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哈哈哈, 真是感人!”
孟极被铁索缚在刑架上,放声大笑,锁链随着他激烈的笑声“叮铃哐当”震动, 回荡在这阴暗的地牢之内。
“沧海桑田,故人重逢, 容貌变了、身份变了、甚至连雌雄都变了, 你们却依然能一眼认出彼此, 果然是自小有婚约的青梅竹马,看得我都感动了!”孟极讽刺地看着令黎,“所以天酒殿下, 竺宴与斳渊二选一,你这是已经做出选择了?”
令黎:“你一定要杀他?”
孟极斩钉截铁道:“没错!我苟延残喘至今,就是为了杀斳渊!你若阻止,我便让你永远找不到方寸!”
“你比我更清楚如今竺宴是个什么情况, 若你不能及时找到方寸, 让它继续这么为祸下去,仙神两族必背水一战攻打魔域。届时,竺宴就算不死也会被活剐了!”孟极笑问,“神后娘娘, 那可是竺宴啊, 你舍得吗?”
他拿竺宴要挟,令黎却根本不为所动, 淡道:“我从不受人威胁。”
说罢, 她转身离去:“你既不说,我便自己去找, 何时找到,何时再回来放你出去。若我一直找不到, 你便只当我今日没有来过吧。”
孟极见她背影决绝,四肢挣扎着动起来,他身上的铁链也随之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红了双眼,嘶吼道:“你还记得应缇吗!”
令黎停下脚步,背对着他。
怎会不记得?
孟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从头到尾如此平静,连问也不问我为何杀他,是心中早就已经猜到答案了吧?”
“你猜到我之所以对斳渊穷追不舍,多半与应缇有关,而你不肯说破,是怕说破之后你也不得不与斳渊兵戎相见,你不愿意,所以你避而不提!天酒殿下,神后娘娘,原来你所谓的感情也如此虚伪不堪!当日诛魔阵中,应缇真是白救了你!”
令黎缓缓回身。
孟极被绑着,双手紧握成拳,眸子里布满血丝,他转了转眼珠子,往斳渊看去,这一眼,恨意刻进骨血,如要吃他血肉。
“应缇,她原本是可以活的!我将她养在记忆阵中,日夜陪伴,用我的灵力、元神,用尽我所有的一切,用了将近六百年的时间,才将她残破的元神一片片拼凑起来。可是二十年前,斳渊——”孟极咬牙切齿,身上的铁链再次“叮铃哐当”响动不止,“他却恩将仇报,忽然闯入记忆阵中,将她打得灰飞烟灭!”
“应缇,应缇……”孟极布满血痕的脸上缓缓落下一滴浑浊的泪,“她再也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令黎睫毛轻轻动了动,垂于身侧的手无声攥紧。
“是斳渊杀了她!”孟极嘶吼道。
令黎转头看向斳渊。
她不知道这些年斳渊究竟经历了什么,不论是耄耋老人境尘,还是女子姝燃,都是他真正的形态,并非幻形术所化。所以即使到了此时此刻,他的身份已经坦白,他也依旧停留在姝燃的容貌身形。
“孟极说的,是真的吗?”令黎轻声问。
斳渊平静地点头:“不错,是我杀了应缇。我杀她的时候,她的元神已经快要重新拼凑好了,是我将她打得灰飞烟灭,孟极找我寻仇也是理所应当。”
“你为何要如此?”令黎忽然拔高了声,紧紧盯着他,大声质问,“你明知道,应缇是我的朋友,我成为扶桑,化形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应缇之于令黎,就像知确之于天酒,她与知确一样,都是陪伴我长大的朋友啊!”
斳渊沉默不语,只是负手侧开身去。
“你以后或许会知道答案,或许永远也不会,但绝不是现在。”他淡淡道。
令黎痛心地看着他:“斳渊,你是神族啊,你为何……”
“神族又如何?”孟极忽然道,“你口中的神族,操纵方寸草为祸少了吗!”
令黎背脊一僵,看向孟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还不知道吧?”孟极勾了勾唇,他满脸鲜血,看起来有些狰狞,“这一次的方寸草为祸,始作俑者正是你的竹马斳渊!”
他撩起眼皮看向斳渊:“六百年前,我亲手将世间最后一株方寸草交给了你。斳渊,你告诉她,方寸草现在在何处?你拿出来,让她瞧瞧啊!”
斳渊目光如利剑一般,冷冷射向他。
令黎转眸看着斳渊,声音很轻:“方寸草现在在何处?”
斳渊下颌绷紧,一言未发。
令黎忽然极轻地笑了笑:“昨晚无漾来见我,他对我说,此次方寸草为祸,或许与你有关。你知道我是怎么回答他的吗?”
斳渊低眸看向她,漆黑的眸子像墨一样深。
“我告诉他,我在交觞清醒的那一百年间,其实也很少见到你。你不是下山去平息内斗、战争、瘟疫,就是受了伤回来,在闭关。乱世之中,众生皆苦,你也只是洪流中的一粒尘埃,可你一直在竭尽所能庇护苍生,是真正的神。”令黎缓缓道,“我不相信你会以方寸草为祸六界,更加不相信你会对星回姑姑出手。”
“那你的脸现在应该很疼。”孟极嗤笑一声。
令黎没有理会孟极的讽刺,斳渊只是沉默,沉默地看着她,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四目相对,良久,令黎问:“我只问你一次,方寸草在你手上吗?”
斳渊没有回答。
这一次,孟极也奇怪地没有再讽刺他或者抢答,只是幸灾乐祸地看着,笃定什么一般看着笑话。
半晌,斳渊轻点了下头。
他承认了。
令黎大失所望,后退一步:“你竟然……竟然真的是你!”
她伸出手:“交出来!”
斳渊一动不动。
“交出来!”令黎大声再说了一次,坤灵剑同时应声出现在她的手中。
剑锋所指,是斳渊的心脏。
斳渊不躲不避,迎着令黎的剑:“你真的要如此对我?”
令黎渐渐红了眼角:“那你呢?你吸走星回姑姑神力的时候,她可曾问过你同样的话?你为何要如此对她?你放过她了吗!”
斳渊负于身后的手无声握紧。
他没有回答令黎的话,只是凝视着她,缓缓道:“你对我,一向是狠得下心的。”
令黎手指攥紧坤灵,剑尖往前递去。
斳渊一动未动,眼见剑锋就要刺穿他的身体,一个淡紫色的影子忽然飞过,迅如闪电,竟将斳渊从坤灵剑下拉开。
令黎刺了个空,却仿佛早有所料一般,坤灵剑顺势脱手而出。
“去!”
霎时间,坤灵如疾风追上那道影子。
神剑迅如疾风,影子快如闪电,两厢在空中缠斗。
须臾,阴暗的地牢内只听得一声比翼鸟长啸,坤灵重新回到令黎手中,与此同时,那道影子在斳渊身边翩然落地,化作人形。
女子一身浅紫素衣,薄纱负面,看起来与这山谷内任意一名女使无异。然而那双眼睛,和那看人时不自觉扬起的下巴,令黎一眼认出。
她并无惊讶,淡道:“果然是你,蛮蛮。”
正是比翼鸟公主,不,应该是比翼鸟如今的女君,蛮蛮。
这个名字,还是她做神后的时候起的。
当年在交觞时,她前程尽忘,常听师兄师姐私下抱怨比翼鸟公主莽撞蠢笨,关键脸皮还厚,赖在交觞不走,一赖就是几百年,偏偏寄人篱下还整日趾高气昂,十分惹人嫌。那时她也私以为然。直到如今,她揣摩一切,才明白,蛮蛮从来就不是莽撞蠢笨的,那不过是她做出来的样子罢了,而她在交觞也不是寄人篱下,她只是……喜欢斳渊,在陪伴靳渊。
“神后娘娘,别来无恙。一年不见,你还是一样的狼心狗肺。”蛮蛮朝着令黎虚虚行了个礼,讽刺地扯了扯唇。
令黎收了剑,坤灵自她手中消失。她道:“一年前,你刺杀我与竺宴,你的灵体连同元神皆被斩裂。短短一年的时间,你竟可以恢复成这样,看来你将方寸吸来的那些灵力利用得很好。”
“还差一点。”蛮蛮谦虚道,“待今日再吸最后一人的神力,我这脸上的面纱才能去掉。”
蛮蛮垂眸轻轻抚了抚面纱,又很快看向令黎:“不过对付你,已是绰绰有余。”
令黎道:“我不与你打。”
“我却想与你打。”蛮蛮道,“为我自己,也为斳渊君。”
“为你自己我理解,毕竟元神碎裂之痛怕是不好受,你想从我身上讨回来也是人之常情。至于为斳渊……”令黎缓缓看向斳渊一眼,“我倒是不懂了。”
“所以说你狼心狗肺,你可知,在这世上,你最不能拿剑刺的人就是他!”
令黎道:“我要刺的从来不是他,是你,蛮蛮。”
“这我看出来了!”一旁的孟极看热闹不消停,“她刺斳渊那一剑根本没用神力,确实不是刺他,这是等着你出来好全力刺你呢。比翼鸟女君,你中计了。”
蛮蛮唇线抿紧:“你怎么知道是我?”
令黎道:“方寸草是世间第一大魔草,利用方寸为祸六界是大奸大恶之举,罪孽深重。要做下这一身罪孽,至少得要有足够匹配的动机吧?譬如当年,负芒利用方寸草为祸,是他想颠覆六界,重新制定六界秩序,做天地之主,是野心。所以他一出手,就是灭一个族。但这一次,方寸草却只是零星作案,虽看起来只是为了挑动仙神两族与魔域之间的战争,但受害者却无不灵力高深精纯。这其实很冒险,但却说明,除了挑拨,幕后之人也急需他们的灵力。而这个时候,孟极给我指了比翼鸟族的路,这就足够了。比翼鸟族内,最需要这些灵力的就是你。你被坤灵所伤,又心性急躁好强,必定急于恢复,最快的方法就是,吸取他人灵力为你所有。”
蛮蛮闻言笑了两声,反问:“你就这么肯定,夺取他们灵力的人是我,而不是斳渊君?”
蛮蛮指了指斳渊:“你瞧瞧他,六百年前为了救你,逆天而为,他好端端一个羲和新君,神力无边,风华绝代,却为了你,一夕之间变成了耄耋老人。你自己也是神族,你应当再清楚不过,只要灵力尚在,神族便不会老去,只有灵力日渐衰弱,才会呈现出老态。那六百年间,境尘日渐衰老,就是因为他的灵力在日渐衰弱!到最后,却是连那般老态龙钟的灵体都保不住,只剩下一缕元神再无灵力,无处可依,还仍旧放不下羸弱的羲和一族,不肯就此转世。恰逢琅鸟姝燃在那时尽了气数,琅鸟曾受他恩惠,甘愿将灵体献给他报恩,他才暂居在一只琅鸟体内,可这琅鸟却是只雌鸟,呵,也不知生来就在云端的斳渊君是如何接受这落差的。”
令黎听着蛮蛮的话,心中滋味复杂。她自然知道,她是死在天罚之下,若要救她,一定会付出极大的代价。但猜到和亲耳听到还是不同。
她看向斳渊,斳渊神情无波无澜。
蛮蛮笑问:“如何,这样的他,是不是比我更需要灵力,更有动机?”
