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7月4日

腹黑老攻,但男妈妈 by 绯瑟(06 – 12)

第6章 我抓住你了

你可能要问了,为什么要抓梁挽?

首先,我们得把锅先推到系统头上。

阿九这个王八ai,作为系统派发人员,连个小说剧本也不发给我,说是我必须用积分才能换章节,什么玩意儿啊?

得在不知道剧情发展的情况下让梁挽黑化,或者弄清楚他会不会黑化,黑化之后作恶的可能性多大,那我首先得了解梁挽的背景、知道他的性情,摸清他的武功,对吧?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先做朋友呢?

做朋友、当知己就不能了解这些?

答案是我做不到。

恶人堆里长大的我,浸染了一堆不太好的习惯。

我几乎和所有的朋友,都是先从敌人开始做起。

我和寇子今小王八在五个巴掌五个屁股洞事件后,可谓是做了一段时间的敌人,我们打架斗殴的次数几乎可以写进县志里,作为当地一景,还供人下注。

我和小错也做了一段时间的敌人。我第一次见他时还在聂家当少爷,那时他还在当接星引月阁的杀手,那时我们交个手,可谓天雷霹雳动雪花,生死相斗间,我才通过他的身手了解了一些真实性情,才在他背叛组织时,把他给捡回来的。

一个人对朋友的话是最能作假的。

可一个人的身手、武功,在生死关头前的方寸抉择,对敌人的处理态度,又要怎么伪装?

所以,要考察梁挽,就让我先变成梁挽的敌人。

他是好人,必定经得起我这一敌。

他若要黑化,也必得经我这一敌。

然而这里唯一的问题是,和梁挽为敌其实挺难的。

通缉令发布后,韩庭清几乎把搜罗文书贴遍了全城,搜他的人可绕四个镇子一圈还多余,其中的追踪高手来自各大山门、府衙,甚至还有民间的赏金猎手,浩浩荡荡数百人总有了吧?

可就没一个抓得到他。

因为梁挽的轻功。

和那轻功之中蕴含的一股绝世的速度。

我看过他那瞬间解袍脱袖的功夫,就能知道,一个瞬间对别人是瞬间,对梁挽那就是一百个可拆解开来的动态帧,每一帧他都有一个对应而独立的动作。

他就是快到这个程度,还拥有恐怖的腰部核心力量,以至于转轴拨胯对他来说,就像是把一条丝帕拧开又丢掉那样简单、轻易,而那些难以想象的飞跃平掠,对他更如呼吸走路一样,不值一提。

只要他的肌腱处于紧绷状态,哪怕我离他是无限近,他都能在二十分之一秒内,暴起而脱离!

所以,叫他对我放松下来。

而他轻易是不会放松的。

聪明人往往都是多疑细腻。

除非我给他反转,给他剥离自己的面具。

剥离了一层还不够,第二层,第三层,他才能放松下来,给了我一星半点的可乘之机!

现在,这个谁也捉不住的梁挽,就被我放在那辆推着我和小错过来的推车上,胸口、臂膀和双腿的穴道,均被我封禁,身上是一点儿都不能动弹,已连一分逃生的机会都无了。

我又点了他四个朋友的穴道,让四人就这么看着我们——躺在车上的是梁挽,我坐他身边,小错则牵着一匹肌腱皎盛的黑马,拉着我们往前走,马蹄子如在大地上跳着轻慢的舞蹈,越走越远,渐渐就看不见那四个雕像似的倒霉蛋,我们步入了一条碎石路上。

路上,我凝视着梁挽。

他也沉静地凝视着我。

到了这个地步,他也没有求饶、没有问询、也没有撒泼打滚、苦笑无奈。

只是一种不带任何恶意与善意的凝视,中性得像一种透彻的扫射,甚至不带任何情绪。

就好像,他把自己的情绪封锁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了。

我的得意和兴奋就给退了几分,脸上彻底冷了下来。

这些情绪若没有对方的情绪做烘托,就没那味儿了。

“你落到我手里,就不想问问我为什么?”

梁挽不说话。

我目光一动,故作炫耀:“我用了这许多的设计、谋算、转折,先杀了十个人,救了四个人,费了四枚好药,才算让你放下警惕,这得多谢你的好心啊!”

梁挽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仍不死心道:“你好心到把我这样的人当朋友,对我这个声名狼藉的恶贼也用心赏识,我却毫不留情地叛了你,你就不恨我?不想骂我半句?”

梁挽转过头,眸光沉静的看我。

他这一静,就透出一股与生俱来的平和与镇定,这种沉稳到极致的静默,比千言万语都更有力度,甚至比一个充满冷冽杀气的盯凝都更有压迫力。

这却叫我不甚舒服。

我过去也曾捉过帮派的探子进行审问,也在他们受俘后的情绪变化中,体会过恶意的乐趣。

可是在他身上,没有一丁点儿属于正常俘虏的焦慌、迷惧、伤怒。

他在想什么?

于是我故意嗤笑几分,带点尖利:“你不说,也不问,用面无表情去掩饰心中的恐惧,以为这样就很高明?”

“你若真的高明,又怎会落在我的手里?”

梁挽目光变动几分,终于好奇地问。

“那你呢,你又在紧张什么?”

我心中一紧,我保证面上冷得像积冰。

“我有什么好紧张,被出卖的人又不是我。”

梁挽见我如此,便继续冷静且锐利道:

“方才我没落到你手里的时候,你在我身边,尚有几分轻松释然的姿态。可在我落到你手里之后,你就没有一刻不是肢体高度紧绷,随时在准备迎接突袭,明明我已无反抗之力,你却比之前更紧张,更难以释怀。”

“被出卖的人确实不是你,所以你在紧张什么呢?”

我低头片刻,口中滋味有些苦涩。

“因为你。”

梁挽眨了眨眼:“嗯?”

我睨他一眼:“你这人,我看不透。”

梁挽眉头一挑,疑道:“就因为这?”

骗你的。

真理由其实很丢脸。

理由是当我做尸体时,他看我那种疑惑又温和的笑,还有那双停在眼球上的手,那五指停留的温柔和细腻,都让我觉得很有趣、很新奇。

理由也是后来出了义庄,我用关意的身份去和他对话,有好几次在他面前放松下来,连我那些暴虐涛绝的杀意,都能被他一双汇了宁海柔光的眼,给收敛与震慑住。

理由也是因为和他相处时,我花一半的力气去警惕他,另一半的力气去享受他。

享受他带来的新鲜有趣,享受他独有的温和稳定。

享受到了后来……我还挺喜欢他身上这种松弛感的。

可是,梁挽和我是敌人了。

我必须去时刻盯死他的动静,只要我稍稍放松,他未必不能解穴,未必不能再从我手中如游鱼脱兔一般蹿逃而出,然后反过来攻我。

如此紧绷僵持,如此警惕盯凝。

其实没方才做尸体的时候舒服。

梁挽无奈道:“所以,你非卖我不可么?”

我不得不摆出一副冷彻到底的面具:“有人出了高价让我杀你,待我带你到了一个地方,自然会要你的命。”

不知道是不是我演得太真,恶意过浓,连向来乐观冷静的梁挽都被熏得默了片刻,他眼中那些暂时停留的好奇,终究还是过渡到了浓厚的阴云。

我嗤笑道:“你终于觉出一些难过了?这是第一次被人出卖?”

梁挽坦然道:“不是第一次了,出卖欺骗、背叛倾轧,本就是江湖中的家常便饭。”

我道:“都看得这么透了,还难过?”

梁挽叹道:“从前都是被一些我不太信任的人出卖。”

我目光一凝,像察觉到了一个尖锐的真相。

“别告诉我,就那么短短几刻的相处,你已经有些信任我了?”

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有些想笑。

我这吓人面目骇人目光,凭什么叫人这么信任?

可梁挽居然坦诚道:“是。”

“我已经有一些信任你。”

我皱着眉看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他若骂我几句还好,说我几句更棒,这般坦诚无我,是为了什么?

可梁挽却接着道出了许多我未测察觉的事实。

“我一早潜伏在义庄,从我看见你被运进来的那一刻,我就觉出你这具尸体有异样,所以我其实一直在提防你、试探你。”

“我靠近你,遮盖你的眼睛,是露出身体破绽给你看,是瞧你会不会对我出手。”

“我任由侯大爷偷袭我,也是想知道你会不会在我危急的时候出手对付我。”

“有那么多次你都可对我出剑点穴,可你偏偏都没有,你没有趁人之危来对付我,倒在我朋友遇险时杀人。”

“所以,我为何不能信任你一些?”

我的眉毛怕是皱成了一团儿没有形状的黑年糕,我的笑里透出了无数的荒唐。

“你的信任就给了你这样的下场?”

然而梁挽却还是指出了一个我无法反驳的点。

“我对你的信任,又给了我的朋友什么下场呢?”

我一愣,他继续道:“因为我信任了你,导致他们几乎从这场危机里全身而退。”

“阁下在努力演‘剑屠’关意的时候,似乎忘记了一点。”

“暴虐残忍如他,是绝不会轻易放过我那四个朋友的。”

空气骤然静了下来。

仿佛与酷烈阳光作对比,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五官在光下仍旧透着一股轻舟浅岸般的宁淡之美,像写意画里的梅兰竹菊,平静得像一抹就能抹掉的笔触。

而这股极度的平静镇定,其中蕴含的某种强大力度,却再度让我感到了受到挑衅。

“你居然说,我在扮演我自己,关意在扮演关意?你是不是失心疯了啊?”

我撂下一丝嘶哑的笑,而那笑容中的癫狂尖利,几乎让前方骑着马的小错都有些发寒。

梁挽依旧平静地看着我。

“如果你是关意,又怎会只杀我一人?”

可片刻后,推车骤然停止。

小错和我抬头看去,眼见前方的山路上多了一个人。

他是个年轻男子,面容轮廓深邃,像我在游戏里捏了一个小时才捏出的建模脸,且一双黑眸亮堂,恍如警车上的探照灯,多看一眼都想让人打110。

再看他一身红衣,如夏夜升天的焰火,腰间一把流光溢彩的宝剑,鞘上镶了至少五颗顶级做工的宝石、五种不同来源的美玉。

这身装备看得我五指一紧攥。

这是一位多才多亿的美青年。

我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主要是因为他多才多亿。

当我开始考虑把剑鞘上的宝石抠下来可以换多少馒头米面的时候,多才多亿侠的双眉如剑挑般一剔,“唰”地一下把剑拔出。

剑映寒光。

剑对着我。

又一个梁挽的朋友?收到消息来救人的?

他厉声道:“关意,滚下来!”

我目光森冷道:“你竟认识我,不是为了梁挽来的?”

青年剑客冷冷一笑,那笑像从一张烈火塑成的脸上切下了两道肉块儿。没有鲜血淋漓,只有一簇簇雪亮的杀气在闪动。

“在下江焰鸿,特来拜见‘剑屠’!”

