面还跟着另外一对男女,模样打扮都十分惹眼。那少年看似帮忙搀扶,实际整个上半身都贴在洪鑫垚身上,说话时侧着脸,几乎亲到耳朵。

方思慎心里陡然涌起一股极不舒服的憋闷之气。眼看来人步步趋近,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吸口气,清清楚楚喊了一声:“阿尧。”

洪鑫垚手上扶着人,脑子里一直高速运转。这位新上任的海关总署监管督察,通过汪浵的关系才搭上线。事前做了许多功课,积极经营,投其所好,到这第三回碰面,终于有了突破性进展。却不料对方兴奋之下喝高了,他知道这个年纪这种位置的人都有些富贵病,瞧着那猪肝似的脸色,生怕闹出什么意外后果,没法收拾,因此根本没顾上旁边别有心思的少年的小动作。

听到方思慎的声音,还以为是幻觉。下意识看过去,望见真人活生生站在那儿,呆愣片刻,“噌”地上来一股无名之火:他居然在这儿!他怎么能在这儿!这种地方,是他能来的么!

质问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儿?”

方思慎老实作答:“所里聚餐活动……”

洪鑫垚不等他说完,紧接着问:“小赵呢?他在哪儿?”

“已经打电话给他,应该快到了。”

“那行,跟我一块儿下去。”洪鑫垚还要说什么,想到周边环境,又忍住。方思慎默默跟在后面,那缠着洪鑫垚的少年偷空回过头来,用与外表年龄远不相符的审视目光打量他一眼,才继续贴过去撒娇:“洪少,万一督察生气了,你可要给人家做主……”

一行人走到大厅门外,小赵果然到了,正要联系方思慎。看见老板,吓一大跳。洪鑫垚交代一声:“送我哥回家。”语调平淡,然而眼神分外凝重。小赵哪敢耽搁,立马拖着人上车走了。

车内非常暖和,方思慎却没由来觉得冷。心头那股憋闷之气愈加浓厚,仿佛变成了一块石头,压得神经麻木。

小赵悄悄观察半晌,装作不经意道:“洪少说今儿有个特别重要的应酬,没想到安排在‘蓝星’。”

见方思慎好似没听见,住嘴。

这一晚方思慎睡得很不踏实,早晨起来,盯着空荡荡的另一半床铺,意识到洪鑫垚根本没回家。心不在焉地穿着衣服,电话响了。

“出了点意外,暂时回不去。”

立刻紧张起来:“你没事吧?”

“我没事,是别人。放心。现在不方便说,回头告诉你。”

电话那边并不安静,有什么人在叫嚷。方思慎一下就辨认出那带着撒娇意味的属于少年独有的尖锐嗓音。

他想多问一句,只听那头道:“很快就没事了。别担心。”挂了。

晚上,洪鑫垚依旧没有回家,电话拨过去,无法接通。方思慎万分庆幸父亲这两天跟他的老部下去了邻市游玩。近些年,洪鑫垚已经很少有这种只给个大略不交代细节缘由的时候,他直觉事情恐怕不简单。寝食难安之际,心底那团莫名的郁结之气总是不受控制地蹦出来捣乱,导致心浮气躁这种几乎绝迹的情形时时出现。周日上午,终于忍无可忍,打通了刘得灿的电话。

“火山,你知道阿尧在哪里。”

“是,洪少很安全,只是一点小麻烦。”

“告诉我怎么回事。”

“这……对不起方少,我不能说。您还是回头直接问洪少吧。”

方思慎沉默片刻,道:“我有一个很重要的国际学术会议,定了今天出发。如果你不说,只好不去了,在家里等着。”

刘得灿犹豫一会儿,下了决心:“电话里说不清,我过去见您。”

很快他开车到了晚月河别墅。原来好的不灵坏的灵,那海关督察被洪鑫垚送回去,果然突发症状进了医院,昏迷不醒,当晚凡是在场的都被叫去问话,不得脱身。现在人总算醒了,洪大少洗清嫌疑,刚得到消息,马上能出来。麻烦的是,该督察不可避免地查出严重健康隐患,督察夫人也掺和进来搅局,真心堂这场投资很可能彻底落空。为应对随之而来的情势变动,就算人出来了,也暂时没空回家。

方思慎放下心,那股郁结之气却没散。

刘得灿问:“您什么时候出发?”

方思慎似乎在走神,好一阵才回复:“下午吧。他知道我要去开这个会。”

傍晚,该布置的都布置下去了,洪鑫垚带着几个亲近下属往外走。刘火山这时才找着机会汇报:“方少下午出发了。”

洪鑫垚一愣:“出发?他去哪里?”

刘得灿只当他忙糊涂了:“一个国际学术会议,方少说您知道。”

洪鑫垚立刻拿出手机:“小赵,我哥在哪儿?”

“刚上飞机。”

洪鑫垚脸色发青:“去哪儿的飞机?”

“布鲁格啊。不是去布鲁格参加那个,什么国际古文字年会?”