令黎看向她:“我刚才说,我不相信他会以方寸草为祸六界,更加不相信他会对星回姑姑出手,那不是讽刺,那是陈述。”
蛮蛮闻言一怔,忽然,她笑起来,笑声回荡在阴暗的地牢:“孟极刚才有一句话,我觉得说得甚好,不愧是斗败的枭雄。”
她看着斳渊,眼中笑意湿冷,重复问出孟极方才所问:“她从不令你失望,却一直在让你失望。斳渊君,此刻,你心中当是何种滋味啊?”
第133章
这个问题十分诛心。
她从不令他失望, 她配得上他的喜欢。可她不喜欢他,不论是年少时的天酒还是如今的令黎,她一直都在让他失望。
然而斳渊自始至终神情平静地站在那里, 孟极也好,蛮蛮也好, 显然, 再诛心的问题, 他们都无法问到他的心上。
他坦然看着令黎:“你呢?你又有什么话想问我?”
令黎缓缓摇头:“没有了。”
“你找了我这么久,就没有问题想问我?”
“本来是有的。”令黎道,“我之前那么急着找你, 的确是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
譬如,他当年是怎么救的她?譬如,能不能再试一次,拿走她的神力, 让她可以像一个凡人一样, 同竺宴安稳度过百年?百年以后,当她灵根枯萎,容颜老去,自然走向生命的尽头, 她也好, 竺宴也好,是不是也就能放下这段纠缠了几万年的执念?
“但现在, 问这些都没有意义了。”她涩然道。
从极渊结界中, 当她看到昏迷的竺宴和窗前那盏魂灯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知道, 她之前急于寻找的那些答案,早已没有意义。
宿命从来无法扭转, 不容逃避。
斳渊安静地看着她,漆黑的眸中有种异样的通彻。
她什么都没有问,他却仿佛已经从她眼里看到了所有的答案。
“瞧见没有?蛮蛮女君,眼里有情绪,心中有波澜,这,才是有效的问话。”孟极挑拨道,“你的敌人是她,不是我,还是将我放了吧。”
蛮蛮讥诮反问:“放了你又如何?”
她又看向令黎:“你知道方寸草是我操纵又如何?”
“你以为,”她举起手中长剑,指向他们,“今日,你们还能活着走出比翼鸟族吗?”
“走不出去,那就踏平!”
一道浑厚响亮的声音陡然从天外传来,与此同时,地牢顶被应声掀开,白光从天而降,刹那间将满室阴暗刺破,无所遁形。
蛮蛮下意识抬手挡了下眼睛,再放下时,脸色顿变。
比翼鸟族阴暗的地牢挤满了人。
以岁稔星君为首,他的身旁是碧落族长应川,身后是碧落与羲和的几大长老,再往后,望白带着章峩弟子,厌存带着昆吾弟子,声势浩大,怒气腾腾盯着她。
蛮蛮始料未及,猛地指向令黎:“你何时通风报的信?”
令黎没有回答她,视线落在一旁,獾疏从人群中走出,摇着尾巴回到她身边。
令黎看向斳渊:“獾疏没有与我一同进来,不是因为他无法幻成人形,而是他要替我去一趟从极渊,给讨要公道却走错了门的诸位苦主们带路。”
斳渊依旧面无表情,不知是不惊讶,还是不在意。
令黎面对众人,朗声道:“此次方寸草之祸因何而起,又因谁而生,与谁有关,又与谁无关,诸君都听见了吧?”
众人的目光如冰刃,齐齐射向蛮蛮。
多亏獾疏及时出现,化解了一场兵戈。
星回神力尽失,后果比无漾预计的更加严重。天刚亮,仙神两族盟军便挥师魔域,要见竺宴。
无漾勉力拖延,玄度迅速布置魔卫迎战,到日头上来,无漾果然没有拖住,两军白热化对峙,大战一触即发。
幸而獾疏及时出现,带来一个消息:“找到方寸了!”
几个神族首领与长老十分警惕,都当是调虎离山之计,不肯相信,幸得岁稔星君带头,几个族长、长老和仙尊这才将信将疑跟着獾疏离去。但他们却将神兵与仙门弟子留在了此地,只等着一旦发现有诈,便兵戎相见。
从极渊的空气冷了几十万年,从未如今日一般燥热,又仿佛被绷成了一根弦,不知何时这弦就要断去,而后塌天大祸就此落下。
所幸,约莫一个时辰以后,对面大军得到了信号,撤了兵。
无漾总算松了一口气,一动,才发现手心里全是冷汗,转身的时候腿甚至一软,险些倒了。
玄度不动声色扶了他一把。
“出息!”
虽则扶了他一把,讽刺却也没免,落在他耳边。
“你懂什么?”无漾擦了擦额头的汗,“我这是顾全大局,你该不会忘了,这下面有什么吧?”
他用脚尖点了点足下的土地。
玄度神情肃重,没再说什么,带着魔卫退回从极渊。
这底下,镇着开天辟地以来世间魔气的始源。沧海桑田,魔气早已汇聚成魔脉,只是先后被那么多人镇压多次,这才风平浪静了六百年。但所有的风平浪静都敌不过世间的悲苦怨憎对魔脉的催生壮大,而所有的悲苦怨憎之中,又属战争最为直接霸道。
若是大战直接打到魔脉头上来,又恰逢竺宴虚弱昏迷,怕是魔脉要顷刻间笑醒过来。
塌天大祸,真不是开玩笑。
无漾将提到喉咙的一口郁气长长吐出,转身正要回去,忽然感觉身后有一阵风吹来。
他回头一看,顿时惊讶:“令黎,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在比翼鸟族吗?”
令黎淡道:“我来找竺宴。”
说着纵身飞下从极渊。
无漾一愣,直觉眼前的令黎有些奇怪,立刻施展神力追上她。
见她孤身一人,无漾问:“獾疏和青耕呢,怎么都没跟着你?”
令黎面无表情:“他们另有任务,我来问竺宴取样东西。”
令黎直奔结界而去,她神情陌生古怪,无漾心中顿时生疑,警惕地盯着她。然而到了结界,却见她畅通无阻地走了进去。
此处结界与扶光殿结界一样,都是以创世血脉布下,除了玄度、青耕与他三人得到了竺宴口谕可以入内,其他人都不得进,唯有令黎与竺宴有姻缘灵契,竺宴的结界对她无用。
她能进去就说明不是冒充的,还真是令黎?
那她今天怎么了?怎么看起来跟竺宴欠她钱似的?难不成竺宴在外面养女人被她发现了?
无漾摸了摸鼻子,没有跟进去,很有眼力见儿地转身走了。
令黎进入结界便放轻了脚步,推开院门,无视种了满院的杏花,径直走进竹屋。
竺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脚下无声,来到他身边。
站在床边,她木然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忽然,她抬起手掌,掌中竟布满了浓浓的黑雾,缓缓对准竺宴的天灵。
……
无漾越走心中越发不安。
不对,那不是令黎!
虽然她能进入结界,虽然他没有证据,可是她的眼神不对!
她提起竺宴时,眼睛里没有半丝温情,全是麻木!令黎不是这样的!
糟了!
无漾返身便往结界飞去,心中乱得一塌糊涂。
要了命了!千万别出事!
他匆匆进入结界,正见一缕黑雾从竹屋内飘出,眨眼就消失在天际。
他心底陡然一沉。
竺宴!
他拔腿就往屋里跑,跑得太快,险些撞上从里面飞身而出的竺宴。
无漾愣了一下,随即大喜过望:“你醒了?!”
他去年为令黎续命,昏迷了整整半年,今年比去年伤得更重,还以为至少要昏迷一年以上,没想到竟这么快就醒了!
“你有没有看见……”
无漾话还没说完,竺宴便绕开他,飞离了结界。
“……一团黑气?”无漾望着空气,干巴巴将没说出口的话说完。
“你设计我!”比翼鸟族内,蛮蛮一指指向令黎。
令黎道:“我说过,方寸草是魔物,你操纵方寸草为祸,罪孽深重,总要付出代价。”
“走吧,比翼鸟女君。”岁稔星君上前一步,“同我等回神域吧。”
蛮蛮后退一步:“我为何要同你们回神域?我又不是神族!”
应川身后的暮商冷道:“你装什么傻!你操纵魔物吸取他人灵力不说,更挑拨神域与从极渊的关系,险些酿成六界大战,涂炭苍生,不用认罪?不用伏法吗?”
“认什么罪?伏什么法?你们哪只眼睛见我操纵方寸草了?”蛮蛮扬起下巴,傲慢道,“是,我刚才是说了些激愤之言,让你们给听见了,但我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吗?就不能是气话?你们要定我的罪,至少也要有个人证物证吧?行,姑且当我自己方才所言是人证吧,那物证呢?你们说我操纵方寸草,你们倒是将方寸草找出来啊!你们若能找出来,我便跟你们走,若找不出,便是空口白牙污蔑我!”
岁稔星君与应川相视一眼。
正常的逻辑是,她既公然这么说了,那这方寸怕就不是那么好找了,要么就是已被她藏到了别处,根本不在比翼鸟族。可若找不出方寸草,一来会落人口实,二来,也是极大的隐患。
方寸不除,后患无穷。
“那就找啊!”暮商年轻气盛,不忿道,“你以为你藏起来,我们就找不到了是不是?”
“暮商。”应川沉声斥了一声自己的儿子。
“父亲!此女作恶多端,巧舌如簧,事到如今还敢嘴硬狡辩,若真让她逍遥法外,必须祸害无穷!”暮商视线在周遭转了一圈,“要找是不是?好!让他来找!”
暮商倏然指向被缚在刑架上的孟极。
孟极多时没有说话,悄无声息看着热闹,陡然被这么一指,所有人目光顿时聚焦在他身上。
他唇角一勾:“行啊,我来找。”
他答应得太过爽快,其他人反而举棋不定起来,两两相视。
岁稔星君上前一步,走到令黎身旁:“天酒殿下,您看,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他这一声请示,立刻如在油锅中溅入水滴,炸起一片沸腾。
当即便有几名碧落长老站出来,不满道:“她早已叛出神族,岁稔星君,你此刻问她却是什么意思?”
“不错!当日在漱阳宫中,她亲口说,她选择魔君竺宴,要与竺宴双宿双栖!”
“正是!我们当日全部亲眼所见,星回拿神尊、尊后、甚至羲和全族的命运挽留,都留不住她!”