江焰鸿?我记得是山南江家的三少爷,他家老子是被关意杀了没错的。

而梁挽似乎是认识这少爷的样子,疑道:“江少爷,你确实这人就是‘剑屠’关意么?”

江焰鸿冷冷道:“他必定是!我就算是烧成灰都认识你这张脸,就算你的脸毁了,我也认得你身上这把剑!”

而梁挽瞬间觉察到了什么,目光在瞬间凝固了所有的希望。

“所以,你当真就是关意……”

我森森一笑道:“你还抱有幻想,以为我不是关意,不会要了你的命么?”

梁挽以一种极为复杂的目光看着我,唇开了几开,可最终没有说出一句恶言。

那忽然挡道的青年,双眸似两道寒火闪了一闪,以一种惊涛万浪中取得一丝发丝的速度伸手去拔剑!

可他的五指却落了个空。

因为我也跳了车,我也拔了剑!

我拔的就是他的剑!

八分之一秒内,我如飞兔奔林般往前挪了三个步位,又猛电般退回了原地。

只是手里多了一把剑。

剑尖稳如雨霁天青后莲花上的一点尖角,正对准着青年剑客那热血左右翻涌、喉结上下滚动的咽喉。

江焰鸿的额边已凝了一滴晶莹透明的冷汗。

我以他的剑指着他的咽。

“就这剑法,你来挑战我?”

这要是真的关意,这瓜娃子得死一万次了。

江焰鸿浑身不服道:“你不过是趁我不备夺了我的剑,如果再来一次,我肯定会……”

“唰”地一声,我把剑插回了他的剑鞘里。

江焰鸿立刻拔剑。

我同时拔了他的鞘。

他拧腕抽肌一个翻转剑身,剑如毒龙抖擞一般刺向我!

我只以剑鞘瞬间套住他的剑身!

他先是一愣,我一个翻腕旋动就夺了剑。

江焰鸿的咽喉又被剑给抵住。

还是他的剑。

握在我手里。

江焰鸿瞪大俊眼死盯着我,仿佛看着一个全身上下充满长满了手的怪物。

他好像怎么也想不通。

我的手怎么会这么快。

为什么每次他的喉咙都被自己的剑给指着!

我欣赏着他的恼羞成怒,正想问一问对方是怎么这么快知道关意在这儿的,可小错忽然惊呼一声,我也陡然意识到,这江焰鸿身上在抖。

不是害怕的抖。

是暗器的抖!

一瞬间的功夫,江焰鸿身上各色青光顿闪,我立刻飞掠至梁挽身前,一手折剑如折兰,抖锋如抖雪,反弹琵琶一般,反震回了三十多根袭过来的银针!

我忽腰腹间隙一疼,似还是中了一根阴阴的长针!

从前在聂家时受过一处旧伤,导致腰腹是我全身上下最敏感的区域,这一下如冰锥入骨,疼得我身上一窒,几要往后跌倒。

可我跌倒滑步的同时,前方还有一波掠风的小针穿刺过来。

模糊的视线里,却有一道掠空的白影比我更快,好似一双摘星揽月的手从天而降,瞬间拢下了所有袭向我眼睛的暗器!

等等?

哪儿来的手?

我一惊,反手一个手肘向后刺去,那人却非常熟练地以小臂挡住,以小擒拿手反锁住我臂膀,我头也不回,本想直接一剑刺向脑后。

那只突兀而修长的手,化成水掌而去,夹住了我刺过去的剑!

另外一只手,直接穿云破雾而过,拔掉了我腰间的那根毒针。

我心口一松,直直往下沉去,却被一双臂弯扶住。

抬头一看,那人温和的面目依旧,我却倍感复杂。

这个时候了,为啥还不跑啊,是好人当傻了吗?

梁挽平静地看着我,苦笑道:

“对不起,我抓住你了。”

啊?为什么要对不起?

我还没问,他忽的闪电般出了几指,瞬间点了我胸口七八个穴道!

哎!?

第7章 俘虏生活

点完穴道之后,我瞬间觉得真气似是在高峰期上了北京立交桥的车,堵得水泄不通,身上像没了着落的一片杨花,气力算十成里去了九成,但腰间的隐痛感也跟着去了一两成。

这还好,可当我看向梁挽时,他仍是目光温和如春日的港湾,面上流连粘带的情绪更是一种歉意、而非得意。

可这歉意包裹的温和,瞬间燃痛了我、也烫伤了我。

我咬紧一口银牙,努力冷却自己身上岩浆一般倒灌进来的烫,可岩浆冷却后又生了一种新的情绪——恨!

我不恨他擒住我,但我恨他——在我为他挡下针之后,才擒住我。

梁挽察觉到我目光中燃着的情绪,面上似有些许诧异,但此刻不容他多说话,因为小错已用搜魂无影的两把剑戳破了江焰鸿身上大大小小数十个暗器囊袋,他很快解决了眼前这个挡路的麻烦,足尖一揉,掠空三尺,马上要过来帮我。

梁挽只好迅速白袖一甩,卷了钉在推车上的十数根银针,朝小错那儿放去!

这些针似乎经过精心的计算,根本不会落在人的身上,可却刚好落在小错前进的路上,使他不得不后退、暂停,避开锋芒,再转身前进。

就这么一转眼的功夫,已足够梁挽施为。

他小心抄起我的腰身,直接把我扛在了肩头。

天旋地转之际,我只觉身上一下轻了不少,足尖无处容身,臀部面向半空,我已被他扛离了地面,而他足部一点,几乎是没有任何助跑地垂直飞攫而起,恰似一线飞星逾空,一只没有任何重量的羽毛掠过头顶的云,连带着我也体会了一种直升机起飞般的失重感与超脱感。

扛着个人都能飞这么快?

到底是他轻功底子太硬。

还是我最近吃的不够呢?

视线中我们穿过了一片密密匝匝的林木群,树冠一个连着一个,如绿云一般接着天势压下来,树脂浓香被呼呼带响的山风浓烈地泼洒了出来,他穿了这片林,我在他肩头往地上一看,只见我们两个人的影子几乎融到了一块儿,像个魁梧的巨人在劈山穿石。

接着他又足尖几点,过了淙淙玉带似的小溪,越了各色的窄路宽岭,曲折穿行,到了一处山洞处。

那里居然有个洞室,还有一堆乱草和碎布铺成的床,和一张新鲜劈好的还带着木头香味儿的木桌子,和几个刚刚剥去绿苔的圆石椅子。

他把我小心翼翼地从肩头放下,臂弯和我腰腹再度发生了摩擦,使我眉头一皱,但他随即让我躺在床上,垫好我的脖子,努力让我躺出一个舒服的姿势。

可是没用。

我依然恨。

我保证自己脸上的冷意是从额头武装到下巴,我目光十倍森冷地瞪着他,嘴上一言不发。

在我的想象中,我已在他的脸上瞪出了炽热滚烫的两个洞,在他的腰上戳了七八个血淋淋的口子,再在他那双不够君子的手上划了十多道痕迹。

可惜只是想象。

现实中的梁挽平静地凝视着我,全身上下深得像一口永远望不到尽头的井,无论是惊涛还是小溪都不会在井壁下留下任何痕迹,他只一袭粗麻白衣,站在这粗洞陋室里,连墙壁上的褶皱都被他衬得有些仙气了。

“对不起,我必须这么做。”

又是这三个字。

我冷声如冰:“是你自己技艺高明,才擒得敌人。此处更无它人,你实在不需如此惺惺作态,再充君子。”

梁挽却认真而诚恳地解释道:“事出紧急,我本不愿对关兄出手,可那时你足部已不稳,架势已搭不起来,如果我再不出招,怕你会更加陷于不利之地,所以我必须得……”

我不耐地打断:“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你反转了局面,已然是个赢家。

而一个赢家,其实根本不需去理会手下败将的心思和想法,更不需要去做这些解释。把手下败将随意摆布挫挪,才是这种事情的常态。

可梁挽似乎一定要想法子澄清到底,他好像认为让我理解他的想法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并非暗示关兄对应不了这些暗器,只是那一针分明已落在你的腰间的旧伤上,针上或许有毒,我必须得出手才好。”

我眉头一皱,警惕之心骤然暴起。

“你如何看出我腰间有旧伤?”

梁挽道:“关兄方才的剑法虽然霸道很烈,但转胯轴拨腰弦的时候,似有那么一星半点的迟滞,当时我就已经怀疑。而且以你的武学修为,一根针根本不该打乱你的架势,能让你的架势乱得这么快,说明它大概是落在了一处旧日伤口上,伤上加毒,才能如此。”

我杀十人不过几十秒不到的事,他那时就已看出端倪?一根针打乱了我的架势,他就能确定腰伤位置?

和这样细致入微、眼观八面的人为敌,还真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我继续冷眼看他:“你是早已解穴,还是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有被我制住?”

梁挽耐心道:“你那一指下来确实定住了我,但在来的路上,你喂我喝了一口水。”

我挑挑眉:“就一口水,能做什么?”

说到这儿,梁挽几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笑。

“我把关兄喂我的那口水一直含着,刚才趁你不注意,我朝臂膀上吐了一口水泉,水中含有内劲,冲解了我臂上的一个穴道,我就用这一条手臂,自己解了我胸口和腿上的穴。”

……啊?

这TM都行?

我万万没想到一口水也能被他玩出个花儿来,心头不由添了几分沮丧。

看来以后喂水之后,得亲自看着他咽下去才行,多留一口都是灾祸。

面上却是冷峻无波道:“那江焰鸿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山洞可是你的据点?”

梁挽似知无不言:“江少爷为何忽然出现袭击你我,也不甚清楚。但这个山洞是我的一处居所无误,之前我被捕头搜寻之时,我就在这山洞处休憩。”

问完了,我立刻沉默下来,冷眼盯凝。

洞内空气说冷就冷,静得几乎针落可闻。

梁挽见我再度静默如石,忽道:“得罪了。”

他忽然一把揽紧了我的腰,扯到身体前方。

距离被拉扯到无限近!

我长这么大,除了聂家几个以外,从来就没有和人离得这么近过,近得几乎可以让我瞧见他脸上一个细腻的毛孔,以及他鸦羽眼帘一般投下阴影的睫毛。

我几乎可以清晰无比地感受到那只修长之手的掌纹,感觉得到五根指头紧紧引贴在腰身之上的异样,我几乎还能听得到,眼前这个年轻美丽如盛夏青莲的男人——那胸腔处蓬勃不息、犹如烈马齐鸣的心跳!

美又如何?

太近了!