洪鑫垚猛地掐断电话,开始拨另一个号码,话筒里呆板的女声一遍遍重复:“您拨打的号码无法接通。”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才垂手放弃,脸上的表情愤怒又委屈,凶狠又茫然。

刘得灿小心翼翼问:“洪少,怎么回事?”

“刘哥……”在这知根知底忠心下属面前,洪大少忽然显出一丝罕见的脆弱,“布鲁格的会开一星期,他明明说好只参加最后一天,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这样过,从来没有……”

刘得灿安慰道:“问问小赵方少留了什么话,许是有什么特殊情况也没准。”

回家路上,洪鑫垚一言不发。长贵婶见了他,一面端茶送饭一面絮叨:“少爷您这两天不在家,方老师格外没精神,临到出门,都没笑过。”

小赵回来,立刻被抓去问话,却没问出任何实质性内容。

望着老板几乎要抓狂的样子,小赵瞥了好几眼,才试探道:“洪少,您真不知道方少为什么不高兴?”

“老子要是知道,还跟你在这磨叽!什么事不能敞开了说,要抽冷子玩出走?他不高兴,怎么着不能随他?到高兴了为止!这算什么?”一种无法言喻的慌张在心中扩散,洪鑫垚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这算什么?这他妈算什么……”

小赵同情地看向自家老板:“洪少,您回忆回忆,星期五晚上,您从蓝星出来,是个什么情形。”

洪鑫垚不解:“什么情形?姓路的醉死了,拽都拽不动,我生怕他出什么毛病,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小赵眼中的同情之色更浓:“当时有只小妖精正黏在您身上,方少被撇在后头。您大概着急拽那姓路的,没注意……那情形,我瞧着心里都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您想想,方少瞧着是什么滋味?今儿送他去机场,照我看,可不光是不高兴那么简单……”

有如晴天霹雳当头轰下,洪大少彻底焦了。

 

第125章    尾声五

“啪!”

墨汁淋漓的加健狼毫大斗笔正砸在额头上,疼还在其次,难受的是墨汁顺着鼻梁往下淌,转眼就到了嘴边。洪鑫垚不敢揉也不敢擦,下意识舔了舔,味道可真不怎么样。神经居然还能忙里偷闲想起他什么时候提过谁谁谁吃墨块的事儿。

书案上一幅大字刚写了一半。方笃之横眉竖眼,指着洪鑫垚,厉声道:“我怎么跟你讲的?要么你有本事根本用不着搞这套,要么就压根别让他看见!凑巧?别跟我狡辩!你自己问问自己,当真上了心,哪来的凑巧?”

洪鑫垚低下头。老丈人这最后一句,真正杀人不见血,将得他悔恨莫及,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现在才来找我想办法,中间那两天干什么去了?嗯,你有事,你忙,你脱不开身……小思是什么样人?但凡你有一丁点做到位了,他会一声不吭出去待着?我看你仗着他好脾气,什么都由着你,纵得快要忘了自个儿姓甚名谁了!混账东西!!”

方笃之越说越来气,伸手去抓桌上巴掌大的端砚。

“爸,是我的错,是我混账。您要打要骂……”洪鑫垚抬起头,眼眶通红,“都等我把哥接回来,成不?”

方笃之手摁在端砚上,瞪了他一阵,才没好气道:“小思去开这个会,三个月前来的邀请,上个月办好的手续,他打电话改改航班,抬腿就能走。布鲁格的签证出了名的慢,商务加急也要一星期,等你过去,他都回来了,瞎折腾!”

洪鑫垚一脸哀求:“所以才求您来了,不能让他一个人回来,我得去接他回来。”

方笃之哼一声,开始打电话。最后道:“马上把申请资料交给诚实,最快三天,你定周五的票。”

洪大少可怜巴巴的:“周四晚上不行吗?”

“不行。你最后一天去,等他会开完了再见面。你是去接他回来,不是去干扰他办正事。”翁婿二人彼此了解甚深,方笃之很知道洪鑫垚去早了可能会是什么结果。

“我只想早点看见他,不会干扰他办正事……”瞧见泰山大人的脸色,洪大少模样愈发可怜,弯腰捡起地上的斗笔,双手捧着呈上去,“那……会没开完我保证不跟他见面,我……我就在他附近悄悄待着……”

方笃之接过斗笔,在青花笔洗里涮半天,低头看那半幅大字:“反正都是你们自己的事,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我不管。”

布鲁格位于西洋大陆北部,是一个风光如画的美丽小城,也是欣赏冬景、滑雪玩乐的胜地。因其文明程度颇高,许多国际学术机构都在这里设有分部。然而在此刻的洪鑫垚眼里,这地方山不长毛鸟不拉屎,方圆百里找不到一个夏国餐厅,气温跟青丘白水的冬季有一拼,既担心方思慎吃不好,又怕他没带够衣服挨冻,端的是抓耳挠腮,坐立不安。

他在家中翻找出会议日程表,适逢旅游旺季,费了不少功夫才定上同一家酒店。星期四拿到签证就出发,到达时当地时间还是下午。在房间里憋了半小时,哪里坐得住,索性从头到脚伪装一番,跑到旁边大学校园,守在会场外等着。