“她既已选择魔君,便再与我神族无关!”
岁稔星君不急不躁听他们抱怨不满,待他们说完,才不疾不徐提醒道:“且不说天酒殿下是神尊血脉,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便说今日,若非天酒殿下及时找到方寸下落,阻止了诸位与魔君背水一战,说句不好听的,诸位此刻是生是死也未为可知了。”
众人顿时寂然,无法反驳。
片刻后,有人出声道:“我愿臣服于神尊血脉,可她必须与竺宴划清界限!”
有了带头,接二连三地,声音也越发清晰:“不错!我也表个态,若她自此与竺宴割席,我便尊她为天酒殿下,不,尊她为神主!否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竺宴倒行逆施,只是我族群龙无首多年,这才放纵了他。天酒殿下若继任神主,便须带领我们与竺宴一战!”
“这话我同意!”
“我也同意!”
“……”
群情激奋,令黎忽然意味深长一笑:“你们看我像神主吗?”
她这话意味不明,众人一时没听出她这意思是答应还是拒绝,令黎忽然话锋一转:“但方寸草今日必须找到!”
声落,坤灵自她手中飞出,“哐当”一声,斩断了孟极身上的铁链。
她声音不轻不重,却一言九鼎,甚至不问所有人意见,便当场放了孟极,仙神两族皆被她此番果决震住,甚至忘记了出声抗议。
令黎看向孟极:“带路!”
孟极盯着令黎,勾了勾唇,神情十分诡异。
“那就走吧,诸位。”
孟极带路,出了地牢,不消一刻钟的功夫,便来到一座寝殿前。
仙神两族是强攻结界来到此地,比翼鸟族女使损伤惨重,此刻却仍有女使负伤挡在寝殿前,持剑道:“女君寝殿,岂容擅闯!”
“原来是女君寝殿,你若不说,我们还不知道!”暮商高声质问蛮蛮,“你还有什么可说?”
孟极是赤虚一族,赤虚善纵方寸,孟极带路来找方寸,却径直来到蛮蛮的寝殿,她如何还敢狡辩说方寸与她无关?
然而片刻之前还在挣扎狡辩的蛮蛮,此刻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非但不见慌乱,反而笑容可掬,看起来竟像是还挺欢迎他们的。
她朝着令黎一笑,那笑容竟与不久前孟极的神情一般诡异。
“自然没有什么话好说。”蛮蛮步上台阶,推开寝殿大门,朝里面比了个“请”的姿势,“诸位,请吧!”
孟极带路进去,最终停在一面墙前。
他漫不经心地敲了两下,里面发出空荡的回声。
“路带到了,方寸草就在里面的密室。”孟极指了指墙面。
岁稔星君看向蛮蛮:“打开。”
蛮蛮此时却又不肯配合了:“打不开,你们劈吧。”
令黎今日铁了心要毁掉方寸草,一言未发,翻掌,祭出坤灵。
坤灵飞至空中,白光朝着密室墙面劈去。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另一道白光忽然出现,将坤灵的剑气强势挡下。
“噌——”
神剑发出挫败的嗡鸣之声,随即剑光暗下,回到令黎手中。
竺宴从天而降,挡在密室之前。
第134章
众人始料未及, 在场之人见到忽然出现在此的竺宴,或惧慑或警惕,只有令黎惊喜。
“你醒了?”她一步上前, 喜悦都在脸上。
她还以为要过很久,还以为……
无视她的亲近, 竺宴的神情疏离:“你要做什么?”
令黎一怔。
其余人早已看出不对劲, 暮商年少最耐不住性子, 大声道:“这话应该是我们问你才是,你要做什么?方寸草就在里面,你为何要阻拦我们?”
岁稔星君连忙接过话头, 缓和氛围道:“君上,我们一路追查方寸至此,如今已确认方寸草就在这密室之内。”
又一名长老接道:“还请君上移步,让我等入内, 除了这魔物!”
竺宴一动不动, 凤眸冷淡:“凭你们?”
这态度着实令人恼火。
仙神两族今日本就是向他宣战而来,只是中途方寸草水落石出,他们这才消了战意,将目光转向方寸草。结果此时, 竺宴却来阻拦, 这刹那间就将他们激怒。
章峩的望白与昆吾的厌存被方寸草吸尽神力,是最直接的受害人, 立刻站出来大声指责:“你这是在护着魔草吗?你还敢说方寸为祸与你无关!”
竺宴平日里行事嚣张虽为人诟病, 但说到底也不过是小节,即使六百年前堕魔, 也从未做过为害苍生之事,甚至只要别人不招惹他, 他也不会主动招惹别人。然而纵草为祸的性质就截然不同了,上一个纵草为祸的是负芒,意图涂炭生灵,颠覆六界。
令黎岂容人将这样大一个罪名扣在他头上?当即高声驳斥道:“你何时见他——”
竺宴却不轻不重将她打断:“是又如何?”
令黎猛地转头看向他。
场面死寂,刹那间如有千钧重石悬在头顶。
片刻后,岁稔星君苦口劝道:“君上,此时可不是负气的时候。”
竺宴:“你何时见过本君负气?”
应川沉声问:“所以你就是承认,此次纵草为祸的元凶,是你?”
竺宴正要说话,令黎忽然握住他的手,将他打断:“竺宴!”
竺宴原本要出口的话停下,敛色看向她。
令黎紧紧握住他的手:“别说了……有什么,我们回去再说好吗?”
她不知道竺宴为何忽然醒来,又忽然出现在这里,与所有人为敌。不论是什么原因,她都不想看到这样的场面。
她原本是最想除方寸草那一个,可是此刻她甚至想,方寸草也可以再缓一缓,什么都可以再缓一缓,从长计议。最重要,是要先让竺宴离开这里。
孟极却大声道:“天酒殿下,你这是以身做饵,想将他引开,好让这些人除了方寸草吗?那你可高估他们了,你指望他们?痴人说梦!”
如此轻蔑的语气,一瞬惹下众怒。众人脸色顿时很难看,但想要开口,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方寸草虽是木灵,却不惧水火,连神尊神帝也无法消灭。
“若我没有记错,自开天辟地以来,方寸草就在虞渊,连神尊也束手无策,还是直到一万年前,那时还不是神君的竺宴冲冠一怒为红颜,以火精将方寸烧了个干净。”孟极靠在一旁,语气十分风凉。
众人不解他为何忽然说起这个,孟极紧接了道:“所以如今这世间,能将方寸斩草除根的依旧只有火精。”
他扫了眼令黎手中的剑:“恕我直言,坤灵虽强,但不行。只有,火精。”
众人的目光顿时聚集在竺宴身上,复杂且微妙。
火精是神帝一脉的标志,换句话说,如今这世间,唯有竺宴可以除去方寸草。
场面沉寂,厌存站出来,道:“君上不是一直说与方寸草无关吗?那就请君上当着我等的面,将这魔物除去吧。”
孟极却道:“厌存仙尊,这你可就求错了人。”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竺宴早就没有火精了。”孟极意味深长指向令黎,“你们该求天酒殿下才是。”
一石激起千层浪,刹那的震惊过后,所有人目光刷地看向令黎。
令黎此刻的神情反倒平静。
从槐安图中出来以后,想起全部的过往,她其实早有所悟。虽从没有问他,但她大概也猜到了。一万年前,她灰飞烟灭,他将她的残魂放入扶桑木,木头没有灵根,他便以心头血滋养她万年,为她重塑灵根。木头也没有心,那么她的心又是怎么来的?
他生来衔火精,为苍生万物带来光明与温暖,然而这万年间却浑身冰冷,饱受寒疾。他的火精又去了哪里?
答案呼之欲出。
他将自己的火精给了她,如今,火精就在她心脏的位置。
她没有问他,没有向他确认,只是仰头看着他。
竺宴忽然问她:“你要与我为敌吗?”
她不解他的意思,但紧接着就懂了。
众人反应过来孟极的言下之意,都知道了火精如今在令黎身上,立刻便有人带头道:“请天酒殿下为苍生六界,铲除魔物!”
此言一出,人群中接二连三响起呼应——
“不错,方寸草就在里面,请天酒殿下为苍生六界铲除魔物,斩草除根!”
“请天酒殿下为苍生六界铲除魔物、斩草除根!”
“请天酒殿下为苍生六界铲除魔物、斩草除根!”
请愿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竺宴神情讥诮,站在密室之前,目光徐徐扫过那一张张义愤填膺的面孔,最后落在令黎脸上,淡道:“我不会让开。”
令黎站着没动,不解地看着他:“你明明也很憎恶魔物,为何今日……”
她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语。
她其实想说“护着它”,但那样就是将他推到自己的敌对,这是她绝不接受的。
她还没想出该怎么好好问他,蛮蛮的讽刺忽然将她打断:“天酒殿下可真是双标啊!斳渊君不过疑似与方寸有关,你就提着剑刺他,喊打喊杀,如今魔君都公然守护方寸、与苍生为敌了,你却还在与他有话好好说。”
蛮蛮故意扭曲,令黎皱眉,正要驳斥回去,蛮蛮忽然看向众人,高声道:“你们方才不是还口口声声说她是神尊血脉,要奉她为神域之主吗?现在怎么还在喊‘天酒殿下’?你们都要求她守护苍生了,还喊她‘天酒殿下’呢?也难怪‘天酒殿下’不搭理你们,瞧瞧她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搞不好是在埋怨你们不识趣,不如你们喊她‘神主’试试?”
“你闭嘴!”令黎斥道。
不料,一直沉默的应川却忽然站了出来,朝她深深拜道:“比翼鸟女君虽是戴罪之身,但此言却是中肯。神域群龙无首六百年,如今浩劫当前,正是亟需上下一心的时候,天酒殿下是神尊血脉,如今又得坤灵、火精,如虎添翼,正是众望所归。还请天酒殿下继任神主,莫再推辞!”
他说着,便拱手下跪,朝着令黎深深拜下:“应川拜见神主!”
应川为碧落族长,这六百年间,碧落独大,为众神族之首。他又一向是个野心勃勃的性格,这些年所作所为,无不以神域之主自居。然而他此刻竟甘心臣服于他人,带头奉令黎为神主。
众人震惊之余,又立刻仿效,纷纷跪倒在地,跟着应川高呼:“恭迎天酒殿下继任神主!拜见神主!”
“恭迎天酒殿下继任神主!拜见神主!”
“恭迎天酒殿下继任神主!拜见神主!”