我咬紧一口森冷银牙,以刀子似的厉目去剜他一眼。

“你若动手,以后喝水用的器官都不必再留了……”

梁挽歉意而坚定地看了看我,用行动给了答案。

答案是不听不听,继续动手。

我的后腰被他以一只手控得一动也不能动,而他已经从缠裹腰身的几层粗布那边开始解。

我腰上这处旧伤,是更年轻时在聂家的时候留下的,当时腰间左侧中了一刀,刀口狭长如带,刀身上藏有隐毒,在毒素扩散以后,如在生机勃勃的肌肉神经处蔓延开来了一处死海,自那以后瘀血肿块儿聚集,肌肉无法正常生长,所以这么多年,不管是习武锻炼还是胡吃海喝,我别的地方都可以涨,都可以增,就是不涨腰,不增腰部力量。

如果评先进器官和落后器官的话,我这不中用的老腰肯定是倒数第一的扯后腿分子。

它不涨尺寸就罢了,那一块儿旧伤的区域还格外地敏感,仿佛对冷热疼痒的感官像是被放大了十倍,落在它上面的身体印象会比别的部位强上个无数分,甚至每逢气温骤降,它都会冒出许多无来由的酸痛感。

所以我只要长途跋涉,或露夜而行,都要在腰上缠上数层勒腰的束带,在束带外再垫上厚厚的羊皮粗布,再垫个软剑当腰带,既是为了保暖,也是为了防护,毕竟若是利器伤到这处,很容易给我打出暴击的。

可再防,我也防不住这样一只手啊。

在我渐渐弥漫的恨意和惊惶之下,那只手已经把环绕在腰间的一圈粗布给解了下来,我也觉得腰身骤然敏感了些许,咬牙硬挺,冷眼观望。

观到了梁挽看到那个细了一分的腰身,眉宇间似乎露了些许惊意。

然后,他手上继续不停歇,解了一圈粗布,竟然还解下了两圈粗布,眉头越发挑起。

我愤怒而无言地瞪他一眼,他便只无奈道:“对不住,马上就好了……”

结果话还没说完,他发现三圈粗布之下居然还有三层白绸的束带勒着腰窝,有些惊诧地停了一停。

瞅啥呢,这上面又没印着中奖号码,也没印着你未来坟墓的地点。

瞧他瞅我这惊样儿,我又想到了小错说我的腰像个姑娘腰,想起了寇子今小王八曾嘲笑说我的腰是“盈盈可堪一握”的雷人言语,我真的很想就在此时,此地,把这个落后器官给开除出腰籍。

就当它不是我的腰好了,我当它是梁挽的腰算了!

梁挽忽低下头不敢再看我,只小心翼翼地继续施展,他把手伸了更深,把那勒出腰形的白绸束带慢慢解开,似想让紧缚的腰窝得到呼吸一般。

终于,束带和粗布带都被他放到了地上。

细窄白皙,流水裁切,无任何束缚的腰身,就这样被控在了他宽大的手掌之间。

梁挽就这么盯这腰。

专注的姿态就好像世上没任何比这更值得关注。

这使得我越发地、更加地、生出一些更加新鲜滚烫的怒意。

“看够了没?这么小的伤口根本不需要处理!”

所谓的伤口,不过就是白皙腰身上一个血点,针再长也扎不出个长条形如蚯蚓般的口子来。

梁挽却坚定地抬头看我:“凡是有毒的伤口,再小也需要处理。”

然后他做了一件令我恼恨万分的事情!

他把宽大而灵活的手掌,就放在了那小小一个血点,手指在伤口处轻揉蔓搓地挤弄了起来,血点立刻向外渗出了暗黑色的血珠子。

挤血是没什么,可那手每放过别的地方,它居然在周边几个穴道处又揉又挤,有力且有节奏,像拨弄一条无形之弦,我顿觉腰上酥痒热麻得难以抑制,像冷凝的冰上缠了五根张牙舞爪的火龙,龙爪盘桓不前,龙尾四处扫巡,龙牙肆意啃咬吞噬。

而我又一动不能动,被他捏在手心里肆意摆弄,哪怕他是好意,而且也未必是好意,我身上的愤怒和恨,也烫得难以冷却。

敌人也好亲友也罢,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我!

寇子今和我斗了整整三年,都未曾这样伸到我的腰上!

小错和我相处了整整三年,每每见我缠腰也从未提出要帮我。

都知道我的忌讳,都晓得我的隐痛,都知道我……我真的是不喜欢别人去碰我的腰……

我宁愿他们碰我的胸、我的屁股,都不能是腰……

可这个梁挽。

这个该死的、天杀的、自以为是的梁挽!

才见面不到半天,他就敢!?

我一身煞气凌厉,嘴上直把一口牙咬得格勒作响,毫不怀疑的是,如果梁挽把手伸到我的嘴边,我真的可能直接咬断那五根僭越的手指,和那只放肆的手掌!

也许是我咬得太响了,梁挽不得不停下,却十分担心地看着我。

“你咬牙太用力了,是不是我挤压得伤口太痛了?”

这不是痛的问题。

是我方才咬你的手,但现在我想咬你的喉咙的问题。

我咬着牙瞪着他,想象把牙印在他那脂润如玉的皮肤上该是怎么样的血腥滋味,在这种无力反抗的时候,也只有想象能帮我冷静下来。

可梁挽见我咬牙不语,似乎是肌肉紧绷到了一个极为恐怖的程度,根本不能有丝毫的放松,只苦笑道。

“你的口唇咬得太紧了,这样很容易伤到舌头,你脸上的肌腱会僵直抽搐的。”

我不说话。

他只好捏了我的脸颊,使我嘴唇微张,并小心翼翼地拿了一条柔软的白绸束带,团成一团,往舌头上塞进去一点,防着我咬到舌,又拿了另外一条绸带,在我的双唇之间绕了一圈,勒了脸颊,绕到脑后系住,这是防着让我把绸带吐出来。

我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束缚我腰身的带子成了缚我口唇的带子。

虽然是有点讽刺,但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他见我冷漠异常,用一种我听过的最温和的语调道:“我并非要辱你伤你,只是你这样紧绷身躯对自己没有任何益处,毒血是需要放松才能更快流通的,我对你真的没有恶意。”

“……”

梁挽眉间一蹙:“而且,你的腰比我想象得还要细几分,说明你这处旧伤的淤血根本就从未化除过,它甚至已经影响到了肌肉的生长愈合。”

“……”

“今日是我看到了这个弱点,所以你不会有事,可明日如是别的高手瞧见,必定会利用你的旧伤打击于你。”

这个倒是真的。

不过大部分人都不是高手,他们在意识到这点之前已经死在我剑下了,不像你。

如果真的有一天遇到高手并让他们察觉出这个旧伤。

那就听天由命,随它去吧。

梁挽肃然道:“你不信别人,所以压根就没去看过大夫,平日就没有敷过药,也未曾动过刀,取过死肉,对不对?”

我很难相信那些大夫的技术……让他们治会死人的。

“我学过一些粗浅的医理,看得出这伤口若长期放任,等你年岁大了,腰间的死肉会越来越多,淤血扩散,会影响你起卧行止的!”

我都未必能活到那个时候,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处腰伤初始时不过这点,之后疼痛的部位扩大了三倍,你在冷夜冬日里,这处是不是会疼上几个时辰,甚至难以下床?”

我终于猛地抬头,冷电似的朝他看了一看。

你为什么要这么关心我一个敌人的旧伤?

我一直在威胁你、嘲讽你、欺骗你、背叛你。

我没有做任何能让你这样莫名其妙关心的事儿啊。

梁挽似乎看懂了我的疑惑,认真地笑道:

“你救了我的朋友啊,忘了吗?”

……我那个时候只是想杀人而已。

他沉默几分,挠了挠脑袋:“我知道在你心里,必定已杀了我千百次。”

还好啦,只是在想象里咬断了你的一千根手指一万张嘴巴和一亿个喉咙罢了,我如果再想象一会儿,在我的脑海里已经堆满了充满各种各样咬痕的你了。

梁挽释出清浅一笑,道:“今日我是有幸点了你的穴道,让你成了我的俘虏,以后都可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就请你允许我,再得罪你一回。”

……你不要对一个俘虏这么客气好不好?很奇怪啊!

梁挽顿了片刻,说了一句让我鸡皮疙瘩都起来的话。

“现在,我还要继续动你的腰,把你这处旧伤的淤血,也放一放。”

苍天啊,原耽菩萨啊……

降下一道雷电劈死我吧!!!

第8章 合作吧

做手术前的准备工作是什么?

首先是消毒。

梁挽先是拿了一把晶莹莹厉闪闪的小刀,再从洞室中的某处拿出了一坛密封好的陈年烈酒,坛口一开,黄澄的酒雾像解了禁似的高中牲似的轰轰烈烈地弥漫了整个洞室,空气几乎也醉醺醺地摇荡起来,闻着人都有些晕头上脑,再拘谨的人都能情动开合起来。

他就拿了这乌亮晶莹、价值不菲的烈酒,往刀子上浇了一浇,亮腾腾的光晕照得小刀如一轮浸了酒池的弯月。

他就这么等了几分钟,完成了初步消毒。

然后,他再把刀子在滚烫的蜡烛上烤了一烤,完成了进一步的消毒。

……看这步骤是挺熟练的。

可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啊!?

你身上是安了《重生之江湖小仙医》一类的系统吗?

梁挽似看懂我的眼神,解释道:“我虽不是大夫,却也跟过一位姓罗的神医学过开刀的法门,我亲自为几位需要切除死肉的武者运过刀,为他们包扎过大大小小的伤口,所以,我才敢对关兄动刀。”

你这是在我面前倒履历?

“换作平日,我不会如此强迫你,但这旧伤现已拖累了关兄,早早处理掉,才能彼此安心。”

我伤口好了我是安心,可你咋安心?

抛开这些不谈,他若真师承罗神医,整个明州镇都不会有人比他更适合当这个手术的主刀,那些野鸡大夫和他一比都是胎教水平。

像我这么一个受伤的武者,能遇到梁挽这样道德技术兼备的人作主刀,那是祖坟上冒火箭筒,下辈子投头等胎的幸运水平。

但我还是不同意。

我不能让他去处理我的旧伤。

我有一个很关键的理由要去说服他。

但我被绸带塞着口、勒着唇,被他用最温柔的手段剥夺了说的权力,便只能冲他用力缓慢地摇了头。我敢保证自己眼神中满是拒绝冷漠,其中必已凝着一种杀意。

梁挽看见了这层冷酷的拒绝。

他似乎稍稍犹豫了一下。

“我过去也曾遇到过受了各种伤的武者,他们就像你一样,没一个会同意我给他们治伤,提防我提防得和贼一样,而那时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去救他们,救了也不会被领情,反倒遭一顿打骂,是不是太不值了?”

“但每次犹豫后,我又看得出,他们中没有一个是真心不想得到救治,只是害怕所遇非友,所遭非敌,再被人暗算,再添几分新伤罢了。”

他话音一转,又微微一笑道:

“所以我想做这个不值的人。”

“如果我真的顺从了他们的拒绝,世上不过多几具尸体,那他们现在也不会活蹦乱跳和我说话,也不会和我做上朋友了。”

等等,你那四个朋友难道是你强行救回来的?

……你不觉得,你交友的方式其实很有问题吗?

我还未细想,腰间先是一凉。

他就这么一刀,切在敏感的旧伤上!