方思慎才出来,他就看见了。与会人员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走到半路,绝大部分都抽空玩乐去了,方思慎身边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了一个棕色头发的洋鬼子。两人在酒店咖啡厅坐半天,又偕同一起往餐厅吃饭。一边吃一边说话,还在桌上点点画画。声音不大,气氛却热烈得很。洪鑫垚坐在角落里,借着一株盆栽挡住自己身形,眼神不停透过枝叶往那边扫视。一盘子食物下肚,也不知到底吃了些什么。

因为有当年卫德礼的前车之鉴,洪大少对于老外警惕性格外高。他的位置在方思慎背后,正好能看见洋鬼子的脸。果然,过不多久,那洋鬼子表情就变了,眉眼都抻不开,一脸肉麻兮兮,指着方思慎盘子里的东西,大概说他吃太少。洪鑫垚咬牙切齿坐着,等那两人起身出门,才快步跟上。路过方思慎的位子瞟一眼,有限的两样食物,几乎没动。心里头抽了抽,发现前边人没影了,赶紧追出去。那老外正跟方思慎热切地说着什么,还伸出手去拉他胳膊。恰好电梯到了,就见方思慎勉强笑着说句话,闪身进了电梯,跟他招手再见,那洋鬼子到底没好意思追进去。

消失在电梯门里的背影单薄孤寂,好似不过几天就瘦了一大圈。洪鑫垚捏了捏拳头,默默走回自己房间。

第二天周五,也是会议最后一天。方思慎宣读了自己的论文,又参加了两个小组的讨论活动。闭幕式结束后,某些性急的学者直接从会场去机场,不着急的则成群结队溜冰滑雪喝酒泡吧。方思慎婉拒了同行邀请,一个人回到酒店,在咖啡厅要杯饮料,坐在窗边发呆。

酒店位置极佳,从窗户望出去,就是雪白晶莹的山尖,那里有整个西洋大陆最好的滑雪场。眼前有点模糊,头也有点发沉。自从第一天下飞机,就一直是这样,不严重,也不见好。方思慎把它当作水土不服的轻微症状,没放在心上。这时候闲下来,刻意忽略的不适忽然变得明显,手掌撑着额头,脑袋才不致趴下去。

“嘿,方,就知道你在这里!他们说要去施威茨公园看雪雕,我想你也许感兴趣,怎么样,一起去吧?”

方思慎抬头,望着对方热情的笑脸,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身后有人道:“抱歉,他约好了跟我一起去。”

老外很吃惊,但马上又笑着继续邀请:“你是方的朋友?一起去怎么样?人多有意思!”

“对不起,我不是他的朋友。”洪鑫垚拉开方思慎身边的椅子坐下,抓住他的手,气势比站着反而更具压迫感。

“我不是他的朋友——我是他爱人,来接他回家。”淡淡一笑,“我们好几天没见面了,你一定能理解。”

老外震惊不已,把两人看了又看,终于打个招呼走了。

方思慎转过头,神情有点儿呆:“你……怎么来了?”寻常一问,听不出悲喜。最初的郁闷情绪沉淀到现在,既发泄不出来,也洗刷不下去,化作粘稠一片,蒙在心上。

洪鑫垚亲他一下:“来接你回家。”

方思慎似乎想躲,终究还是没躲。那一点犹疑闪烁,清晰地落在洪鑫垚眼里,整个人瞬间变得强硬,搂着他肩膀站起来:“我们回房间。”

他抓得太紧,方思慎觉得那手指钢筋一般,肩胛骨仿佛都能穿透。

“你松开……我的房间不是这边。”

“我知道。”

手上力道丝毫不减,步子越迈越快。方思慎被他带着往前走,脚下跟得费力,头一阵阵发晕,周遭的空气好像要沸腾一般,蒸得人神志不清。心里有些慌张,又莫名其妙觉得踏实,甚至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大概唯有叫人慌张的都发生了,才好真正踏实下来。

被糊里糊涂带进房间,又被糊里糊涂压在门板上。后背冷硬的触感激得浑身一颤,听见他在耳边说:“有点发烧。”

下意识回答:“怎么会……”毕竟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生病的经历了。

他的声音恶狠狠的:“休想我会放过你!”