……
山呼声响彻山谷。
竺宴似笑非笑看着令黎。
她与仙神两族站在一起,站在他的对面。此刻的他们,真仿佛宿世的敌人,正邪不两立。
令黎也看着他,眼神里略显慌乱。
岁稔星君原本是头一个推举她为神主的,一直以来,他都坚持令黎才是神域之主的最佳人选。此时却是权衡了一番,反倒是最后一个上前,却也没有下跪,只是朝着她深深一拜。
这一拜,是期许,也是负重。
“还请神主承担起血脉之中的使命。”
令黎一一看向他们,应川带着仙神两族匍匐在地,岁稔星君拱手而拜。一旁,斳渊面无情绪,蛮蛮不怀好意地看着她,孟极倚在柱子上,幸灾乐祸。
她又看向竺宴,就这么看着他许久,在所有催促着她与他为敌的高呼声中。
就像是氛围到了,她竟真的举起坤灵,剑锋指向他。
高呼声戛然而止。
空气如绷紧的一根弦,而那绷紧的力道,是所有人的兴奋和期待的目光。
此刻,他们紧紧盯着令黎,恨不得化身为令黎手中的剑,将竺宴斩于剑下。
竺宴一动不动,目光扫了眼胸口凌厉的剑锋,又看向她,眼底无波无澜,又仿佛什么情绪都有,都藏在了里面。
令黎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你是不是也跟他们一样,很想让我像这样,用剑指着你?”
她说着,原本对着他胸口的坤灵竟忽霎时消失。
剑没有了,众人骤失所望,脸上都是一惊。
却见令黎忽然道:“那还真是让你失望了。”
她上前一步,站到了他的身边,原本持剑的手伸出去,紧紧握住他。
竺宴身体一僵,怔怔看向她。
她仰头,冲他灿然一笑:“我那么大一条咸鱼呢,你看我像神主吗?”
她与他站在一起,面向所有人,道:“别拜了,我跟你们不是一边的。”
“你跟谁一边?”竺宴轻声问。
令黎侧头,凝视着他的眼睛:“你有没有发现,从我们年少时起,一直以来,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竺宴看着她,没有出声。
令黎轻轻笑了笑:“这次也不例外。”
“即使他祸害苍生?”
这一问,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出声的,是一直没有开口的斳渊。
他站在一旁,远远看着令黎。
令黎回头,迎视着斳渊的目光,也迎视着所有人的审判。就连竺宴,也直直看着她,和其他人一样等待她的回答。
然而令黎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说:“若他真的会祸害苍生,我从一开始就不会和他站在一起。少年不忘初心,我也永远,相信我最初的选择。”
因为令黎的临场倒戈,那一日,纵然仙神两族联手,也最终败北于那道密室门前。
他们没有打开那道密室门,因为正如孟极所说,若无令黎的配合,他们非但除不掉魔草,反而会成为下一个星回,被吸尽神力。
至于蛮蛮和比翼鸟族,原本要被带回神域受审,却被紧随而至的玄度捷足先登。比翼鸟族悉数被魔卫带回魔域,而方寸草,则依旧留在那道密室门后。
然而令黎虽相信竺宴有苦衷,不肯与他拔剑相对,但心中终究是怕方寸草为祸。她暗中折返,想要除掉魔草,永绝后患。可惜待她回去,打开那道密室的门,里面已空无一物。
竺宴比她快了一步。
她空手而归,实在不解竺宴为何要这样做:“我是不愿误解你,可你能主动告诉我为什么吗?”
竺宴不答反问:“那你呢?你明明很坚定要除方寸草,为何不肯与我反目?”
“你很希望我与你反目吗?”
竺宴不置一词。
令黎顿了顿,道:“其实在去比翼鸟族以前,我还去了一趟神域。”
她道:“我去见了你的母亲,羡安娘娘。”
竺宴挑眉。
令黎道:“孟极告诉我,她就是言灵之主,是她同神尊一起将你封印。”
竺宴:“所以,你是去替我鸣不平?”
令黎摇头:“不,我只是去问她,当年为何阻拦我们在一起。”
“她怎么跟你说的?”
令黎:“她说,你身负魔脉而生,魔脉不死不灭,你也不死不灭。这世间,唯有我能杀你。她终究,还是不想你死在我手上。”
竺宴低眸凝着她,令黎看着他的眼睛,四目相对,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半晌,她轻轻依偎进他的胸膛:“竺宴,我选择了你,便永不会背弃你,你不会死在我手上。不管什么原因,都不能让我对你拔剑相向。”
竺宴揽过她,目光落在远处。
此刻,他的眼神像极了言灵之主的预言,笼罩着苍薄的宿命感。
“嗯,我信。”
令黎抿唇一笑:“好了,我已经告诉你,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为何要将方寸草藏起来?”
竺宴轻哂:“我可没说会回答你,你刚才也可以不回答。”
令黎:“……”
可她都已经回答了啊!怎么有人这么耍赖的!
令黎找遍了从极渊也没有找到方寸草,她甚至还想去神域找,但转念一想也确实不可能。然而她千算万算,却怎么也没想到,竺宴会将方寸草交还给斳渊。
方寸草又回到了交觞。
交觞山上山峰众多,从前令黎在交觞惫懒,整日躺着不动,不知交觞仙山的其中一座山洞中就藏着方寸。如今自然也更想不到,她苦寻不得的方寸草又回到了那座洞中。
否则她就会发现,方寸草早已不是一颗草。
山岚漂浮在山峰云顶,晨曦穿透云层。竺宴飞身进一处洞中,落地时,足下没有声响。
眼前是一处阵法,压制着方寸草身上的魔气,浓浓的黑雾被封印在尺寸之间。
一百年前,方寸草就已幻化成了人形的形态。
阵法正中困着的方寸草漂浮在空中,一身瑰丽红衣。被阵法控制,她垂着头,眸子轻轻合拢,只依稀可见白腻的肌肤,乌发红唇,娇美夺目。
不知是不是竺宴的出现,让她醒了过来。她微微抬起头,睁开眼,杏眸看向竺宴。
这样一张脸,他片刻之前刚在枕畔见过。
第135章
唯一不同的也只有眼神了。
否则即使是他, 也会被骗过去。
令黎的眼睛黑白分明,看他的时候眼睛里有星星忽闪忽闪。而方寸草,虽修成了令黎的容貌, 眼中却满是欲壑难填的魔气。
她被困在阵中,周围蒸腾着黑雾, 见到竺宴, 露出狰狞的笑容。
“望白、厌存、星回, 他们看到是我,都毫不设防,乖乖让我吸尽了神力, 为何传言中最爱我的魔君,都去了半条命昏迷不醒了,却还能立刻清醒过来?”
她的声音也同令黎一模一样,清甜柔软, 若不看她的眼睛, 还会真以为是令黎在同他撒娇。
“竺宴,你真的爱我吗?你的爱该不会只是说说吧?”
令黎追到比翼鸟族那一日,她去从极渊,本欲趁着竺宴昏迷不醒, 吸尽他的神力。不想她刚刚出手, 竺宴倏地睁开了眼睛。他昏睡多日,看到她的第一眼却半点不含糊, 一眼就认出她是方寸, 不是令黎。也幸得他重伤昏迷多日,又投鼠忌器不敢对她下杀手, 这才让她趁机逃了。
竺宴仿佛聋了,丝毫不为所动, 掌下的神力笼罩在方寸身上,莹莹白光一点点驱散蒸腾的黑雾。
方寸嘤嘤哭出来:“你果然是虚情假意,若真的爱我,此刻这样直勾勾盯着我看,眼中怎能毫无波澜?”
“聒噪!”
竺宴另一只手拂袖一挥,眼前的“令黎”消失不见,只剩一株黑色的草漂浮在阵中。
但很快,那团黑云又变成了令黎的模样,伴随着方寸的轻笑声:“没用的,六百年前,斳渊为了救死于天罚的令黎,不仅让我吸尽了她的神力,更让我吸了她凤凰的内丹,将她变回废物木头,却让我拥有她最强大的神力和高贵的凤凰内丹。”
“斳渊以为,我方寸一族无神识、亦无灵根,便将我当做一个死物器皿。却没想到吧,有了凤凰的神力与内丹,我做什么不成?瞧瞧,我这不,也成了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株修成人形的方寸草吗嘿嘿嘿!”
她笑起来时也同令黎一模一样,使她在魔气笼罩下也显出几分娇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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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宴眸光乍冷,倏地催动掌下神力,方寸草的笑声立刻弱下去,发出痛苦的呻.吟。
但她还在不怕死地继续挑.逗竺宴:“嗯,啊,嗯嗯……竺宴……这个声音,你是不是很喜欢啊?嗯,嗯,啊!你,你为何要这么用力!你弄得我好疼!啊疼……你不要这么弄人家啊!”
竺宴眼底罩满寒霜,掌下的白光逐渐刺目,阵中的黑雾迅速被压制。那白光虽看似是光,却像是歹毒的拷打刑具,落在方寸身上,伤至根骨。
她忍无可忍嘶喊出来:“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不喜欢我!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六百年前,令黎就是修出了凤凰神力与内丹,她的凤凰元神才得以苏醒!如今斳渊将这两样东西给了我,我不日便可以凤凰神力与内丹修出元神,也同样是凤凰元神,为何你们就是对我喊打喊杀,却个个将她视若珍宝!你不愿被我吸神力,但在比翼鸟族的密室前,你却打算死在她手上!若非她不配合,你——”
竺宴太阳穴隐隐跳动了两下,掌下神力迸发,白光骤然炽亮。一瞬过后,阵中的人形终于消失,只剩下一株黑色的草漂浮着。
他旋即划破指尖,血流迅速在空中游龙一般画出一个圆形的禁制,又重重打在方寸身上。
方寸草周围的黑雾消失,空中漂浮的草木然落地。
没有了黑雾,与寻常没有生命的野草无异。
竺宴又再次加固了结界,这才转身离开。
迎面,正遇见斳渊从山洞外走进。
他仍旧是女子的身体形态,周身也无灵气,仿佛是真正的姝燃,只手中多出了一把剑,是他的流绪剑。
竺宴脚步未停,斳渊停下脚步,淡道:“她当年强修火灵,到最后修出了凤凰神力与内丹,唤醒了凤凰元神。我让她的凤凰元神沉睡,又让方寸吸走她的神力与内丹。”
斳渊看向竺宴:“天地万物自有定法,世间只有一个天酒,一个凤凰元神。如今,要么就是天酒得到天地间最强大的神力,凤凰神力和内丹受到正主感召,自然回归己身。要么就是方寸捷足先登,抢先一步用她的凤凰内丹和神力修出凤凰元神,鸠占鹊巢,天酒即刻消散在天地间。”
竺宴停下脚步,转头。
斳渊原本同他一般的高,只是如今一缕残魂寄居姝燃体内,便比他矮了一个头。
竺宴居高临下看着他:“你这是在向我解释吗?”