刹那间,一种隐秘而骇人的痛楚,从腰部一点无可抑制地传遍了全身,且其中的各种感觉都加倍而强烈地摇曳起来!

若非牙关和舌苔之间垫着一些他用指尖一点点塞进来的绸带,这样猝不及防,我几乎会痛得把舌头咬断!

然后我才领悟到——梁挽从未犹豫过。

从他看到我的那处伤,他就已下定决心。

不放过它,要处理它!

他方才说这些话,不过是为了要转移我的注意力,好让我的腰身不再紧绷得像一条快要断掉的弦罢了。

梁挽开了一刀,就专注地盯我腰,像在盯凝一个要攻克的堡垒。他不停运刀小切、又用手指挤压,窸窸窣窣,像在我的腰间做一个三室一厅的工程。

表皮切了数个口子,像在一个堵塞多时的大坝上决了几个裂缝,淤血如被再度疏通的洪水似的崩流下来。

极致的痛苦猛砸在我的死肉与脉管上,又像是一种锋锐的愉悦在跳动。

就像爱和恨在人身上往往离得很近,常常让人分不清,生理的痛和快乐也因肾上腺素的大量分泌而挨得极近,近到它们好像本来就是一个东西。

我的腰时而因剧痛而轻颤急抖,时而又想用伤口去咬紧那把刀,不让它离开。

一时间,洞穴里只有血液随刀子簌簌而落的声,和一个受伤的武者,被布料所压抑的窒闷呻|吟。

偶尔,还有一人如慈悲菩萨般,无奈且温柔的叹息。

刀声已停。

梁挽包扎完了伤口。

一圈圈雪白的绷带,随着他灵活的手指舞动,去束缚着那纤弱得过了分、苍白得犹如涂了漆的腰身。

被这般细勒慢裹,让腰不像是个腰,反倒像是成了一个精致的艺术品。

梁挽似乎也很愉悦,他处理掉了一个陈年的伤口,就像喝掉了一整坛密封的美酒,酣畅而又淋漓。

然后他一抬头,看向了我的脸。

他眼里的兴奋劲儿就去了大半。

因为我躺那儿,整个人在汗液里浸了一圈似的虚弱。

我瞅着他,但也只是瞅他。

我的目光应该薄得像是一张纸,我脸上大约也没有什么惊和恨,五官承载不起任何情绪,连之前那些鲜活的怒意都没有。

梁挽以为我把气憋在了心里,便有些虚心地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帮我把勒口的带子解开,把口腔里面那条被唾液沾湿了的绸带拿出来,这过程中,还有一点儿清亮的唾液藕断丝连地黏在他的指尖和我的唇角,我是没什么,他却有些不好意思地帮我擦了擦,还用手指按摩了一下我脸部的肌肉。

最后,他甚至帮我解了身上的穴道。

可我还是没任何开口和动弹的意向。

梁挽眉头一皱。

他一下子读不明白我了。

就像之前能读懂的一本书,现在全是无序的乱码了。

“关意,你感觉如何?”

我不说话。

他紧紧地盯凝我,好像很希望我能说上一句话,仿佛我只要发出一个字,他都能被赦免一个天大的刑罚。

我还是没说话。

他觉察到了更多的不对劲,像是一下子失去了自捉到我以来所拥有的全部镇定与自信。

“是不是我的步骤做得不对,切错了地方?”

我终于开了口,一字一句地如同机械应答。

“你在过程中没有犯错,你的每个步骤都做得很完美,你把淤血也放得很成功。”

梁挽如临大赦。

“但有时过程全对,也会是全盘皆错。”

梁挽面色不变:“敢问我犯的是什么错?”

我没有回答他。

梁挽苦笑道:“是因为我用强迫的方式去救治你的伤,你恨上了我,是这样的错?”

我摇摇头:“我不恨你。”

“我虽是个恶贼,但也并非什么道理都不讲,你这般救我,很是辛苦冒险,我即便开头恨你,现在也不能再恨你。”

梁挽目光一柔:“你真的不再恨我?”

我点点头。

他唇角一扬,仿佛积累再多的疲惫担忧遇上这一句话,也变成了这寂寞山洞里星花流转的一个微笑。

“不管是敌是友,你的这句话都让我很开心。”

我平静道:“我确实不再恨你,也没有生气。”

梁挽看上去笑得更深。

“我只是必须要杀了你。”

然后他的笑说停就停。

这句平平淡淡的话被我说出来,就像是从一个山谷跳到另外一个山谷,中间完全没有任何过渡,忽然一下子就变了天,让梁挽这样的人也陷入了困惑。

“你还是为了背后的雇主……要杀我?”

我摇头:“不,这次是为了我自己。”

如果说之前是为了系统的黑化预言,再之前是为了试探梁挽的虚实。

这一次则是因为他真的动了我的旧伤。

我不让他动,自然是因为不动有不动的理由。

但他太过强势,太执着于救人,反而看不见这理由。

而梁挽沉默片刻,他似乎不明白——处理旧伤看上去只有好处,动了它又犯了什么天大的错呢?

为何我会从偶尔的友善,变成对他杀心骤起?

他无奈道:“你就不能给我一个提示?倘若我真错了,我会甘愿让你动手的。”

这到底是什么亲昵的口气啊?我们关系没这么好!

我翻了个白眼:“你别太懒,理由你自己去想明白。”

然后,梁挽就叹了口气,手托着腮,凝视着我。

他几乎以那种殷殷切切求答案的恳切眼神看我。

整个人美得像整个洞室都在衬托他的求知欲。

看得我简直受不了。

不是我想当谜语人,我若有朝一日穿到哥谭市里,当小丑我都不想当谜语人。

但这事儿他都做了,事到临头他自然会明白——为什么他看上去救了我,我反而可能真要杀他了。

他看了会儿我,忽的认命似的清淡一笑,揽了我的一把老腰,把看似虚弱不堪的我从床上一把抄了起来。

“关兄,我暂时想不明白你为何要杀我,但在那之前,我们先一起走吧。”

……走可以,不要抱好吗?

我被他挟在臂弯里,只觉风驰电掣的感觉又一次升腾了起来,在我问他到底想带我去哪儿的时候——我发现他带我出了山洞,然后旁边就是一处悬崖。

山风呼呼作啸,把悬崖边的草啃得光秃秃的,根本没任何植物或藤蔓可以遮挡和拉伸。

来悬崖边干嘛?

莫非他终于开了窍黑了化,准备把我推下去了?

我正在思索人生的时候,结果梁挽冲我轻轻一笑,然后猛地一腾身,拉着我一起直沉下悬崖!

哎!

哎哎哎!?

你才救治了我,我也才想要杀你,你现在就要和我殉情吗!就现在吗!?

我虽内心惊涛骇浪,但发现他拉我跳坠下去时,那只手仍然如扣着心爱之物一般紧紧裹着我的腰身,我心里就安定了几分。

因为他毕竟是梁挽。

就在我俩如子弹一般往下坠了十丈之后,他忽的在我后背上一拍,一股轻升之力叫我下坠之势骤减之时,他立刻抱着我一人,在半空中转向翻腾,腾到崖壁处一个突出的岩石处,蹬了一蹬,借力反弹身躯,再挂荡到一棵突起的大树上,然后继续往下,且荡且行,直到落到了地面。

我定睛一看,发现我们到的居然就是推车的地点。

原来这悬崖是可以抄近道的啊,怪不得要跳下来。

不过我看了看梁挽,梁挽对着我无辜地笑了笑。

“关兄不愧是恶贼中的翘楚,竟能丝毫不改其色。”

是不用改色。

脸都吓麻了。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我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扫了一眼推车附近,发现过了这半天,非但江焰鸿人已不在,小错也已消失,推车附近仿佛没有任何痕迹残留,方才发生的一切冲突都似乎不算是冲突,只是风中的一场残痕。

梁挽似乎也意识到不太对劲,跟着找了一圈,从山崖缝上找到了我的那一把软剑,我则用厉眼瞅了草丛中一圈,发现了一叠新鲜的血迹,以及那斑驳如漆的血迹中——一把属于小错的短剑。

影剑。

他用的一对影影绰绰的双剑,剑分长短,长的为绰剑,短的为影剑,招分正影,绰剑光明正大,影剑是绰剑的影子,紧随绰剑而出,往往虚实难分、如影随形,叫人防不胜防。

可如今,这把本该在小错身上的影剑,就却落在了草丛之中。

周围还有一圈新鲜的血迹。

我眉头微皱:“你带我走时,他已经解决了江焰鸿,可如今这里却多了新鲜的血,和他的一把短剑,说明当时还来了别人,与他斗了起来,他才不能来找我。”

梁挽也分析道:“关兄的这位小兄弟剑法还算不错,他若是被人逼得留下一把剑来,怕是来人武功极高。”

我深吸了一口气:“是你的仇家吧?”

梁挽苦笑道:“我的仇家好像也是关兄的仇家,那个江少爷分明是冲着你和我一起来的。”

“听你的口气,你是想合作?”

梁挽笑道:“反正你在完全复原之前也杀不了我,不如先合作找出幕后之人,再谈别的?”

谈合作,这家伙就笑得格外清甜,眼睛也亮了几分。

可我不得不泼下一捧冷水,我现在得了看见梁挽笑我就想撕他脸的病。

“和‘剑屠’关意合作,若叫你的朋友看到,就不怕脏了你的名声?”

梁挽叹了口气:“和关意合作,确实会有损我的声名,造成些许的误会。”

可他接着看向我,笑容像这图穷匕见之后,匕首尖儿上的那朵新鲜花儿。

“可是聂老板,你又是什么时候变成了关意呢?”

第9章 小聂

我心中一阵地震,像五座山一齐翻倒过来,可面上仍是古井无波地冷漠。

“你说我——是哪个聂老板?”

“何必明知故问?这明山镇外头难道还有第二个聂老板么?”

梁挽看着我,不自觉地笑了笑。

自从我见到他,他似乎总是在笑。

可是他的笑与笑之间又不太一样。比如之前他第一次见我的笑,温和而慈悲。那是极为含蓄隐忍的一种笑,像浓缩了自己原有的锋芒以后再展开的笑。

可如今的笑,像加了些贴近距离后的亲热,他好像觉得和我熟稔了,就不需要再收敛,笑得就有些昂扬与锐气,还隐隐含了一种戳破真相的兴奋。

兴奋之余,他讲述了自己的发现。

“我看见你的眼时,便觉得那不像是关意该有的眼,只因这双眼实在太漂亮,配在这样粗犷的脸上有些不合时宜。”

漂亮?哪儿有你漂亮?

他叹道:“除了你的眼,你的腰也显得太年轻,它好像比你身上别的部位要小个好几岁。”

我都把这腰开除腰籍了,那确实比别的器官年轻。

“我摸你的脸时,便确定你是易容。”

“再想想一双这样漂亮的眼,一个这样年轻的腰,一种这样凌厉的剑法,除了棠花酒肆的聂小棠聂老板,我还真想不出别的人。”

我嗤笑一声:“只是你想不出,又不代表没有。”

“我可能确实不是关意,但也绝不是聂小棠。”

说完收了一笑,我以冷电般的目光剜他一眼。

“恰恰相反,聂小棠一直在我的待杀名单上!”