“啊?”方思慎眼神茫然,好似根本没听懂。

洪鑫垚低下头,在那浅淡的唇上咬出鲜红的血色,表情狠厉,声音暗哑,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间蹦出来:“我说,休想我会放过你。”

“嗯。”听懂了,还配合着点了下头。更晕了,于是闭上眼睛,轻轻皱了皱眉。

洪鑫垚猛地抱紧他疯狂亲吻,吞噬一般啃咬唇舌、耳朵和脖颈。衣裳在大力的撕扯下迅速剥落,眨眼间寸丝不留。把方思慎放到床上,盯着他绯红的脸颊和白皙的身体,然后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大概被他弄得头晕目眩,这样毫无遮挡地坦露全部,方思慎也没顾上害羞,只是躺在那里喘息,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胸口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不定,浑然不觉某人的眼神就像带着火头的利箭,在自己身上射出无数窟窿,燃起一片血色烈焰。半晌,他微微缩了缩双腿:“阿尧……冷。”

洪鑫垚光溜溜站在床边,许久没动。听见这句,立刻整个扑上去,把他覆在身下:“马上。马上就不冷了。”

他箍住怀里的人,用身躯挤压揉按,用双手搓捏抚摸,用唇齿啃噬舔舐,很快感觉到烧灼皮肤的异常高温。身体因为过分的忍耐撑得发麻发痛,心中却如同窗外无垠积雪般柔软而宁静。他无比清楚自己渴望做什么,应该做什么。慢慢低下头去,用最温柔最狠绝的动作,送给他极致的快乐与折磨。

方思慎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冷还是热,是痛快还是痛苦。然而毋需任何思考,凭着本能就知道从哪里可以得到纾解和拯救。他不由自主抬起颤抖的腰身,竭尽全力向着某个能量源泉靠拢。在昏沉与清醒交替之中,最后一次睁开眼睛,看见初升的太阳攀上窗棂,纱帘后的日光渐渐亮过了雪光。终于,一切都化作无边的温暖,与禁锢自己的怀抱融为一体。

直到第三次醒来,方思慎才认出身处环境根本不是酒店。望着电子壁炉里暗红色的仿真火焰,闻着家具散发出的清淡松香,不由得有些恍惚。

“这是哪里?”嗓子还没有消肿,吐字十分艰难。

洪鑫垚捧了药汁过来,慢慢喂给他喝。

“迟晏朋友的房子,原本就空着,借过来住住。”

方思慎模模糊糊记得挂过点滴,稍微抬起胳膊,果然看见没消退的针眼。浑身都是高烧过后的疲乏倦怠,更兼酸痛难言,这滋味真是久违了。忽然反应过来,也不知过去了几天,脑中竟然完全没有了时间概念。

“今天几号?”

洪鑫垚答非所问:“我打电话给爸爸,让他替你请了一个月病假,正好跟寒假连上。反正是三个月的签证,歇够了再回去。就找你最喜欢的那个学生代课,这总不用操心了吧。”伸出手指揩去他嘴角的药渍,揩了一下,觉得还差点儿,又低头用舌尖舔了舔。

方思慎正要说话,被他这一下弄得分了神,没说出来。

“挂了三天点滴才退烧,我给老头儿打电话要方子,挨了一顿好训。他说必须等养好了再挪动,先别急着回去。他还骂我……骂我不管你的死活。”

洪鑫垚直勾勾地望住方思慎:“哥,我是故意的。”

方思慎也看着他,神情渐渐宁定,轻声回答:“我知道。”

一次次被抛向巨浪的边缘,又一次次被拉回漩涡的中心,方思慎不知道那一夜自己经历了多少回破碎之后的重组,崩溃之后的复生。直到此刻,流失殆尽的力气都没能回到体内,仿佛彻底清空的容器,等待着重新被充满。

洪鑫垚让他躺平,收拾了药碗,自己也过来陪着躺下。

许久许久,才低低地说了一句:“哥,你不能不相信我。”最后一个字,委屈得哽咽起来。

方思慎慢慢道:“阿尧,我没有不相信你。”

那一个睁大眼睛:“真的?”

“真的。没有不相信你。”方思慎停了停,又补一句,“从来没有。”

他忽然觉得哀伤。他很清楚这感触从何而来,却不确定该往何而去。

“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不舒服,这么……不舒服。甚至有一点……打击到了对未来的信心。阿尧,对不起,那时候我没法控制自己的脾气,也拒绝去考虑你的想法,听说你是安全的,忽然就想走开,想……一个人待一待。”

“哥,你别说了。”洪鑫垚伸手抱住他。似乎说什么都是空洞的,却只能用空洞的承诺表达心意:“我明白,是我犯浑。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

方思慎没有接话,轻轻叹了口气。

洪鑫垚有点慌。他知道这时候语言起不了作用。他深知彼此的信任是如何建立起来的,那么,所谓“对未来的信心”,必然要靠同样的方式。于是不再说话,只把他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温柔地亲吻。亲到后来,变成两个人缠在一块儿,睡了个酣畅淋漓的好觉。

此后便是二人小日子。房屋位于布鲁格郊外,第一次看见洪鑫垚端出饭菜汤药,方思慎便知道有专人往这里送东西帮忙,只是从未露过面,倒好像从头到尾都在过二人世界。洪鑫垚事事周到,简直比当年穷追苦恋还要殷勤。方思慎权当病中福利,颐指气使,尽情消受。这些年忙忙碌碌,如此这般纯粹地彼此陪伴,还当真没有过。往往在某个时刻,看着对方的笑脸或者背影,方思慎会冷不丁被触动,恍惚间觉得,世上再没有什么更重要。

两个星期后,旧话重提,气氛大不相同。

洪大少扒拉着碗中的干果,挑了颗榛仁送到方思慎嘴里:“哥,你不能不相信我。你明知道的,我根本受不了戴套子,除了你,还能跟谁做去?别说做了,光想想都硌应得慌,对吧……哎!”