“我需要向你解释吗?”斳渊反问,“一个败局,不过是我枉费心机罢了。”
“虽是枉费,却不得不说是个好心机。斳渊君换了容貌,换了身份,甚至换了雌雄,一身城府倒是依旧无人能及,算无遗漏。”
竺宴淡道:“比翼鸟女君急功近利,利用方寸吸食他人神力为己疗伤,虽与你无关,但你却是有意放任,借一把好刀。你料定方寸挑拨之下,神魔之战一触即发,令黎必定会为了平息争斗找出方寸。此时你便以自身为饵,引诱一心要杀你的孟极带她去比翼鸟族。有了孟极的指路,她必能按照你的设计,迅速找到方寸。”
“但方寸有她的内丹和神力,你也绝不会让她真除了方寸,甚至不会让她看到方寸草竟是她自己,所以你需要一个人及时出现,阻拦她。不仅要阻拦她,还要与她当场反目,你才能一箭双雕。”竺宴负手而立,凤眸冷彻却也通彻,淡淡看着洞外山川流岚,“不仅反目,最好还要死在她手上。如此,一箭三雕。”
“这个箭自然就是我。可我并不知道方寸已修成了她的容貌,且我还在重伤昏迷,所以你又费尽心机安排方寸来吸我的神力。方寸有她的内丹和神力,可轻易进入我的结界,但我的神力却不好吸,她没吸到我的神力,反将我唤醒,让我看到了令黎形态的方寸。”
斳渊安静听完,没有否认。他看着竺宴,目光中是难得的叹服:“竺宴,你的确是一枚让人省心的棋子。不过是看到了天酒形态的方寸,便猜到一切,甚至还能心甘情愿赶来做这一枚棋子,即使你知道我要你付出的代价是要你的神力,要你的命……若人人都能像你这般省心,我也不必如此心力交瘁。”
竺宴轻嗤,不知是在讽刺谁:“我让你省心有什么用?你布的局无用,不过是让所有人陪着你徒劳一场罢了。”
“你是在向我炫耀吗?我费尽心机,将你与她推到敌对,即使是在那般处境之下,所有人架着她,连你也激着她,她依旧义无反顾站到了你身边。”斳渊自嘲一笑,“都说骑虎难下,可她的生命里好像就从来没有这四个字。她想下就下,宁愿摔断腿也要来到你身边。”
竺宴没有说话。
这一局,斳渊诚然失败了,可他又何尝不是?他心甘情愿去做斳渊的棋子,不也是怀着与斳渊相同的目的吗?斳渊没有达到他的目的,他同样也没有。
然而过了半晌,他却轻睇向斳渊,嘴硬道:“嗯,你说得对。”
斳渊:“……”
竺宴回到从极渊,正遇见青耕飞出去。青耕假装没看到他,扑棱着翅膀就飞走了。
竺宴寻常是不搭理她,但青耕心虚的时候一般就是有事瞒着他,他一挥手,青耕就不由自主往后飞,就这么哇哇叫着飞了回来。
“干什么去?”竺宴问。
青耕瞅他一眼,垂着头说:“买糖葫芦。”
“她让你自己去买糖葫芦?”竺宴轻哂,“你当本君是第一天认识你还是第一天认识她?”
青耕感觉被冒犯了,大声道:“君上,请你不要侮辱我!我以前是年纪小不懂事,所以才会把整个镇的糖葫芦全买了,如今我已经长大,再不会做这种强买强卖的事了!”
竺宴不疾不徐道:“容本君提醒你一下,没有给钱的买不叫‘强买强卖’,叫‘强抢’。”
青耕:“……”好气!这么点儿事用得着一直说一直说吗!
竺宴忽然沉下声问:“到底去哪儿?”
青耕天生是惧怕竺宴的,终于老实道:“去妖族,抓妖精。”
“什么妖精?”
青耕哼哼唧唧半晌,小声道:“首乌精。”
“为何抓首乌精?”
青耕咬紧牙关。
竺宴:“令黎对你用了灵兽禁制,她不让你说?”
青耕用力点头,眼角却隐隐泛了红。
竺宴没有再追问。
“去吧。”他道。
其实心中已经猜到。
天地万物,自有定法。
令黎坐在窗前发呆,见到竺宴回来,难得没有指责他趁她睡觉偷跑出去。
竺宴缓缓走到她身后:“今日怎么梳了这么个发髻?”
他刚伸出手,令黎就轻轻躲了一下,躲开了,笑着问他:“不好看吗?”
她今日将头发全往上盘了起来,乌发如云,只在鬓间簪了一支松石发簪,比起往日的娇美俏丽,别有一番温婉风情。
竺宴笑道:“好看。不过这是妇人髻,你从前不都是偏爱仙气飘飘的凌虚髻吗?”
令黎冲他眨了眨眼:“我本来就是妇人啊,从前那不是我不知道,还一直以为自己是黄花吗?”
竺宴忍俊不禁,挑眉道:“那你这妇人做得很敷衍啊。”
“我哪里敷衍了?”令黎不满了,十分有胜负欲地站起来。
竺宴顺手揽过她的腰,就将人按进自己怀里,咬着她的耳珠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
令黎的脸霎时滚烫,侧头睨了他一眼。
竺宴低低一笑,弯身便将人抱起来,大步往床榻走去。
“竺宴,大白天啊……”令黎软着嗓子挣扎。
却听竺宴十分放浪地回了一句:“大白天还少了吗?”
令黎:“……”
窗外水声潺潺,杏花轻摇。绯红的花瓣随风飘堕,顺着半开的轩窗飘进。
花瓣开了一地。
不知是不是白日的天光也识趣,早早退下。杏花飘摇,月亮已从东边缓缓升起,竟难得是一轮满月。
月色流泻,发丝铺了满床,衬着白腻的肌肤,如凝脂般让人爱不释手。
后来,她躺在他怀中睡去,他一直睁着眼。
没有点灯,月色光华,他安静地凝着她。
指尖轻挑开她鬓间的发丝,下面藏着一缕白发。
不是一根两根,是一缕。
神族的容貌永远保持在最好的年华,除非灵力开始枯竭。即使是神力无边如神尊,在陨灭之前,鬓间也出现了丝丝缕缕的白发。
第136章
令黎的白头发越来越多。
她年少时爱躺在杏花树上看话本, 看到书中说,英雄迟暮,美人白头, 不过一笑置之。那时她年华正好,怎会懂得美人白头的悲伤?
而如今她望着镜中自己的白发, 失神良久。
其实她如今也才三万岁, 龙族凤族两万岁方才成年, 其实她如今也年华正好。
她其实知道,神族一旦没有了神力,早晚都会衰老, 只是她以为,以为至少还有百年。
半个月前,在扶光殿中,她和竺宴说, 她愿意接受自己老去, 那时她真的很坦然。也是因为她以为,至少还有百年。
却原来,到眼前和没到眼前,也还是不一样的。
青耕看到了她的白头发, 每日忙着出去捉首乌精回来帮她乌发, 没用就当场炖来吃掉。以致如今在妖界,青耕成了头号恶魔, 方圆百里的首乌精一听到“青耕”两字就闻风丧胆, 每日活得杯弓蛇影,战战兢兢。
可她是灵力枯竭所致的衰老, 首乌精能有什么用?
然而她每每阻止青耕,青耕就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有时还要打滚儿,那叫闹得一个响亮,连用她最爱的糖葫芦也哄不好。令黎被她哭得头疼,又怕将竺宴引来,便只好放她出去。
相对而言,獾疏就省心很多,不哭不闹不打滚,只是会趁着她打瞌睡时默默地为她输送神力。
她有次醒来,见獾疏正在为她输送神力,一双兽眼红通通的,像是才哭过。
她轻轻按住它,摇了摇头:“没用的,我有神力。”
在她的身体里,很强大的神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不能为她所用,她还是在迅速衰老。
獾疏沉默了好一会儿,闷闷道:“回神域吧。”
“什么?”令黎一怔。
獾疏道:“你是神女,是凤凰,不是扶桑。回去神域,回归你原来的身份。”
令黎轻轻笑了笑,忽然道:“其实我这几日也总在想,那一日在比翼鸟族,我是不是应该狠心一些,竺宴站在我的对面,我就应该听从那些响亮的呼声,顺势刺下去,与他割袍断义,与他决裂。”
她每狠心一分,他们之间的感情便可以淡一分,将来便可以少一分的痛苦。
“可是我……”她抬手轻轻盖住眼睛,“舍不得。”
晶莹的泪水顺着她的指缝落下,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我真的,舍不得。”
獾疏没有说话,沉默地陪伴在她身边。许久,伸出前蹄,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屋外,竺宴安静地立在院中。他望着她的方向,一动不动,没有声息,风从他身旁吹过,也仿佛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无漾忽然来找令黎,对她说,蛮蛮想见她。
令黎意兴阑珊:“可我不想见她。”
蛮蛮救过她,也杀过她。她救过蛮蛮,也杀过蛮蛮。恩怨两清,没什么再见的必要。
无漾:“她说她知道方寸草的下落。”
令黎立刻站起来:“我们走。”
无漾:“……”好现实。
蛮蛮被囚禁在从极渊下,地牢苦寒阴暗,隔了很远的距离才有一盏烛台,蜡烛的光昏暗微弱。周围很空旷,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时不时传来铁索在地面拖动的声音,显得阴森鬼魅。
无漾在前面引路,道:“有人求请,加上方寸草这次虽吸了神力,但没有伤人性命,所以君上格外网开一面,没有杀她,只是将她吸来的神力归还望白、厌存与星回,叛她囚禁在此六百年。”
令黎点了点头:“嗯,我同意。”
无漾回头看了她一眼:“没人让你站队。”
“到了。”无漾以神力打开牢门。
蛮蛮坐在地上,面对着墙壁,背对他们。听见动静,她缓缓回身。
令黎走进,目光落在她的白发上。
蛮蛮的头发全白了。
那种感觉很复杂,从前她和蛮蛮一同在交觞,一样的年少,如今她的头发开始变白,而蛮蛮也已满头白发。
虽知道蛮蛮是多行不义,操纵方寸吸食他人神力,如今归还,身体骤然失去大量神力,衰老全是咎由自取,可还是,难免感伤。
但她知道,她感伤的并不是谁,只是无能为力本身。
岁月、衰老、宿命,无法扭转,也让人无能为力。
“你后悔吗?”令黎问。
蛮蛮坐在地上,低低笑起来:“你是来劝我认罪伏法的?”
“不是,只是随口一问。”令黎很快言归正传,“方寸草在何处?”
蛮蛮却反问:“你告诉我,我要从哪里开始后悔?”
“是比翼鸟族覆灭后,我不该去交觞暂求一条活路?还是不该培养我族血脉,带着她们重振比翼鸟族?还是斳渊将死之际,不该去杀你,拿回属于他的东西?”
“将死之际?”令黎问。
蛮蛮坦然道:“就是我杀你那一次。你知道你是怎么死而复生的吗?”
令黎没说话。
“你不说话,是不想知道,还是怕知道了以后欠斳渊一个大人情?”蛮蛮低低笑了笑,“你是死在天罚之下啊,要救你,哪有那么容易?”