梁挽那姣好如画的眉头微微一蹙,里面似装满了不信与疑惑的弧度。

“聂老板与你有何仇,你杀他做什么?”

我凝视着他:“用你的聪明劲儿去想一想,关意从去年九月起忽然失踪,是因为谁?”

梁挽领悟道:“难道关意早就死在了聂小棠手中?”

聪明人就是喜欢自己脑补,而不是听人把答案端出来。

我则一把拍在推车上,震得车轮咯咯作响,几乎把怒和恨表演得几乎天衣无缝。

“你们都说聂小棠是义薄云天,我却说他是个卑鄙小人。他去年就以无耻手段暗算了关意,又掩盖了消息,叫大家都以为他整年一直待在明山镇,做他的好老板,实际上他已溜出去暗杀了不少人。”

梁挽见我这番义愤填膺,不由越发疑惑道:“所以你当真不是聂小棠,而是关意的传人弟子?”

我也不管他信不信,只略显虚弱地喘了一口气,然后把小错的短剑别在了腰间,靠着推车坐了下来。

“我实话说,关意是我亲哥,我的剑法是哥哥传授,但练习时日不久,想一人杀死聂小棠那样的高手还差了点火候。”

“但我那雇主说了,倘若我能捉你去见他,就能派人和我一起去杀了聂小棠,为关意复仇。”

梁挽听着这颠颠倒倒的黑白,似乎把根本不存在的线索都给串成了一块儿,不由得感慨几声:“可是小关,你的同伴不知所踪,你自己也虚弱至此……何苦还要再去杀聂老板?”

关意是大关我就是小关?你叫的也忒顺口了吧?

我冷眼盯他,故作不满:“你处处替他说话,是很喜欢他了?你见过这个男人?是不是他长得人美嘴甜,惯会说话哄你?让你总盼着能遇到他?”

梁挽像受了冤枉似的苦笑:“小关,我可没见过聂老板,只是听人说他肩宽腰细、剑法超绝,所以我才猜你或是他。而且他人虽美,脾气却不算好,只是嫉恶如仇、义气深重,大家才尊称他一声儿聂老板的。”

敢说我脾气不好?

我可是老板哎,脾气大点儿才能震慑得住恶人。

“你若到了明山镇,也得叫一声聂老板,若是直呼其名,只怕失了尊敬,镇子上的百姓都会和你不对付。”

我以万分的讽刺去嗤笑一声:“什么老板?一个开酒肆的商贩罢了,倒让你惦记得很,逮着谁都希望是他,对吧?”

梁挽越发无奈地纠正:“我现在知道你是小关,自然不会再把你唤作是他。”

这就被我骗着了?我是不是还得再演几分?

我故意陷入了沉思的静默,演性儿大发道:“你认为聂小棠的剑法如何?你认为我有几成机会能杀了他?”

梁挽竟然认真分析道:“聂老板当初一人单枪匹马地撵走了整个绵竹帮,又挑了袭扰明山镇的数大高手。你若没受伤,或有七成胜算能杀他,可如今受了伤,又失了弟兄,势单力孤至此,怎可能还有胜算呢?”

我冷眼瞪他:“那么,我们先把我那弟兄找到,再一起把你仇家杀了,但你莫问我雇主是谁,也别拦着我去杀聂小棠……”

梁挽似乎选择性地只听到了一句。

一丝无比温和的笑溢于言表,简直像一只破茧而出的蝴蝶翩然而去,又似蜻蜓在镜子般的池面上划开了无数圈涟漪。

“小关,你真的愿意和我合作了?”

我从地上伸出一只手以应答,虚弱而冷漠道:“我还在考虑,现在你扶我起来。”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以十足不耐的命令口吻说出这句话,是像一个堂堂的酒肆老板命令他的伙计一样那样说的。

若是换了别人,必是要对我发作的。

可梁挽听完,竟是满心愉悦地要去扶我。唇角都翘了两翘,像是两个远古的大逗号合在了一起,变成了一个小月亮。

不知为什么,他对着我的时候,像是完全发不起任何脾气,我给他一分甜,他还我的往往是十分的全家桶冰淇淋。

这家伙哪儿来的这么多温柔甜蜜?他开蜜雪冰城长大的么?

这让我真的很想看看,他冲我发起脾气来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一个慈悲菩萨,能否在我面前变成金刚怒目、怒瞪猛虎?

就在他的手要搭我手上的一瞬间,变故陡生。

一道赤光如逾星掠电一般,急掠向我伸出的手臂。

我以厉眼一瞥,发现这分明是一把赤红通透的怪刀。

若这势头继续下去,非得把我的整条胳膊给削下来不可!

梁挽目光一惊,立刻在瞬间连出三中下三蹴。

一脚蹴在刀身,一脚蹴在刀背,一脚翻转腾挪到了刀柄,才把那赤光的力道削减免了大半,让它反折刀身,以更大的力道和速度,冲向一旁的山崖绝壁。

它钉在了绝壁之上,深入五寸有余,且刀柄仍在兀自颤抖不迭,如一棵小树的枝干在无情风雨中激抖震擞。

须臾间,一只手攀上了刀柄,把它拔下来。

三道影子落在地上,长短高低,各有不同。

正是“赤刀”李漾、“白条海蛟”祝渊,还有“莲瓣刀”秋碎荷!

梁挽见是三个朋友,面色一喜:“李兄、祝大哥、秋姑娘,你们来了。”

“赤刀”李漾以微笑迎了梁挽,却以厉眼瞪我一眼,指着我道:“梁挽,这恶贼似已受伤虚弱,方才我一刀刺去,你为何护着他?”

梁挽无奈道:“他并非恶贼关意,而是关意亲弟。而且他如今受伤虚弱,站都站不起来,你怎能杀一无反抗之力之人?”

李漾怒叱道:“你是糊涂了么?他是关意亲弟也好,是关意本人也罢。他不都暗算了我们两次,活捉了你一次么!?”

“你知不知道他把我们点穴定在那里,又有旁人过来,若非我一力冲破了穴道,我们三个差点就死在那儿!”

梁挽听罢,正色且正声道:“可若不是他先出手杀了那杀手,揪出了成桃李这个内鬼,你们或许早已死在围攻下,又或者是被成桃李暗算而死,又哪儿来这后来的‘差点死去’?”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李兄是不是该把这解围之恩给报了,再报这暗算之仇?”

“赤刀”李漾听完,却是浓眉震动如刀片一起一伏,胸膛如鼓风机似的与山风共鸣,说不出的愤怒和震惊。

他简直不相信梁挽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怎么一个人只需要短短的半天,就能完全变了模样,袒护起一个屡次暗算他们的敌人?

二人僵持,似连时间也随之胶着住了,秋碎荷有些焦急地来回逡巡,似乎不知道该帮谁,祝渊似乎也不明白梁挽的态度,一脸警惕地观察我。

我忍不住嗤笑一声。

似在嘲讽这三个倒霉蛋。

“赤刀”李漾闻声一怒,他年纪轻轻就刀法诡怪,为人最是骄傲桀骜。

这样的人,听得起朋友的怒叱,却最听不得敌人的嘲讽!

于是他迅速一个翻滚掠过梁挽,一刀翻转如火,急急下沉,朝我左腮位置直削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刀距离极近,若是不闪不躲,脑袋都要被劈成个两半。

“夺”地一声,厉可劈山的红刀却只劈断了一根车轴!

因为车轴前的我已经不在。

我的腰又到了梁挽的手中。

他在瞬间抄我腰身,如一片儿落叶一般被刀风掠到一边儿。

红刀再至,一阵烈风再到,他又腰形一扭,如一段柔滑的丝缎忽然被宫中仕女陡然展开,说不出的飘逸与洒脱。刀风再至,他便又似一个陀螺,被一个顽皮的孩子扔了出去。

刀风处处可至,梁挽却抱着我处处掠过、越过、飞过、翻过,几乎如游山过水一般,连被他抱着的我,都有些松弛下来,觉得这过刀车,确实比跳崖机有意思多了。

他似也感觉到了我腰间不再紧绷中传出的依赖与放松,惊喜地看了我一眼,在刀风乱舞之中,他竟还冲我笑了一笑。

笑什么笑,你怎么整天和吸了笑气一样。

“赤刀”李漾连出十多刀,刀劈石裂,刀劈树倒,刀劈水断,可这般凌厉的刀,就是没有一片儿落在我的身上,眼见我被梁挽护持得周全无比,且梁挽还向我笑,他怒且悲哀地尖啸一声,撤下已经失了势的刀锋来。

“你……你这样好的轻功,却用来护他这个贼!他又没救过你的命!”

梁挽把我放下,护在身后,如母鸡护小鸡仔似的护着我,转头看向李漾。

“我只希望李兄祝兄和秋妹,能暂且放下成见恩怨,共同抗击更大的敌人……”

“人”字未落,梁挽忽然愕然而住。

他的背后,至少七八处穴道已被制住。

方才还翻飞如叶子的一个人,整个人一动都不能动!

出手制住他的人。

我。

看似虚弱、被他一心护着的我。

曾放松而依赖地贴他身侧的我。

梁挽的面色瞬间沉如乌云坠底。

第10章 毒

四人之间最大的战力梁挽,此刻已受制于我手!

而在李漾反应过来之前,我手中一把短剑立刻疾弹而出,穿过了梁挽那白袖的缝隙,直接从他的臂膀之下飞刺出来,如一点隔世而来的星光,撞打在赤红刀身之上!

李漾不得不双手压刀,后退三步,抵石而挡,才能抵得住这悍烈狠冲、可击飞猛牛的一撞!

与此瞬间,我的人已翻过梁挽的背,一个燕子翻身拿住短剑,再往地上一个翻滚,倒转剑柄,狠狠撞在了李漾毫无防备的膝盖穴道。

同时我头也不回,一剑反刺后方,剑锋“夺”地一下荡开了祝渊那根劈向我后背的,一个百十斤重的船桨。

一剑对船桨,我手腕急翻如云,卸掉桨上百八十斤的力道,舞出三十六道剑光,如狂风吹蜡烛,似织成一道细密的网。

网撤去,桨上多了三十六道缺口,七十二个凹痕。

祝渊愣神,我再如浮游万世的一颗星辰般飞掠而过!他视线中似已没了我,慌忙寻我的,我解下腰间缠裹的一处粗布,如老蛇探头一般掷出,粗布往他足部一卷,他登时跌倒,慌忙翻起身子,胸口已中了我一穴。

最后一个翻腾而过,我避开了秋碎荷劈我双腿的莲瓣一刀!