上蹿下跳着躲避砸过来的大核桃,嚎叫:“君子动口不动手!我说实话怎么了我,你不就爱听实话……”

核桃冰雹似的砸过来,应接不暇。洪大少破釜沉舟,以攻为守,冒着枪林弹雨箭步上前,直接把罪魁祸首拿住。

方思慎不肯就范,奈何实力悬殊,一时不知该恼羞成怒,还是该忍俊不禁,脸色绯红,靠着他喘气。

“别闹了,闹出汗容易感冒。”洪鑫垚语气像哄小孩。

“谁跟你闹……”

“咱们说正事,下个月过年,我爸我妈叫我带你回去。”

方思慎愣住,好半天才想起问:“那我爸怎么办?”

“说好了,一起去。”

“他怎么会同意?”

洪大少眉毛一挑,笑道:“你怎么知道他不同意?河津计划进行城市转型,下一步重点开发历史文化资源,打造文化旅游名城。河津政务府专门请他老人家去当顾问,他已经答应了。然后嘛,正好顺便看看亲家……”

第126章  尾声六

似水流年,繁华依旧。

共和七十五年。与十年前相比,大夏神州没有太大变化。特别是对方思慎来说,生活中唯二的两个重心:家庭与事业,都处于平稳上升状态,实在没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至于天灾人祸,国计民生,朝堂上你方唱罢我登场,江湖中各凭能耐运道显神通。离得远的无暇顾及,离得近的想不知道也难。

先是方敏之一家移民去了海外,方思慎猜想大概为了近几年叔叔搞出来的某些小动作,却没料到竟至待不下去的地步。等再次辗转见面,已经是异国他乡。方敏之把新出的诗集给侄儿看,只字不提为何临到晚年去国离乡。好在他原本就十分国际化,在洋人的国度里也生活得颇为自在。

另一桩没料到的却是妹妹一家三口,低调而迅速地迁往花旗国,除去至亲密友,基本无人知晓。胡以心和欧平祥均属高级技术工种,走起来并不难。他们的独生女儿也十岁了,两口子对外的说法,移民主要为孩子成长教育考虑,但方思慎知道并不仅仅如此。妹妹一家走后不到半年,胡家第二代就被牵连进了一桩贪污大案,紧接着第三代又爆出劣迹无数,原本大树一般的军政权贵家族,在风雨的打击下转眼败落。

很多人走了。很多人正在谋划离开。洪家三小姐洪玉莲早已正式成为花旗国公民,长孙洪文龙和洪鑫垚自己,也预备着双重身份。方思慎的同事与学生中,去往他国的比例逐年增长。但与此同时,也有更多的海外夏人在不断返回,更多的外国人在不断涌入,带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和企图,在这块土地上腾挪跳转。

方思慎如今除了在人文学院任职,还是凉州玉门书院的客座教授,每年固定去待个把月。除此之外,他还在包括普瑞斯在内的几所外国大学东方研究院挂了名,隔上一段时间,总要去尽尽义务。然而他从来没有想过真正离开夏国,尽管不断有熟人在这个问题上交浅言深,委婉试探。说到底,方思慎是一个追求踏实的人,精神上无所依托的生活,在他看来,根本不可想象。年岁越大,这种深入骨髓的立地扎根的感觉就越鲜明。即使有再多不如意,也无法转身离开。

如果说,十年前,洪鑫垚因为自己不得脱身,觉得连累了方思慎,那么十年后,依旧还是他,在要不要脱身,以及何时脱身、如何脱身之间纠结犹豫。

暑假刚开始,洪方二人回了一趟青丘白水。到得图安,自有杜焕新手下来接。杜宇翔中间留级一年,连拉带拽,总算上到了小学毕业。杜家老二比老大小五岁,被家人宠成了小霸王,兄弟俩矛盾尖锐,冲突频繁,堪称水火之势。洪玉兰几次三番,到底说动方思慎做主,把老大放到京城上中学。

洪二小姐的原话是:“他大舅,这娃儿只跟你亲,爹妈都不在他眼里,也算是个……是个缘分。谁想大人造的孽,报应在孩子身上,本来压根没脸说这些。只求你,求你看在他舅舅份上,不要嫌弃……我跟他爸,欠了你的情,将来,将来……”一边说,一边掉眼泪。

这件事洪鑫垚并不赞成,方笃之更是明确反对。方思慎向来不多想,几句话做了决定:“何苦折磨小孩子?他在家里难受成那样,在这儿怎么也比在家强。不调皮不捣蛋,能添多少麻烦?上次来住,都能帮我打字了,我觉得挺好。爸,阿尧,你们那些顾虑,其实真没必要。”