蛮蛮道:“斳渊,他是以命换命救的你。”
“以命换命?”令黎轻喃。
“对,以命换命。所以神族上下都说,六百年前斳渊就已经陨灭。因为他们确实看到了,他的命星坠落。”蛮蛮反问,“你可知为何,六百年前,你以木灵之身强修火灵,已修出了凤凰内丹与神力,到你封印从极渊魔脉的时候,你的凤凰元神彻底苏醒,可是到你醒来时,你又变回了扶桑?”
这个问题也正是令黎苦思不解的。
“为何?”
“因为斳渊封印了你的凤凰元神,又以方寸草吸走了你的凤凰内丹和神力。”蛮蛮涩然地摇了摇头,“可你不是普通的凤凰,你是神尊血脉,他如何能轻易封印得了你?”
“如何封印?”令黎轻声问。
蛮蛮:“生劈自己一半元神,以元神封印元神。”
令黎目光颤了颤。
蛮蛮:“原本强大如他,少了一半元神虽痛不欲生,却也不必命星陨灭。可偏偏你是死在天罚之下,救你本身就是逆天,他也要受天罚的。他仅剩一半元神,没有熬过天雷,这才陨灭。”
蛮蛮吸了吸气,继续道:“可他是羲和族君,他有他的使命,他知道他若不在,羲和族必定凋零,所以强撑着不愿转世,便以半缕元神重修仙身。”
蛮蛮仰头问令黎:“你可知,以半缕元神重修仙身,要承受多大的痛苦?”
令黎眼角渐渐变红。
蛮蛮摇头:“可即使他修出了仙体,他也只有半缕元神,不仅老态毕露,还只能维持数百年。他变成境尘陪在你身边,直到自知境尘那具灵体快撑不下去,所以他才将你送到从极渊,送回竺宴身边。你一走,他也离开了交觞。”
令黎喃喃道:“原来不是烟花……”
蛮蛮冷笑:“你是多没有心,才能相信真是因为你将两枚烟花齐放,将他吓得弃山而逃的?”
“我同你一起进入燃犀镜,在镜中我便想杀你,因为只要杀了你,他那一半元神便可归位。我本想借望白之手,却不料无漾闯进来冒充了望白,坏了我的事。你可知,从镜中出来后,我寻到他,当时的他有多么虚弱,多么狼狈?”蛮蛮顿了顿,继续道,“他大限将至,我不死心地又一次去杀你。我只是想替他取回他那一半元神,替他取回属于他的东西,我有什么可后悔的?”
“后来我发现你竟有神力,我杀不了你,又发现竺宴在记忆阵中,无力反抗。我就想,若竺宴死了,你也会跟着殉情吧?那我的目的不也达到了吗?”蛮蛮反问,“你说,我改而杀竺宴,我又有什么错?”
“我被你斩杀,幸得斳渊赶来救回我残躯,可他那时已是回光返照,将我带回比翼鸟族后,他的灵体也消散了。”蛮蛮落下一行泪,“星回赶来带走了他的元神,可她不知道斳渊手中有方寸的事,而我却知道。”
“他一走,我就想到了方寸中你的凤凰神力和内丹,若我以你的凤凰神力疗伤……可你猜,当我破开斳渊封印进入山洞中,却看了什么?”蛮蛮忽然冲着她诡异一笑。
这笑容令人后背发冷,令黎的心莫名凉了凉,她问:“什么?”
蛮蛮忽然呵呵笑起来:“我不告诉你!”
令黎一口气狠狠堵在胸口,转身就走。
蛮蛮冲着她的背影大声道:“方寸吸走的你的神力,我没有办法拿到,你也没有办法拿回,除非——”
“除非什么?”令黎转身。
“除非,”蛮蛮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坤,灵,剑,断。”
“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蛮蛮笑得幸灾乐祸,“不过等你把坤灵剑劈断的时候,我应该就知道了,你应该也知道了。”
竺宴回去的时候,令黎躺在美人榻上舞剑。
那画面很难描述。你说她在舞剑吧,她懒懒躺在那里,你说她在偷懒吧,但她在舞剑。
竺宴走过去:“你在做什么?”
令黎径自比划着坤灵:“没什么,拿我的聘礼出来看看,偶尔缅怀一下昔日欢情吧。”
“欢情?偶尔?”竺宴挑眉,眼底忽然含笑,“不是日日都有吗?还用缅怀?”
面对他的调戏,令黎难得没有回避,反而侧头打量着他。
“看什么?”竺宴问。
令黎直言:“看你的白头发。”
竺宴:“……”
令黎收了坤灵,跪坐在美人榻上,面对着他,手指撩起他的白发:“为什么你头发都白了,脸还这么年轻?”
竺宴环住她的腰,眼底流露出只有她才能看到的放荡:“只有脸年轻吗?”
令黎:“……”
安静了一瞬,令黎忽然道:“竺宴,我想回神域了。他们让我做神主,我有点心动。”
竺宴似乎毫不惊讶,十分泰然地点了下头:“行啊。”
令黎手指轻轻碰触他的脸,眷恋道:“但我怕你想我。”
竺宴低眸凝视着她,没说话。
令黎:“你想过抽去一些记忆吗?”
竺宴:“没有人能抽走我的记忆。”
令黎:“我呢?”
竺宴思索了一下,一脸认真道:“你可以,给我留下昨夜的记忆就行,昨日清晨的也留下,还有前夜,以及之前的每个夜晚,还有某些清晨,及部分白日。”
令黎:“……”
简直没办法好好说话了是吧!
令黎忽然凑到他耳边,以气音问:“那要不要再加上此刻?”
竺宴眼尾一挑,侧眸往她看来。
下一瞬,她便被他横抱起来,大步走向了床。
……
令黎做神主的野心第二日就落空了。
神域传来消息,应川继位神主,而他继位神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率领神族上下,攻打魔域,匡扶天道。
第137章 正文完
竺宴将这个消息告诉她, 语气多少有些风凉:“你还回吗?要回我现在就去替你杀了他。”
令黎:“……”
她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都这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情玩笑?”
竺宴按住她的手,不轻不重反问:“你以为我在同你玩笑?”
“我自然知道你有那本事, 只是今非昔比。过去六百年,应川虽独大, 可他终究只是碧落族长, 神族之中也有不服他的, 他想要号令神域还是名不正言不顺了些。但如今不同了,他已继位神主,便是名正言顺的神域之主, 你此时若杀他,即刻便会挑起战争。”
令黎说到此处,忽然领悟过来:“难怪当日在比翼鸟族,他头一个出来拜我为神主。”
当时就觉得奇怪了, 应川野心勃勃, 怎会甘愿屈于她下?原来应川早就看出她舍不得竺宴,一定不会伤他的心。他众目睽睽下故意激她,就是为了让神族看清楚她的选择,让岁稔星君他们死心。只有所有神族都对她彻底死心, 不再心怀幻想, 才会愿意接受先手,奉他为神主。
“才看出来呢?”竺宴轻哂, 又道, “杀不杀他,这场战争都一定会来。区别不过是, 我杀他,我向神族宣战;我不杀他, 神族向我宣战。”
令黎至今都记得神族混战和神魔大战的惨烈,神族混战让她失去了父母,眼睁睁看着他们为了苍生灰飞烟灭、形神聚散,神魔大战她亲上战场,又亲眼看到了同袍的死去,她再不愿看到战争,立刻道:“不会的,他们兴兵不过是畏惧方寸,怕你私藏方寸早晚会将他们灭族,你将方寸除了,他们没了危机,便会退兵。”
竺宴似笑非笑看着她,态度却强硬无比:“我不除。”
令黎:“……”
“再者,你真以为,没有方寸,这场战争就不会来了吗?”
令黎沉默。
竺宴道:“你可知,为何神尊神帝创世至今,魔脉都无法被消灭?你又可知,为何神帝、神尊、尊后,他们先后都以自身强大的神力与元神祭奠魔脉,魔脉却每每只能被他们镇压一时,而无法被消灭吗?”
“为何?”
竺宴:“因为有众生,就会有心魔。并非魔脉不死不灭,而是众生生生不息,魔气也因此生生不息。只要这世间仍有众生,就会有贪嗔痴、怨憎恨,就总会有人第一个挑起战争兵戈,甚至引来瘟疫人祸。祸连苍生,便是魔气。只要天地间仍旧有魔气,魔脉就不会消灭。神尊当年以一身创世神力守护六界安宁,甚至为此不惜自绝七情六欲,只为了一个六界安宁,可你瞧,六界从未安宁。即使他在位时日夜不歇涤荡魔气,也仍旧爆发了神族混战,就连神尊自己,也为平息战争而陨灭。”
令黎:“那是因为负芒……”
竺宴:“ 从前有负芒,如今负芒已死,六界又可见太平?没了负芒,还有应川,应川之后,还会有应山、应海、应河……贪嗔痴、怨憎恨,循环不息,这才是苍生真正的宿命。”
竺宴看向她:“你真以为,我交出方寸,应川就不会宣战了吗?碧落族野心勃勃,神尊在时,应川便已觊觎神主之位,可他无尺寸之功,空有野心,却无法服众。后来神尊陨灭,他的机会来了,却无力对抗如狼似虎的赤虚,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得了平乱的功绩,君临天下,他又不得不臣服于我。后来我离开神域,他却仍无功绩,神族中不服他的大有人在,他也仍旧坐不上神主之位。眼下,方寸是为他添了一把火,将他一举送上漱阳宫的高座,可他若想要坐稳了这个位子,一定要有一个莫大的功绩,即使不能与神尊神帝创世同日而语,也定要堪比我一万年前平定神族混战。”
“方寸只是一条导火索,一个让他将神族上下、仙界上下联合起来为他所用的借口,他真正想要的是,”竺宴徐徐道,“诛魔之功。”
令黎没有说话。
其实竺宴说的这些,她真的想不到吗?她只是,不愿意接受,总不愿相信一切都是借口,真正不可避免的是兵祸本身。
许久,她道:“我去见岁稔星君。”
“你如今怕是进不去神域了。”竺宴笑道,“诛魔之功里的那个魔可不只是我,还有你。”
令黎瞪眼:“我怎会是魔?我可是神尊血脉!”
竺宴道:“就是你的神尊血脉。六界不容二主,你即使什么也不做,你的存在本身也是让他无法稳坐漱阳宫最大的威胁。”
他道:“你没有机会见到神族中人了。”
竺宴没有说错,那日之后,令黎仍旧孤注一掷想要阻止兵连祸结的发生,她去往神域,可神域结界之处已有碧落重兵把守。她向岁稔星君、星回、甚至暮商传信,全都杳无音信。
回到从极渊,玄度正在点兵,魔卫身着甲胄,长枪寒光凛凛,空气中酝酿着硝烟的味道。
她心中明白,这场战争是在所难免了。
她只是不明白,是所有人都忘记了,从极渊下还有魔脉吗?