升空之时,我还能看得见她怒意怦发的眼神,和那莲瓣般的脖颈旁,一颗新鲜得像刚长出来的小红痣。

我皱了皱眉,下落之时,就如一片儿羽毛似的落在了她劈来的粉红莲瓣刀上,她慌忙把刀撤回,可也撤回了我。

因为我的整个腰几乎是贴着刀身翻转,刀侧我也侧,刀平我也平,她撤回刀时也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我从刀上落下来瞬间,掌剑也落在她肩头,指刺穴道!

至此,梁挽在内的四人,重新落入了我手中。

局势已重新翻转,又一次落到了我的手心里。

我这才大大咧咧地从咬牙切齿的李漾腰上拿下了一壶酒,喝了几口,咳嗽了几下,再施施然地坐在小推车上,看向了被我的点住七八个穴道的梁挽。

梁挽苦涩而疑惑地看着我。

“你是不是很想问,为什么我被你刚刚动了刀,还能动得这么猛,几乎比我受伤之前更快了些?”

梁挽叹了口气:“请小关赐教。”

我嗤笑了一声,灼热的气息几乎要喷他耳边的时候,我忽的眼神一转,厉厉烈烈地瞪了他一目。

“这还不是你干的?我已经警告过你,不要动我的旧伤!”

自小棠死后,我从不因为私人的爱恨想去杀什么人。

哪怕寇子今把我得罪得那般狠,我从未想过要杀了他。

可我真的对梁挽十分地失望。

失望到是有一瞬想要了他命。

因为他确实犯了个错。

他处理旧伤的方式,换在别人身上,那是一点儿也没问题。他出道短短一两年,就靠着这套强行救人的法子,强行救回了骄傲的寇子今,救回了李漾等人,救下了一干英雄好汉,这为他赢得了许多人的友谊和青睐。

到我身上,为何就救出问题了呢?

因为我的这道旧伤,它不止是有一种毒。

它里面是藏了两种奇毒。

当初我在聂家,中了这刀上的奇毒,性命垂危之际,有位神医,给我下了另外一种毒,以毒攻毒,就把这处刀毒给限制在了腰身之上,不会往别的部位扩散。

所以我的腰啊,它疼归疼,敏感归敏感,老了还要被影响,但两种毒在里面保持了一种动态的平衡,它至少是不会要了我的命。

可现在梁挽动了那处旧伤。

就像动了一盘从未有人敢去修正的屎山代码。

在他处理淤血的时候,藏在旧伤的毒也许被排去了八成,但剩下的一两成,却已脱离了掌控,游走了我的全身,融入了我其他的器官和部位。

虽然这两种毒只剩下一成了。

但它是两种奇毒好不好?

这世上最毒的奇毒之一是阅微药庐祖师爷发明的“眼窝针”,取上指甲片那么大的一,都能毒死十多个成年男性。

而这两种奇毒,此刻已经在我体内游走全身,且失了平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

爆发之时,我若运气坏,可能会高烧低烧上个十天十夜然后活活烧死,也可能运气好,一下子就暴毙了,也有可能幸运女神空降,我会没什么大事儿,只是有些后遗症。

总之是生是死,是福是祸,这种事很难说的。现在我之所以这么生龙活虎,大概是两种毒已经在发生作用,催发了我的全部血气和精力。但只是暂时的效果。

梁挽听完,几乎整张脸煞白到底,之前所积攒的所有自信、镇定,甚至是在我身边的放松与愉悦,都已转换成了浓郁的愧疚与悲哀。

他只是咬牙狠叹,几乎不敢看我。

我却像是和他换了个位置,有些平静甚至是柔和地看向他,道:“你是个很出色的手刀大夫,你开刀的过程没有一步做错,哪怕是罗神医本人,都未必能比你下刀更准、更精确。”

“可偏偏过程全对,也能让结果差之千里。”

“若旧伤无毒,或只一种毒,你就确实是救了我。可偏偏有两种互相纠缠在一起相互平衡的毒,一点救就成了无数错。”

我越说下去,他越是脸色惨白到五官冰凉,四肢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我叹了口气:“你还是太年轻了,如果你再大几岁,和罗神医多学习个几年,应该就能看出这微妙差别。”

“我让一处疮疤烂在那儿,自然是因为烂在那儿有烂在那儿的好处,随便去动它,必定会付出一定的代价。”

“我不知道你之前经历过什么,失去过什么,你对救人这事儿似乎过于执着和强势了,为何你很怕失去我这个敌人?”

“反正,你对伤势产生了误判。”

“然后,你对形势也有了误判。”

“你想让我在你身边松弛下来,我就给了你这松弛。你就没想过我是有意贴在你身上放松,是让你也放松警惕的么?”

“误判伤势,救人就成了害人,误判形势,救人就成了害己!”

其实我说得是狠,但未必结果有这么狠。

毕竟过去三年,毒量已经不如当初那么明显,我未必就会暴毙,也未必会有很强的反应,一切都是未知的。

我故意把事情说得百般严重、毫无希望,就是想当头棒喝,让还年轻锐气的他,从这事儿里得到一个教训。

但是这个教训的效果似乎过于好了。

我这一句句一字字如刀子一般砸过去。

像昏天黑地里猛烈砸在人心头的一番震动。

砸到最后,梁挽似已放弃一切希望,只面目悲哀地看向我。

“一命还一命,我在你面前咬舌自尽,请你放过我的朋友。”

啊?这么快?

我森冷道:“先别急着死,我得先处理一下你的朋友。”

梁挽一愣,道:“怎么处理?”

我手中短剑一动,瞬间三道青光闪过!

李漾的手臂上多了个口子,祝渊的后背多了个口子,秋碎荷的肩头多了个口子,三人顿时血流如注!

梁挽眼中闪动着鲜活的惊愤:“小关,这事儿与他们无关!”

我冷眼看着他:“有关的,你要亲眼看着自己的朋友流血!”

三人顿时对我咒骂不停,我还看得到李漾锁骨上那颗新长出来的小痣,和祝渊脸颊旁边的小痣,以及秋碎荷脖颈后边的小痣,正在颤抖不休。

就连梁挽脸上的悲哀,也化作了腾腾的怒火。

“李漾是在你虚弱的时候想杀你,可祝渊和秋碎荷并未在你虚弱的时候出手,你怎能趁他们无法反抗之时……”

我冷笑道:“你怎知我不会对没有反抗之人出手,你根本就还没认识我啊。”

说到没认识这句话,梁挽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只一瞬间,他的脸色瞬间退到了面无表情的冷静和锋锐。

就好像所有的情绪,再度被他重新封锁了起来。

“也许我确实不曾认识过你,但我刚刚护住了你十多次。”

我笑道:“所以呢?”

“这十多次的相护,够不够换这三个人的命?”

我想了想,道:“很抱歉,你还是要看他们流血的。”

说完,我竟然又在三人的伤口上捅了一捅,口子继续扩大!

鲜血依然在流!

李漾几乎是虚弱而愤怒道:“你别求他了,让我们血流干净,也好让你看清楚这个恶魔的真面目!”

祝渊也咬牙道:“梁公子别求他!别让这小人得逞!”

秋碎荷也怒道:“是我瞎眼看错了这小魔头,我居然还向他道谢过!”

梁挽以一双积雪般冷澈见底的锐眼盯我。

不是悲哀无奈,不是谦和愧疚,这是他第一次以这样锋锐到几乎尖利、极为凌厉且富有攻击性的眼神看着我。

毫不怀疑的是,他此刻已对我彻底失望。

再无半分情分可讲!

可当他死盯着我盯得久了,似乎从锋锐中浮现出了些许好奇。

因为,我一直在盯着这三人。

我像是着了魔似的就盯着这三人流下的血,盯着他们脸上新长出来的痣,好像那里面有什么不可捉摸的秘密似的。

他一定很好奇,我到底是在看什么,等什么呢?

等等,小痣?

梁挽诧异地看过去,发现三人身上的小痣,在一点点地变淡,而他意识到这些小痣似乎之前是没有的。

我也看到了血液中的变化。

随着鲜血不断流出,李漾的血开始变得暗黑,祝渊的血开始泛出青蓝,而秋碎荷的血居然开始泛起了一点点金黄!

这怎么回事儿?

三人惊诧之余,发现三人身下这继续流淌的血滩子之中,多出了三条咕哝的小虫。

我一看见这三虫出现在血中,就松了口气,而梁挽顿时领悟道:“他们是中了‘身上一点红’的蛊毒?”

我不理他,只问一脸茫然的秋碎荷。

“你们来的路上是不是碰到了什么人?”

秋碎荷楞了一楞,茫然道:“我们来的山路上看见了一个强盗要非礼一个姑娘,就出手救下了姑娘。”

“你就没想过,这么荒野无人的山,为何忽然会出一个强盗和一个姑娘,还正巧被你们碰上么?”

“额……我不知道。”

我冷笑道:“你们怕是碰上了‘阎仙小蛊’ 华露浓,她就是用这招送走了几个少侠和大侠,因为她只需碰一碰你们的衣角,你们身上就被种了红痣,养了蛊虫了。”

三人不明所以,梁挽则解释道:“如果关兄晚点出手,不及时帮你们放血,那你们此刻已化作三大滩的血水了。”

三人这才顿悟过来,个个面色复杂,实在不知以什么样的面目去面对我,尤其是那秋碎荷,更是满是歉意地看向我,无奈且支支吾吾地说道:

“我……我不知道你是为了救我们,我刚刚差点砍了你的腰腹,我,我还骂了你……对不起……”

李漾更是咬牙道:“我……我是砍错了你……你,你不如也砍我一刀吧!”

也就梁挽,终于收起了锋锐,可依旧沉静如木地观察我。

我却笑盈盈道:“没关系,我只是想和你们确认那个女人是不是真的来了,我还是要杀你们的啊。”

三人再度色变,完全不知我怎会如此阴晴不定、反复无常!

梁挽一声叹息,似也有些微微的习惯,而我却看向他,半嘲半劝道:“恩将仇报、杀人再救,救完再杀,本来就是这江湖上很寻常的事儿,你不要太把我的好当真,须知我是关意的弟弟,一个小恶贼啊。”

说这话的时候,我一只手把刀子给架在了李漾的脖子上,作势就要砍下去!

就这家伙刚刚砍我十几下的狠辣,我杀了他又何妨?

而李漾直直地梗着脖子,闭目等死,只等一刀下来。

却是迟迟不来。

我也很奇怪。

因为梁挽这回,他怎么不求求我放人?

他为什么只是平静地看着我,好像我根本就不会砍下去呢?

这家伙怎么不着急呢!?

李漾睁眼看我,梁挽平静且锐气地无声无言地观察着我,我一下子就变得看不懂他在想什么了。

就在我们几个人是大眼瞪小眼的时候,我听得一声尖叫混着杂音的动静,忽然抬头,看向远方。

远方的村落浓烟升腾,似有大火冲天之象。

李漾还是奇异道:“你……你为何不砍下去?”

“你就顾着自己的命?没看见村落起火了么?”

我还演这破戏做什么?