正好两人打算回青丘白水扫墓,干脆顺便接外甥。杜宇翔看见大舅舅,整个人精神面貌截然不同,连芒干道扫墓都跟着去了。之后洪方二人又停留了几天,方思慎领着杜宇翔到处玩耍,洪鑫垚则跟着姐夫应酬交际。杜焕新年纪大些,也开始为子孙后代考虑,边境上的风险生意慢慢脱手,积极经营跟地方基层官员的关系,打起了开发地方特产的主意。小舅子亲自到来,自然不能错过机会,大力推销,希望洪鑫垚加入合伙。

回京的火车上,洪鑫垚把这趟应酬见闻当笑话讲给方思慎听。

“我问他们做过什么项目,有个镇长说他前任引进过压缩木耳生产线,可惜失败了。问怎么就失败了,你猜怎么着?两万块钱一条生产线,买回来几根自来水管子。木耳泡发了硬塞里头,两个人抓着铁棒死命往下杵。哎哟我去!这帮人以为是打夯呢!没几天管子生锈,压出来的木耳块都没法要。那镇长一离任,这条他妈生产线立马作废。你说得是多残的脑子,才整得出这奇葩玩意儿……”

方思慎听得瞠目结舌。随即狐疑道:“这方面的工艺应该很成熟了才对吧?”

洪鑫垚撇撇嘴:“不就为了那几万块钱项目款嘛。太偏太穷,什么离谱招儿都有。有一个饮料厂,专门生产山果罐头、野果汁,整个厂子就两台搅拌机,一台瓶盖封装机。兑点糖水就卖,小孩过家家呢。”

正经起来:“凡是他们能想出来的项目,邻近两个州早已经做出品牌和规模,这时候起步,怎么跟人家比?再说了,青丘白水的优势,就在‘野生’两个字。你也知道,真正野生的东西,能有多少?根本经不起这么搞,最后都得走人工的路子。这里头最赚钱的,是人参跟鹿茸。但是这些东西贵是贵,假冒伪劣也多,谁都怕上当。打不出品牌信誉,就是赔本的买卖。”

皱眉:“谁来栽种养殖?谁来管理?要动山林里的东西,还有少数民族的问题。前期投入好说,上头有专项扶助款,关键没有靠谱的人,钱跟时间恐怕都得打水漂。我姐夫介绍的那一大帮子,除了能吃能喝,真没看出还能干啥。”

方思慎想起近日所见图安萧条的市面,混乱的环境,忍不住叹气。

“要不……先别动?至少免得开发变成糟蹋。”过了一会儿,又叹口气,“这个也由不得咱们,你不参与,你姐夫肯定找别人。与其让别人瞎弄,还不如你去。”

洪鑫垚笑了,吧唧在他脸上亲一口。那边杜宇翔捧本书,连头都没抬。

“我也这么想。嘿嘿,知夫莫若……那啥,先吊着他们,再等一等。其实依我说,最好的方向是建度假村,可惜基础设施太差,没办法。”

这条线路火车尚未提速,第二天入夜才能到京城。因为怕坐飞机引发杜宇翔紧张情绪,特地选择坐火车。十三岁的男孩个子挺高,身形介于儿童与少年之间。一路上安安静静,乖巧非常。如非必要,方思慎并不会特意额外跟他说话,但只要开口,基本能得到回应。反观他自己舅舅,时不时故意撩拨逗弄,根本得不到理会。

晚上,男孩儿睡着了,洪鑫垚轻声道:“哥,二姐说……你要是没意见,他两口子情愿小宇跟你姓方。”手伸进皮包,捏出个信封来,“杜家倒不小气,这生活费,两辈子都够用了。”

方思慎愣了愣,才道:“钱的事我不管。至于改姓,完全没必要。将来孩子长大了,愿意过什么样的生活,自己决定。”

他对杜家没有什么好印象,对洪玉兰的认知却还不错。去年杜宇翔进京复查,因为方思慎的独特作用,受邀与主治大夫见面。大夫是留洋名医,见一面不容易。恰逢堵车高峰,便决定改乘地铁。洪二小姐生猛非常,蹬着高跟鞋一马当先,过关斩将,甚至拼过几个壮小伙,给方思慎抢了个座,弄得他哭笑不得。虽然行事风格另当别论,其间自然流露的回护之意却不打折扣,实足将他大舅当了自己人。

方思慎忽地一笑:“姓是不必改,不过他自己跟我说过想改个名字。刚读了‘天雨粟,鬼夜哭’,说要改成下雨的雨,吉祥的祥。”扬起眉毛,“名不正则言不顺,我说,是不是你们家人都有这爱好?”