一旦大战打到从极渊,魔气将魔脉唤醒,到时天塌地陷的灾祸重演,六界生灵涂炭,再没有一个神尊可以自爆元神、撑起六界苍天。
无漾倒是一直记得,他本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极力反对战争,但此时他却积极筹备迎战。
他道:“都是在赌,应川敢赌,我们为何不敢?”
令黎不死心地还想要从他这里旁敲侧击,打探方寸草下落,无漾决然道:“早就不是方寸草的事了。”
然后便借口布阵走了。
竺宴反倒成了最闲的那一个。
六界都在备战,他却连结界也不出了,每日坐在窗前赏花喝酒,十分逍遥。
令黎每每走到他身边,他就挑起她的下巴,眼神放荡。她想说话,他就将她拉到他腿上。
别人都是赏花逗鸟,他就赏花逗木头。
大战前一日,他还将她酿的那坛米酒从杏花树下挖了出来。
令黎醒来见她费了好大功夫才酿的米酒,就这么被他草率地挖了出来,气得追着他打。
但开都开了,打完也只好与他坐下对饮。
才酿不过一月,味道生涩,不怎么好喝,比起她年少时从人界带回给他的那坛差远了。
她皱了皱眉,嫌弃道:“不好喝。”
“有吗?”他仰头喝了一口,眸底含情看向她,“我觉得很好。”
令黎以为他是在哄她,心里甜滋滋的,抿着唇笑,结果她笑意还没达到眼底,就听见他不疾不徐补了一句:“考虑到你酿酒的水平。”
令黎:“……”
什么叫她酿酒的水平?!她酿得很差吗!要把标准放宽至此!
她气呼呼地站起来走到他面前:“那你别喝!”
她伸手就去抢酒坛,却被他快一步抢先拿起举高,另一只手拉过她。
她没站稳,身子倒进他怀里,人躺在他腿上。
他仰头喝下一口酒,放下酒坛,俯身吻上她的唇。
米酒有一股天然的清甜,令黎很喜欢,意乱情迷中,抬臂勾住他的脖子。
一部分酒液顺着流下,浸湿了她胸前的衣裳,酒香弥漫在空气中。
竺宴眼底情意浮动,吻着她,手指一点点下滑,熟练地挑开她的衣衫。
……
那坛酒喝了整整一日才被他们喝完。
到后来,某人还十分真诚地评价:“比你当年带给我那坛好喝,好喝太多。”
配合着他当时正在做的事,这样平平无奇的一句话落在令黎耳中,她愣是听出了下流的味道。
……
第二日,神域大军就到了。
天兵聚集在云端,仿若铅云重重压在从极渊上空。
站在最前面的是应川,一身银白铠甲,寒光凛凛,他的身后是一众神族族长、长老,然后是仙界的望白与厌存,他们也带着仙门上下加入了这场战争。
星回和岁稔星君也来了,皆是甲胄长剑,一身戎装,就站在应川左右。
战争如洪流,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最终,所有人,都不得不深陷其中。
令黎在竹屋内缓缓擦拭着坤灵剑,结界也挡不住战乱的声音。
战鼓声、兵戈声、呐喊声……还有,死伤的声音,穿破结界,传入她的耳中。
痛苦、仇恨、哀嚎。
怨气不久就遮蔽了从极渊的天日。
令黎独自站在结界中,仰头望着天际,黑云在肉眼可见地聚集。
无漾说得没错,这场战争,所有人都在豪赌。可是他们不知道,在战争这场豪赌里,没有人会是赢家,从来没有。
随着天光渐渐暗淡,越来越多的黑雾从地下升腾而出。很快,地面开始震动。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日,又到了这一日。
令黎闭上眼,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流过她的面庞,又被忽然而起的风吹散。
风眨眼间就加剧,黑风肆掠,将她悉心栽下的杏花连根拔起。院中的竹屋被吹得摇摇欲坠,艰难地支撑着,但并没有过多久,随着院前的溪水开始倒流,竹屋也轰然倒塌,成了一片废墟。
一缕黑气,游蛇一般从地下窜出,疯狂冲向天际。
令黎飞身,追着那缕黑气而去。
从极渊外,已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战场之上尽是怨气戾气,所有人都杀红了眼,互相屠戮厮杀。
大战将魔脉唤醒,魔脉出世,又催生出魔气肆掠。
远处,山洪也开始爆发,河水倒灌,涂炭到人界。
人祸催天灾,无辜的众生都被迫为这场兵祸流下鲜血,六界的怨气堆积,直冲天际,又反过来大大壮大了破印而出的魔脉。
令黎追着魔脉出来,她清楚地听见魔脉快意的呼啸之声在天地之中回荡。
对魔脉而言,那怕是自由的声音吧。
一万年前,神尊自爆元神将它封印,它已被封印了整整一万年。
一朝破印而出,立刻报复性地在天地间肆掠。
伴随着它吐出的魔气将天光一点点吞噬,地上的浊气开始升腾,天空的清气下沉,原本一分为二的清浊二气在空中交汇。
很快便天昏地暗。
令黎飞身停在应川面前:“你看到了吗?”
应川的剑上满是鲜血,身上和脸上也是,他的耳边充斥着放肆的魔障之声,令黎的声音就夹杂在魔障呼啸的声音里。
“一万年前,神尊自爆元神才封住的魔脉,就这么被你唤醒了!如今你要如何收场?若天塌地陷,你做了这天地之主又有什么意义!”
应川的视线徐徐扫过下界,众生涂炭,哀鸿遍野。他的双眼通红,像是血染的。
令黎大声喊道:“你还不肯退兵吗!”
应川漂浮在空中,一动不动,握剑的手用力收紧。
这个时候,暮商也穿过重重黑雾,飞到他身边,对他喊道:“父亲,魔脉重现,快退兵吧!你难道忘了姑姑是怎么死的吗?”
应川听见他提起冶容,僵硬的目光终于动了动。
一万年前,魔脉现世,神尊以身殉天地,冶容也紧跟着殉了神尊。
他看向令黎,大声喊道:“魔脉已经现世,我此时退兵又有何用?”
令黎神情是与此时处境格格不入的笃定:“我会将它重新封印。”
暮商仿佛从她平静的语气里听懂了什么,眼睛瞬间就红了。
神尊自爆元神封印魔脉之时,他尚未出生。可是这一个刹那,他竟仿佛看到自爆元神、以身殉苍生的神尊。
应川点了点头,正要举起剑,下令退兵,此时一声轻笑却忽然从天边传来:“呵呵呵!呵呵呵!”
那声音何其熟悉,所有人立刻循声看去。
却见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天边飞来,破开重重黑雾,飞向他们。
看清那张脸的刹那,所有人的目光刷地看向令黎。
一模一样的一张脸!
除了令黎穿红衣,她穿黑衣。
“这是怎么回事!”暮商问。
令黎也呆若木鸡,竟一时没反应过来,直直看着她。
却不料,下一刻,就听暮商痛呼一声,他身上的神力竟刹那间被黑衣的“令黎”吸去。
神族的灵力精纯,从暮商身上破体而出,到了她手下,竟悉数变成了黑气。
应川立刻反应过来,大喊一声:“不好!是方寸!”
护犊之情之下,他一掌将暮商打开。方寸的手掌一翻,立刻便转而去吸他。
方寸本被竺宴镇压在阵中,它原被竺宴的力量死死压制。不料天也助她,魔脉竟在这时重新现世,世间魔气本为一体,如今魔气肆掠,她的力量大大增强,一举便助她突破了镇压法阵。
应川顿时便被笼罩在一团厚重的黑雾之内,竟看不清他的人形,只听见里面传来痛呼。
“父亲!”暮商惨叫。
令黎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向方寸击去一掌。
方寸却只是风一样地飘开,伴随着又一阵诡异的笑声:“哈哈哈!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天酒,你我本为一体,为何要互相残杀?”
方寸的声音回荡在天地间,不仅令黎听见了,战场上所有的天兵与魔卫也俱都听见了。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往她们投来。
“什么?天酒殿下原来就是方寸!”‘
“怎么可能!方寸是魔,天酒殿下怎么可能是魔?”
“可是你看!她们长得一模一样!”
“难怪,难怪之前魔君硬要拦着,不让我们除去方寸!原来方寸就是天酒!天酒就是方寸!”
“而且你们看!方寸没有吸她的神力!”
方寸没有吸令黎的神力,令黎却如被重击,她僵直着,如被什么困在了原地。
周遭的目光震惊、恐惧、仇视、鄙夷。
应川眨眼便被方寸吸干了,暮商痛苦地望着令黎,喃喃道:“原来方寸就是你。”
原来她是魔草。
一直以来,她都一心要铲除魔草,却原来,她自己就是魔草。
不,不是,她不是!
倏地,令黎迷茫的眼神恢复清明。她举起坤灵,一剑朝着方寸斩下:“妖言惑众!”
方寸又一次轻轻飘开,以为令黎不过是嘴硬地挣扎,正要继续迷惑她,却见她忽然翻掌,掌心里竟多出了一簇小小的烛火。
那烛火看着与寻常灯火无异,微黄的光,并不夺目,甚至很柔和,却让上一刻还放肆的方寸瞳孔骤缩。
“火精!”
是竺宴的火精!
方寸虽为木灵,却水火刀剑不侵,纵横世间从无克星,直到一万年前,竺宴的火精烧尽了虞渊的方寸,最后全族仅剩下她一人。
“不!你不能杀我!你杀了我你也会——”
方寸恐惧地大喊,然而令黎根本丝毫不受她蛊惑。她漂浮在空中,眸光清明坚定,毫不犹豫地祭出火精。
“啊——”眼见就要殉于火精之下,方寸掩袖,恐惧地呼喊,“竺宴救我!”
她同令黎不仅容貌一模一样,连声音也一模一样,说话时,声音里带着一丝独有的甜糯,像早春的杏花,香香的,甜甜的。以致于这一声呼喊,竟果真像是令黎在求救。
竺宴从天而降。
风将他的银发与玄衣吹得猎猎,他挡在方寸身前,拂袖一挥,火精便被打回了令黎的身体里。
“竺宴!”第一次,令黎喊他的声音里带着怒气。
上一次,他们也是如此对峙,站在对立面,她却不曾真的生气,因为就如她所说,她永远可以一步上前,站到他的那边。
然而这一次,她却没有上前。她后退了一步,失望道:“连你也以为,她是我吗?连你也认不出我吗!”
竺宴安静地看着她,轻道:“我怎么可能会认不出你?”
“那就让开,不要拦我!”
竺宴却一动不动。
方寸见状,小鸟依人躲在竺宴身后,火上浇油地挑拨道:“竺宴才不会让开,他每天都来见我,他会用命来护着我!”