我直接收了刀,解开了四个人的穴道,杀气凛凛地喝骂道:

“恶贼也是要吃村饭的,你们先和我去村子里救人,救了人,我再把你们几个统统杀了!”

这回,梁挽以睿静冷清的目光观察着我,李漾也没敢骂我,连祝渊也只没回声。

连秋碎荷那么好吓唬的姑娘,居然也没有被吓到,也闪着一双秋水碎荷般的明媚双目,充满感激、崇敬,和好奇地看着我。

……可恶!

第11章 火

这三个倒霉蛋虽有一战之力,但毕竟刚刚从蛊毒恢复,身上的血口子还在汩汩流血,其实虚弱得很,能当多少战力是存疑的。

我是没空等他们恢复的,便撇下梁挽,一掠而飞,起起落落间去接近了那村寨。

隔着山林,我就瞧见那远处的红光漫天,好似老天爷张了一张烈口,吐劈下一道淬火浴光的天雷,在鳞次栉比的房屋瓦片上燃烧。

越是沿着山路往上飞,越能感觉到空气都烫得惊人,一路上火势蔓延,简直是遇树树摧,遇水水腾,遇风风折。再靠近,便可得人声儿、尖叫声儿、嘶吼声儿在火光中络绎不绝,好似千万条红蛇巨蟒肆虐其中,把村人都裹挟进了火舌里。

然而等我终于跨过各种曲折难行的小路赶到时,现场几乎只剩下了冲天的浓烟,灰烬残骸的噼啪声尤在耳边,我努力寻着还幸存的人家。

然而没有。

我惊讶地发现,这何家村的七八十户,竟几乎被烧个干净。

且有些人不像被烧死,而是被杀之后又被焚了尸。

只因此地与边塞相近,村寨中民风彪悍,村人们个个持武练器,而许多死去的男人手上也握有一些兵刃,显然死前还在战斗。

更诡异的是,在场的死者有许多是缺残肢体,被人有意地割去,似是进行某种祭祀仪式所用。

所以这不是盗贼,也并非意外。

而是有意识有针对的屠村抢掠!

我心情格外沉重且愤怒,几乎能感觉得到身上的血同这灰烬中的火一般一寸寸一点点地燃烧!

这可是明山镇附近的何家村!谁敢在这儿屠村犯案!?

而此时梁挽也已赶到,瞧见在场的死相,面色惨黯得像墙壁上褪色斑驳的漆。

“这已经是第四起屠村案了。”

我回头看去,梁挽沉眸道:“在此之前,沈洲的云墨村,登州的赵家山,黄州的柳芳寨,都出现了这样的屠村案。我听一位捕头说起,这三起案子的屠村之人都不为钱财,而只是为了杀人,和割取死者的肢体……”

我皱了皱眉,似想起了一些陈年忘事儿:“像这种掺了火祭的连环屠村行径,不似是中原教派,倒像是……西域那边盛行过的‘赤炎妖塔教’……”

西域那边盛行过的大小教派实在太多,像天上的繁星,又如荒地里有毒的野菜,割了一波又冒出来一波,我也是被梁挽一提醒,才想起了这个教。

梁挽却目光一凝:“那我们之前遇到的各路杀手,侯大爷、朱成碧,还有韩庭清、江焰鸿,甚至是‘阎仙小蛊’华露浓,都与这魔教脱不了干系……”

千丝万缕的关系一下子就串联了起来,我也接着分析道:“倘若这些人已被魔教收编,那魔教的势力已然渗透到了郭山镇和屈山镇?”

“看上去是这样不错。”

梁挽说完,还不忘目光炯炯地提醒了我一点。

“若非明山镇有聂老板这样眼里不容沙子的人物坐镇,只怕明山镇也早被渗透了。”

虽说边塞地区的县衙基本是摆设,全靠民间武力维持那摇摇欲坠的道德秩序,但你未免也太高看我了吧?

“在这明山镇附近,你小看谁,都不能小看聂老板。”

梁挽见我似乎有些不太信的样子,越发想说服我道,

“他是个真真正正的豪狠人物,而似你这样的义气俊杰,与其去找聂老板报仇,不如和我时时在一起。”

“我已暗算过你两次,我算俊杰的话,你是什么?”

梁挽又被话刀子劈得沉默苦笑。

我又撂下了一个躲不过去的质问。

“你要我时时和你在一起。可你给了我的旧伤一刀,这是个随时会爆的隐患。若我在战斗时因你而毒发,陷于敌手,你又当如何?”

梁挽真的笑不出来了。

他低头,眼看着那一双沾惹了风霜火粒的白袖,驯服而愧疚地贴在了他已僵硬的腰侧,等他抬起头看我,周边的火光红芒似在他清如冷月的脸上蒙了一层决断之意。

“你若已陷于敌手,自然是瞧不见我的。”

我讽刺道:“什么意思?那时你已逃了?”

梁挽沉静地看了看我,目色中带了一丝比灰烬更冷凝、比山崖间堆叠的巨石更坚定的光。

“你的腰上有我犯下的一道错,我至死都未必能赎此错,其实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道理,不是想你跟着我,是我自己想跟着你。”

这话说得我从里到外三百六十度的懵逼。

而他继续以镇定到无以复加的姿态看着我,平静得在说一个仿佛与自己无关的道理。

“我说你会瞧不见我,是因为在你陷于敌手之前,我必已因为保护你或其他人,而死在敌人手下!”

“你只会看见我死在你前头,绝不会看见一个苟且偷生、逃之夭夭的梁挽!”

……啊?

……啊!?

我沉默半晌,像是一个从未看海的人第一次来到海中心,一方面我被海的透明浩瀚所震住,一方面我又因海的极度包容而不适。

这片海,它怎么什么都能填得下?什么废材料它都容?它又可能真的这么温柔?它都不会给我刮风下雨么?

而梁挽这片异乡的海,仍在看着我这个隔世的观海人,他张起了平静的风帆,温和地等着我的航向。

可我没给他任何航向。

我不晓得。

我不知道。

我有意避开他的目光,困窘地绕开了他这片生机过于盎然的海,走向了洋溢着死亡味道的火光和灰烬。

还是和死人和恶人打交道比较适合我。

好人真奇怪。

梁挽最奇怪。

为什么他要和我说这些?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把咱俩的边界推到原来的敌人区。

“交浅言深乃人生大忌,你的话我就当没听见。”

“我不信你!”

“你也别信我,信我如自杀。”

梁挽发了一声浅如水色的叹息,手掌在袖下微动几分,仿佛想抓住一种比世道人心更缥缈不可靠的感情。

他好像有点失望,好像期盼我真去相信他这番话。

可很快,他又迅速收拾情绪,跟了上来,极力地与我并肩而行。

我们在满是残垣废墟之中穿行,忽的听到一处女孩儿的尖叫声。

我抬头一看,发现高处小山坡上有个相对独立的木屋,上面还未测被火势波及,尖叫声儿就是从那儿传来的!

还有活口?

我正要与梁挽对视,结果他的人已化作一阵比风更急的气影儿,一下子就飞掠直上,冲到木屋那边。

居然敢比我快?

我奋发之下,紧接着掠去,梁挽想要进屋,这时周围的草丛木林里,却有数道冷剑直接戳向我们周围。

梁挽二话不说,一脚就蹴开了大门,把我推进了屋内,他自己对付起了外围的敌人!

而屋内也不是什么天堂。

我一进门,门后先是一道厉光直刺我后背,椅子下一道冷意袭我肩头,地上一个潜伏的好手飞扑我双足!

来得正好!

此时此刻我正尴尬,杀人比面对梁挽更舒坦!

面对这些人,我就像把几篇文章先随我的法则拆开来,再重新融进一个文档。

我先是一个大仰身往后一大躺,双足往下,踩住那地上劈来的一剑,上身又借着低位避开两道剑芒的同时,我刺出三剑!

软剑如流水丝缎般瞬间抖擞而开,向外一剑割了第一人咽喉,挑出一道新鲜艳绝的血弧后,剑在咽喉处一记反弹,瞬弹到第二人的锁骨,再如切张白纸般一个划拉,鲜血爆溅!再急折到第三人的胸膛口,一个戳心猛挑!

一剑杀三人,剑在三人的致命躯干之间来回翻折腾挪,而我落地同时,四道潜伏的剑光冲我袭来!

我右手一把短剑直往后背递去,一剑格挡开了劈我脊椎的一剑,借力我半空翻转腾挪,避开另外三道剑光,几乎在躺到地上的一瞬,我才一手拍地,身子弹跳而起,弹跳向上时我反手一剑,刺中了第四人,落地时我把短剑一扔,剑锋直接飞掷而出,刺入了第五人膝盖!

短剑脱手瞬间,我把头一低避开刺我面门的一剑,同时右手的软剑换至左手,头也不回,一剑往后递刺而出,往回一戳就穿了第六人腰腹!

第六人应声倒地,软剑却被他身上的甲片死死卡住。

这时我手中已无兵刃。

第七道剑光随之而来,我直接一个燕鹄翻身躲过剑刺,闪到那人背后拍了他脖颈,拍得他低头趔趄,我立刻从他手腕夺他剑,剑锋倒转,没入第七人胸口!

七具尸体倒在我身前。

我默默地抽出了尸身上的软剑和短剑,身上却一股失力没气儿似的发烫,好像忽然就有一股火升腾了起来。

怎么回事儿?

不会这个时候两种毒要失衡发作了吧?

我朝外面一看,发现屋外躺了十个已经变成残废的劲装剑客。

有的人眼珠子倒翻,有的人十根手指永久性地打了结,有的人的耳朵在嘴里,有的人的肩骨被削了一截,有的人胸膛凹了下去,上面多了十多个脚印,有的人就别提了……

而造成这一切的梁挽。

施施然、温温柔地看向我,唇角还温柔笑了笑。

你还笑?你小子除了没杀人,下手明明是比我还狠啊。

还有,你刚刚为了避开我的腰伤,是不是拍到了我身上一个需要打马赛克的部位,把我给推进去的?

你还笑得出来!?

第12章 吊桥

我们眼神交汇的一瞬间,忽然屋内又传来了女孩儿尖叫的声儿。

还来这一套?谁模仿小女孩模仿得这么拙劣?

我冷笑着进入屋内。

却没办法把冷笑维持到底。

因为这个屋子居然真的有女孩儿。

两个小女孩儿被一个手持利刃的刀疤脸恶徒紧紧抱着,那寒光凛冽的利刃就搁在她们无助而可怜的小脸蛋上。

可我却发现自己身上的火还在烧。

我没办法像刚刚那样杀人了。

梁挽进了屋,站在我身前,看着恶徒,温和道:“也许你应该考虑放下刀,今晚死伤的人已经够多了。”

那恶徒念了几句听不清意思的胡语,脸上威胁狠厉之色呼之欲出,而梁挽却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也听着他。

恶徒也跟着从盯着我,到盯着梁挽。

可就在这么紧要的时刻,梁挽忽然抬头,往上面看了一看,且惊讶地“呼”了一声儿。

那恶徒跟着也一分心。

只不过分心短短一瞬,并没有什么。

因为他现在和梁挽的距离隔着三张桌子、五张椅子,甚至还有一个灶台,一张破床,还有地上的几个人。要跨过这些距离,至少得二十个分心的瞬间才行。

他也马上把目光转了回来。

而梁挽居然已经到了跟前!