洪鑫垚也乐了:“杜雨祥?听着这么像神棍呢?嘿,这小屁孩……”

八月,方思慎往玉门书院讲学。

凉州玉门书院这几年声名鹊起,学校各方面都做了许多改革,在学制上也相当灵活。为充分利用外聘师资,八月设了一个小学期,作专业研修之用。

方思慎这回动身,带着一小两大三个拖油瓶。小的是杜宇翔,大的是洪鑫垚跟厚着脸皮跟过来的梁若谷。梁才子十年奋斗,混进了中央党部直属某政策研究机构,最近心情不好,跑到方老师家里求安慰,听说方思慎要去凉州,立马编个西部基层调研题目,光明正大黏了一路。

幸亏郝奕如今身为副校长,可为师弟提供许多方便,临时腾出一套周转房,安置这大小四口。洪鑫垚这两年越发低调,基本老婆在哪里就跟到哪里,顺便找些事做。他是头一回到凉州,第二天便联系了当地关系户,四处转悠,挖掘发财机会。而梁若谷调研的名头竟然也不全是虚的,每天早出晚归,神秘兮兮。唯独一个半大孩子杜宇翔,忠心耿耿守在方思慎身边,不离三步之外。

于是玉门书院国学系便出现了一桩奇景。国立高等人文学院过来的著名学者、客座教授方思慎,不论上课、讲座、研讨,身边都带着个小孩。所有人都传是方教授的儿子,真有人去问时,当事人微微一笑:“不是儿子,是弟子。”

大家都不信。然而那孩子不论何时,都正儿八经坐在方教授身边,要么自己看书,要么睁大眼睛听课,一副当真听进去了的样子。赶上人不那么多的场合,方教授还会偶尔问他几个基础问题,居然答得一板一眼,由不得你不信。

玉门书院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州级重点。那些想考入京城的学生,挖空心思、削尖脑袋巴结方教授的,不在少数。本着曲线救国的原则,许多人变着法儿讨好杜宇翔。可惜这娃儿连自己爹妈娘舅都不怎么搭理,何况不认识的路人甲,任凭利诱逗哄,毫无反应。

有了杜宇翔这个挡箭牌,方思慎倒是方便许多。

“对不起,小宇饿了,他不吃外面的东西。”

“对不起,小宇累了,我先送他回去休息。”

没多久,众人又纷纷传说,肯定是儿子,不是儿子哪有这么照顾的。

直到某天,一个漂亮女生连追大半个校园,拦住方教授,磕磕绊绊告白,杜宇翔扯着方思慎衣袖道:“爸爸,我饿了。”从此方思慎再碰上有人问,尴尬一笑,不做解释,算是坐实了传言。

洪鑫垚不知从哪里听说此事,得意大笑,把外甥好一通夸赞。

三个星期后,郝奕才抽出时间,弄了辆越野车,拉着师弟和他的拖油瓶们,往玉门关遗址一游。毕竟方思慎虽然去过多次,另外三位客人可都是头一遭。

汽车先穿过一座仿古关楼,牌匾上书“玉门”两个大字。杜宇翔眼巴巴地回头张望,又转头望着方思慎,那意思是为什么不在这儿停留。几个大人都知道真正的遗址在一百公里外,方思慎微笑道:“你想知道,请郝老师给你讲一讲。”

见他转头去看郝奕,便点点头。郝奕得了暗示,慢慢开始讲解,小孩的注意力渐渐吸引过去。后排另外两个听众看得明白,方思慎这是尽一切可能让杜宇翔学习如何与其他人交流。梁若谷靠在椅背上,忿忿然:“金土,你丫就是他妈命好。”

洪鑫垚勾勾嘴角,不答话。

郝奕一肚子真材实料,又在玉门盘踞多年,各种史料典故,如数家珍。下车以后,杜宇翔和梁若谷都跟在他身边听故事,洪方二人在后头随便溜达。因为郝副校长的司机打过招呼,并没有工作人员上来拦住要门票。

天气很好,特意选了傍晚到达,远没有中午那么热。微风拂面,甚至可以称得上凉爽。一座千疮百孔的关隘遗址耸立在天地间,无限高远的蓝天与无边无际的黄沙构成了巨大的背景,衬得那城堡无比渺小孤独。

几个人静立许久,才开始走动参观。

方思慎望着梁若谷的背影,道:“他跑出来这么久,没关系吗?”

洪鑫垚不以为然:“有什么关系,他妈妈有孙子可带,天大的事也挺得过去。太子爷这回折腾狠了,这会儿大概正后悔呢,又拉不下脸来哄人,不随他在外边玩儿高兴了,还能怎么着?”

方思慎等闲不评论此二人关系,这时候忍不住开口:“汪浵自己结婚生子,却跑到梁妈妈那里去闹,太不厚道。”

洪鑫垚斟酌一下,才道:“梁子虽然被他搅得结不成婚,这些年可没少招惹,不然你以为他风流才子的名声从哪里来的?连私生子都搞出来了,结不结婚有什么差?”