因为他只需足跟一动,世上所有的距离就失去了意义!

半个呼吸都不到的时刻,他迅如一阵狂烈难挡的海风,几乎缩小空间了一般,飞掠到了恶徒的身前!

到了跟前,他也只在恶徒身上轻轻拍了两下。

一掌拍在肋骨下方。

一掌拍在脖颈下方。

那恶徒却像是被两个钢刺戳破了的气球似的,整个头颅往后猛地一仰,整个身躯都被和一拍给震飞了出去!

小女孩却落到了梁挽的手中!

他温柔地抱住两个受惊的女孩,回头看向我,刚想安慰几句,面色却陡然一变。

“小关!”

连他温和的声音也变得尖利而充满恐惧了。

我的脸色想必已十分难看,因为那团毒素引发的火,似乎已经从我的躯干燃烧到了我的脖颈,我摸摸自己的脸,感觉脸在发着十万分的烫,脸怕是变色了。

我只对着梁挽冷声道:“我们走。”

梁挽抱着小女孩儿一同出去,却发现屋外环绕过来的黑衣人越来越多。似要从下方涌来,将我们层层围困。

可这些黑衣人并不出奇,让梁挽更加沉郁的——是领头的三个人。

“阎仙小蛊”华露浓,一个长得浓艳重彩、满头银饰蓝绣的苗疆风美女,以蛊毒闻名,也以杀人于无形为立身之根本,她此刻正对着我和梁挽轻轻一笑,美艳动人得没有人可以不去看他,挪起腰身来有点维纳斯雕像的魅感,像是能随时拧成一股子绕指的媚毒。

“八指石魔” 萧断石,一个浑身上下挂满了各色奇石怪石的中年男子,据说他曾经以一块儿小石作为暗器,同时射杀了八个高手,

也推倒了一块儿巨石,碾死了断他二指的恩师。

“啼哭二郎” 念小哭,一个年轻秀气却又有些邪性的男子,据说他一哭就杀一人,大哭就杀许多人,哭得越是伤心厉害,邪功越是发作强悍,杀人就更得心应手。

若我没有毒发,来什么人,我都还可一争。

可我身上毒已渐发,连拿剑都成问题的时候,能指望一个梁挽护得住我,再加两个小女孩,还要和这三个高手打吗?

分明死路一条!

我心中遗恨万千,不由看了一眼梁挽。

我杀了这么多恶人,到头来我居然是被这人的好心给坑死的?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倒霉的人?

梁挽却冷静地眼观四路,观察逃生方向,我也跟着他看,试着催动许久不转的小脑筋,倒也想到了一个极狠心、也有效的法子。

可我看了梁挽,想到了他之前说的话,犹豫之间,却不知该不该这么做。

我们沉默之时,华露浓扬了扬纤细白皙的脖子,以这仰天看人的清姿形成了一种惊心世人的魅感,笑道:“梁公子追查我们圣教许久,是不是也该考虑身后的路?若是你们能现在投降……”

她说到“许久”的时候,我在梁挽耳边说了一个地点,他听到后,以一种很惊讶也很复杂的眼神看了看我。

我不知道他那时在想什么,我只是冷静地看着他。

这是唯一的法子了。

华露浓说到“身后的路”时,梁挽真的看了身后的路。

等她说到“投降”二字且未完,梁挽已经和我一起往后一折,直接投入了密密苍苍的树林当中!

我还是决定用那个法子了。

我无论如何不想死在这儿!

我和梁挽且冲且上,后面三个高手也跟着一路越林飞木而来,几乎是紧随着我们上了山。

而冲冲行行之下,我们来到了一处古吊桥上。

桥下流水湍急如旋涡倒转,桥旁怪石嶙峋崖壁陡然,桥上古旧残破,窄处仅容一人过,险处更似无处站!

这样的高度掉下去,十成人得去掉九成九的命!

我已烧得四肢百骸快没了力,却仍一声不吭,用力抱起一个小女孩冲过吊桥。而梁挽则抱着另外一个女孩儿,在我后面一边跟着,一边不住伸手,打落和踢飞那三人袭过来的暗器!

等我到了桥的另外一边,梁挽仍旧抱着那女孩儿,而那三个魔教的高手,也已站上了吊桥!

吊桥年久失修,且常受水冲雨击,湿滑难行,它基本上连一只山羊的斤两都容不下,何况几个成年人?只怕是随时要断落到这无底深渊中去!

而梁挽若是一个人早早上来,以他的轻功,脱身不是问题,可他手中抱着个小女孩儿上了桥,因接暗器,身上已多了几道口子,桥上已沾了他的血,他手上又有了掣肘,还被三人夹抄住!

他一旦后退,那三人便立刻追袭他后背,他若前进,三人将立刻袭杀和这小女孩儿!他若向我这处奔逃,三个高手必定一起飞奔上来!

一旦等这三人过桥,无论毒发的我也好,女孩也罢,都不会再有任何生机了。

我心中决意已定,放下第一个女孩儿,立刻冲着梁挽冷声道:“把孩子扔给我!”

让他扔给我,而不是跑过来把孩子给我。

梁挽闻言,看向了我。

只那么短短的一瞬间,他似乎从我决绝浓烈的眼神和动作中顿悟到了什么。

然后他了然而悲哀,悲哀且理解地一笑,直接把女孩儿扔了过去!

一阵惊呼声中,我稳稳地接住了可怜的小女孩儿。

而梁挽没有上来,因为就他扔掉女孩这个瞬间,念小哭和华露浓已把他两面包抄,几乎把他夹在了桥中间!

萧断石也紧接着越过三人,在桥面上轻轻一点,想掠袭我和两个小女孩儿!

此刻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偷袭,因为在他眼里,当梁挽就在这座桥上的时候,我肯定是不敢做些什么的。

而就在他腾空而起,一脸得逞的狞笑,且看上去无比接近我的咽喉和小女孩的咽喉时。

我面无表情地、冷眼旁观地。

提起一剑,砍断吊桥的绳索!

萧断石的脸色瞬间陷入了无比惊惶绝望!

他根本没想到我居然真能做到这个地步!

古桥瞬间倒斜下沉,桥上四人,包括梁挽在内,都立刻往下直直坠去!

一炷香后,我渐渐恢复了点气力,从另外一条路到了吊桥的另外一边。

梁挽还挂在吊桥的一个木板上。

他身上至少多了七个口子,只有一只手挂在一根摇摇欲坠的木板上,这一只手就得支撑他的全部重量。

我就在风雨之中,蹲在了吊桥的边缘,像他当初做完手术时看着我一样,我的手托着腮,安静俯视着他。

梁挽仿佛看见了我,唇角渐渐含起了一丝笑。

好像他在这时看到我,只有看见朋友的欢愉。

可我没有任何表情。

连为他担心的表情也没有。

我就那么静静而冷冷地看着,也没有半点拉他上来的手势,也没有踢他下去的用意。

我可以确定,我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具尸体那样冷。

他把我当朋友。

他说要保护我。

他似乎已经很信任很信任我。

而他现在落到这个地步,都是因为信任我。

梁挽却只是静静地用手扒拉着木板,似乎没有半点力气上来,但他还是虚弱且平静地看了看我,开了口。

似乎是要向我求救了。

“孩子……怎么样?”

我一愣,他却只是平静地看我。

只是在问孩子的安全,却半点不为他自己求救。

我目光一垂,慢慢而冷冷道:“孩子已经没事了。”

梁挽似乎终于松了口气,支撑他挂在这木板上一炷香的动力,也就此消失不见。

他的手指似乎有些松动,而我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在这凄风苦雨之中,我冷眼俯视着他,就像看着一本与我没有任何交情的书,就要被一页页被翻到尽头。

终于,他的手彻底松动,他的人往下一坠!

却有一道白绢似的物事儿,风驰电掣般往下袭去,卷住了他的手,把他往上一个提拉!

梁挽落地之后,才赫然发现,在绝境之中拉住他的,是他缠在我伤口处的雪白绷带!

一种欣慰的愉悦下,他几乎脱力地倒下,而我也坐了下来,慢慢地把绷带缠回腰部。

他却始终看着我,精疲力尽之余,却仍旧温和不失关心地问道:“你还好么?”

“你问我好不好?”我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不是我砍断绳索,你根本就不会坠下去,不会凄惨而无力地挂在那这吊桥上。”

梁挽沉默了片刻,道:“我知道。”

“不管之前我是点穴也好暗算也罢,我从未真的让你置身于生死绝境之中。可是,在砍断绳索的那一刻,我是真真正正地放弃了你、背叛了你,我把你的命运完全交给了风速、水流、和木板!”

“因为那一刻,只有你能缠住那三个高手,也只有你在桥上,他们才能放心地三个人一起上来,我才能砍断绳索,把他们葬入这水流中。”

梁挽沉默了片刻,面上不见苦涩,只有了然和释然。

“那不是背叛。”

“这不叫背叛,那什么叫背叛?”

梁挽冷静地看向我,锐眼一亮道:“从你告诉我要来吊桥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你的全部计划。”

我心中和手足几乎是一样地冰凉,我整个人几乎是霍然抬头看向他。

“你上这吊桥之前,就已经猜到了我会放弃你?”

梁挽只认真地看着我:“我猜到了,我也觉得这个计划可以一次性诱杀三个高手,我才跟你过来。”

“所以,这并不是背叛。”

“哪怕代价是你的命?”

梁挽苦笑道:“我不是没死么?”

我的声音冷得几乎不带任何情绪色彩:“你以为我蹲在那儿看你,是在干什么?”

“因为你自以为是的好心害了我毒发,而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下山的时候。那一刻,我是真的想过就这么放任你掉下去……”

梁挽的声音轻到近乎听不见地去答复:“我知道。”

我笔直问候他的心脏:“我想你死,你难过么?”

他的声音轻得像承受不了一片落叶,笑却有些浓郁且浑浊,仿佛包含了太多难言的念头。

“有,一点点吧。”

“只有一点点?”

梁挽笑着,伸出手,好像是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摸了摸我那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斑驳的脸蛋。

“也许,你曾经真的有一刻是想害死我。”

“可最后时刻,你不还是伸手救了我么?”

我的银牙微咬,声色在雨水下显得厉涩:“我伸手是为了掐你的脖子,你信不信啊?”

“没有人会在自己腰间流血的时候这么干的,小关。”

我冷笑一声,捂着腰间流血的口子,努力瞪大一双恨眼去盯着他,可身上酸涩,脸上冷热交替之间,我已经有些分不清这朋友和敌人,也分不清这雨水和泪水之间的区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