汪浵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二十五岁一过,就由家里安排相亲结了婚。期间梁若谷交过几个女朋友,都被他暗地使绊子搅黄了。直到两年前,汪太子有事腾不出手,梁才子偷空出国交流,搭上个外国妞,不想珠胎暗结。女方原本自己带着孩子,最近打算嫁人,几番周折找到孩子他爹,把孩子送回夏国来了。

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婴儿,梁若谷当成责任收下,梁妈妈却是喜出望外,视若珍宝。汪太子得知此事,怒火中烧,跑到梁母那里放言威胁,他儿子再敢跟别人乱搞,就弄到监狱里去,下半辈子都别想出来。多亏老太太身体硬朗,没有气不得的毛病,否则只怕当场就呜呼了。

这些乱七八糟,方思慎陆陆续续听洪鑫垚叨咕得差不多。照他的想法,到这地步,不如散了,彼此安生。这时皱着眉不说话,一脸不敢苟同。

洪鑫垚瞅他一眼,继续道:“汪浵这几年都在外地,老婆孩子留在京里,实际上早就分居了,不过表面维持而已。”犹豫片刻,接着往下说,“他自己虽然不出面,其实一直在背后推动同性婚姻合法化。真心堂的公益基金,自从他提出来,每年有十分之一固定投在这上头。他的想法,我大概能猜出两分,可惜梁子并不知道……”

说到这,忽然一笑:“也没准知道,否则以他的脾气,哪里肯忍这么久。说是到凉州来散心,那什么西部基层调研,还不是为了某人明年可能到这边州府上任?”

两人随意逛着,走到了遗址隔离护栏前。这座孤伶伶的石头城堡,远看只觉渺小,近处抬头仰视,却叫人瞧出雄奇伟岸来。周遭一片荒凉贫瘠,越发显出这历经岁月沧桑的人造景观背后所蕴藏的决心和力量。

不远处,郝奕正在给杜宇翔和梁若谷讲述,当年那个叫做司代诺的西方人,如何在关城脚下挖出大量汉简,断定此处就是玉门关遗址,然后不打招呼把所有文物带回了自己国家。

洪鑫垚背起双手,望着戈壁堡垒上风化出的一道道沟壑。

“哥,你一直不肯跟我去花旗国登记,现在想想,确实也是这么回事。我堂堂大夏国人,干什么要去拿外国的证?以前做不到,现在做不到的事,未必将来也做不到。”

他想:就这样吧。你既不愿离开,我便陪你留下。竭尽所能,一点点让它变好。

第127章  跋

《附庸风雅录》从2010年11月开始挖坑,到2013年3月完结,用了差不多两年半时间。开始一整年,就在听雪夕照轩论坛有一搭没一搭地更着,当时完全不知道能不能写完,以及会写成什么样子,不过是心里有种表达的冲动,有个编织的念头,手痒不能停。

然后居然码完了。当设计MM发来排版样稿,三卷页数一模一样,简直巧合得吓人,真是得意非常。又做完了一件事,充实与空虚并至。原本在写的过程中,有过许多杂七杂八的念头,预备完结时都写在后记里。结果面对近乎完美的页码,作为一名强迫症患者,忽然觉得后记很多余。

更何况,过了这么久,不管当初想说什么,如今大多不记得了。

最初决定写这样一个故事,是希望拯救自己于日益沉沦的现实生活中。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轻易不可将文字所呈现出的形象去对应作者本人形象。这就跟找对象一样,互补效应很常见。比方说我,会努力写我喜爱的人,渴望的事,尤其是自己无法成为的人,无能做到的事。所以故事里的形象仅是我自己所向往。

正因为如此,中间几度写得超级郁闷,还是竭尽全力向光明了写。

结果反而更加郁闷。因为它更清晰地提醒自己和看文的亲:这不过是个编造的故事。而我们,依旧在泥泞的现实里沉沦。

我不敢回忆,十八岁考上大学,第一次坐在高等学府课堂里,如何暗暗打定主意,要一口气念书念到念无可念。仅仅不过两年后,就彻底放弃了当初的理想。

许多年过去,希望、正义、善良、真诚、勇气、坚持……曾经引以为傲视若珍宝的东西,无不一点点主动或被动地舍弃。每一次,都无语望天,无颜自省。活得越来越卑微,越来越胆怯,越来越懦弱,越来越变成自己也不喜欢的样子。

码字,可以暂时忘记这些。码字也可以提醒自己一些事,不至于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有了这样的理由,我很珍视自己码的文字。哪里好,哪里不好,作为写的人,心里其实再清楚不过。当然,我不会说,也没有所谓精益求精自强不息的想法。码字是爱好,爱好应该顺应心意,我一贯这样想,也努力这样做。拜托大家体谅。

最近挖了一个新坑。新坑是本文的反弹效应导致的结果,所以看起来比较欢脱。我不确定故事之后的走向会如何。所谓轻松码字,到我这就是想一出是一出,故而颇神展开鬼画符。有兴趣的亲欢迎去看看。

本文实体书现货发售中,链接在目录页上面。

这次属于作者部分的收益将仍旧用于支持王克勤“大爱清尘”慈善项目。有一天跟好朋友提起此事,她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么好的慈善活动知道的人不多,影响也不大。我想了一下说,大概是因为它面对的是最纯粹的黑暗和苦难吧。人之本性趋吉避凶,太过纯粹的黑暗和苦难,会令人望而却步。比方我,也就偶尔捐点业余灰色收入,真去当一线志愿者,是做不到的。

不敢奢望升华,但求免于无止境的沉沦。

与君共勉。

阿堵

—————— 全文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