令黎看着这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听她说话如同听自己在说话,又见竺宴执拗地护在她身前,只觉胸口乍痛。
坤灵一剑刺向他,趁着竺宴侧身,令黎迅速再次祭出火精,就要烧了方寸。
不想竺宴只是侧身,便轻易将坤灵握在了手中,同时以神力再次将火精打入令黎体内。
“不要烧她。”
他行动果决毫不留情,语气却是少见的温柔。
这样的语气,其实即使是两人私下相处,也是少见的。更多的时候,他嘴巴都不怎么让着她,有时还会恼得她追着他打。
两人四目相对,令黎忽然就落下了眼泪。
“我知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让我烧她。”令黎哽咽道,“我猜到了。”
一直以来,她都想知道,她失去的神力去了哪里,她苏醒的凤凰元神又去了哪里。
直到刚才看到与她一模一样形态的方寸,她才知道答案,才明白蛮蛮那诡异的一笑是什么意思,还有她最后那一句“你失去的凤凰神力,我拿不到,你也拿不回!”
她喃喃道:“我是拿不回了,但我可以烧了她。”
竺宴眷恋地凝视着她:“烧了她,你就永远回不去了。”
天地万物,自有定法。天酒只有一个,天酒的凤凰内丹也只有一颗。
魔脉在肆掠,天地间狂风呼啸,吹起她的衣袍与长发。
乌发飘飞,掩藏在鬓间的白发也无所遁形,夹杂在青丝里,随风飘扬。
烧了方寸,她就再也回不去凤凰天酒,只能以扶桑之身,迅速衰老,然后彻底消失在天地间。
令黎含泪道:“我从未想回去,我明明和你说好了的。”
竺宴低眸凝着她,目光落在她脸上晶莹的泪水,他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替她拭去。
令黎却后退了一步,倔强地躲开了他的碰触。
竺宴的手碰了个空,僵在空气里,半晌,失落地放下。
他极轻地笑了笑,他看着她的眼神温柔,语气也很轻,明明站在她的对面,却像是站在她身边,在轻声哄着她:“可我从未和你说好。”
魔脉肆掠的呼啸声回荡在天地,无尽的黑雾将天光吞噬,天地间混沌不清。只有厮杀与屠戮的声音一阵阵传来,刀剑刺进血肉的声音绵延不绝回荡在耳边。
眼睁睁看着应川被方寸吸尽神力,灵根破损而死,暮商悲痛得红了眼,提剑偷袭方寸。
方寸反手便落在他的天灵。
碧落族的将士上前营救,方寸大笑着,一个也没放过。黑雾所过之处,不论天兵还是魔卫,所有人都被她吸尽灵力,灵根破损而死。
方寸的笑声与魔脉的笑声混杂在一起,他们像是携手并肩的同盟,约定好一同在世间肆掠。
令黎的目光悲悯地扫过,最后迎视着竺宴的眼睛。她又一次祭出火精,而这一次却不是去烧方寸,火精安静地停留在竺宴面前。
众生皆苦,他更苦。
纵然舍不得他,但这一切,终是到了了结的时候。
她道:“这个还给你。”
竺宴垂眸看着眼前的烛火。
半晌,他再一次拂袖,轻轻将它打回她的胸口。
“竺宴……”她轻叹,“我并非在同你置气,只是这一切,终是到了收场的时候。”
“嗯,我知道。”竺宴凝着她,“我来收场。”
令黎一怔,就见他忽然后退开去,翻掌托起坤灵。
坤灵剑漂浮在空中,隔着坤灵,竺宴往她看来一眼,这一眼,眼底极尽的温存与眷恋。
令黎心底倏地一跳,恐惧霎时涌出。
她慌乱地看着他,下意识上前一步:“你要做什么?”
然而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明明他们之间隔得那样近,每一次,她总是一步上前就能走到他身边,然而这一次,她这一步,却再也无法走到他的身边。
她霎时恐慌,又连忙喊了一声:“竺宴,你要做什么!”
回答她的是天空中忽然出现的闪电声:“滋啦——”
不知何时,天上出现了紫白色的电芒,在头顶酝酿,一下下闪过,短暂地驱散弥漫在天地间的魔气。
令黎心中的不安急遽扩大,抬头看了一眼,又迅速看向竺宴。
隔着电芒与坤灵,竺宴朝着她温柔地笑。
是极致的温柔,也是,极致的不舍。
可是没有办法,宿命不可扭转,也不容逃避。这一切,终是到了收场的时候。
“天酒,你酿的酒很好喝。”
他们之间纠缠了几万年,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声落,头顶的闪电骤然落下,击在坤灵剑身。
令黎若有所悟,发出痛不欲生的呼喊:“不——”
雷霆一击,坤灵应声剑断。
刹那间,磅礴的神力从坤灵的剑身中涌出,悉数涌向令黎的体内。
令黎仿佛明白了什么,拼命挣扎着往竺宴飞去。
然而坤灵涌出的神力却将她阻拦,不论她怎么挣扎,她都去不到他的身边,只能被迫承受从坤灵剑身中涌出的磅礴而精纯的神力。
那神力,她无比熟悉。
她用力地伸手,想要去抓住他,却怎么也抓不到。
竺宴离她明明很近,却好远好远,任她怎么伸手,都够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身体随着坤灵神力的涌出,一点点变得透明。他脸上还维持着对她最后那一个笑容,琉璃色的凤眸里尽是温柔,微微扬起的唇角依旧停留在他对她说的最后一个字的弧度。
“不要,竺宴……不要这样!竺宴!”
令黎大哭出来。挣扎,悲痛。
然而一切都没有用。
竺宴的身体逐渐透明,最终化作了莹白色的流萤,彻底消散。
“啊——”
令黎痛不欲生的嘶喊回荡在天地间。
她太过悲恸,声嘶力竭,以至于竟彻底掩盖住了远处方寸同样凄厉的惨叫。
“不——”伴随着方寸的惨叫,一阵红光从她身体里破体而出,径直飞向令黎丹田。失去了凤凰神力与内丹的方寸,刹那间变回一颗漆黑的枯草,直坠向地,又被卷入滚滚山洪之中。
凤凰神力与内丹回归令黎,霎时间,火红的光芒将天际照得透亮,凤凰的清鸣声响彻天地。
“快看!是凤凰!”
众人抬头看去,凤凰飞越天际,浩荡的神力让她火红的长羽上缀着点点金光,所过之处,宛若洒下满地金芒。
倏地,她清啸一声,一阵赤色的光芒骤然炽亮,将原本昏暗的天地照得通透夺目。红光所到之处,魔气与黑暗无所遁形,刹那间烟消云散。
清气重新扬天,浊气下沉。
肆掠的山洪如被驯服,缓缓回归;屠戮的众生也停止了厮杀。
魔脉被困住,再无法肆掠,只能发出困兽般的嘶吼:“天酒!是你?”
“不错,是我,凤凰天酒!”
一声清啸过后,魔脉被再次打入从极渊。
天酒化作人形,悬浮于天际,手指结印,一阵红光没入从极渊万年不化的冰霜,将魔脉彻底封印。
——
浩劫历尽,六界重归安宁。
诛魔救世之功,不下于创世,非但天罚尽除,神族上下也心悦诚服,无不虔诚奉天酒为神域之主,天地之主。
然而那一日过后,天酒却闭门从极渊,神族多次来请,她都不曾露面。
只有无漾知道,她重修了那日被魔脉出世损毁的结界,每日躲在里面酿酒。
竺宴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天酒,你酿的酒很好喝。”她回来后便疯了一样酿酒。
可是竺宴已经灰飞烟灭,再也无法喝她酿的酒了。
她便自己喝,一坛坛地酿,一坛坛地喝。
都不知道喝的是酒水还是泪水。
无漾怕她醉死在里面,进去劝了几次,天酒反而加固了结界,连他也再进不去。
凤凰元神归位,斳渊当日封印她的一半元神也回归己身。斳渊本就禀赋惊人,如今又拿回全部的元神,很快便修回了自己的灵体。
他来从极渊的次数最多,可天酒谁也不见,连他也不例外。
这一日,天酒坐在杏花树下,抱着酒坛灌酒,想起那一日,竺宴只是想替她擦一擦眼泪,她却躲开了,他的手在空气中僵了好久,泪水落到酒里,她仰头一起喝尽,肺腑间全是苦涩。
此时结界松动,有人进来了。
无漾那点神力进不来,她只当是斳渊,头也没抬,醉熏熏骂了一句:“滚!”
那人没有离开,径直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垂着头,眼前是一双秘色的修鞋。
她一怔,缓缓抬头。
是竺宴的母亲,羡安。
羡安居高临下看着她:“我在华胥殿等你来见我,一直等不到你,原来是醉死在了这里。”
儿子像母亲,竺宴长得和羡安很像,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如覆冰霜,睥睨冷漠。
她从前觉得这样的眼睛美则美矣,可是太冷,此刻却从未觉得如此亲近。她仰头,痴迷地看着她的眼睛。
羡安:“看来竺宴一死,你是什么也不在乎了。”
“你上次来见我,对我说,你不信我的预言,现在呢?”羡安问。
天酒垂下眸,眼泪落入泥土里。
羡安:“他父亲涤荡魔气时,被魔气侵染,以致他出生便身负魔脉。这世间本是公平的,他一出生就吃了这么大一个亏,理应有些别的好处。可他偏偏就是这么倒霉,不仅身负魔脉出生,受尽苍生薄待蔑视,最终还要为苍生而死,死在最爱的人手上。”
天酒哽咽着问:“这就是你的预言吗?”
“嗯,他一出生,我便看到了他的结局。”羡安侧过身去,淡淡看向远处,“我那时就同你一样,不愿相信预言,即使我是言灵之主,我最清楚,我的预言,无有不应。可我还是做尽了垂死挣扎之事,一次次尝试改变他的结局。”
羡安:“我没有告诉神尊他真正的宿命,还让神尊与我一同封印了他一半灵根。”
令黎:“你为何要如此?”
“你母亲应该告诉过你,神力越大,得到的天地馈赠越多,要担负的责任就会越多。”羡安道,“他的父亲便是如此,最终散尽了元神镇压魔脉。后来神尊如此,尊后也是如此。他若没有神力,也就救不了苍生。”
“我又搬离了扶光殿,让他从小看清楚,苍生是如何自私薄情,如何负他。苍生先要了他父亲的命,后又对他寡义,他实在不必对苍生留情,更不必为苍生丧命。”
羡安缓缓看向天酒:“可我做了这么多,他还是爱上了你。他看似为苍生而死,实则是为你而死。最终,他还是走向了他的宿命。其实这几万年来,我也一直没有想通,他身负魔脉而生,魔脉不死不灭,他也不死不灭,为何预言却说你能杀他?一定是这个预言出了什么差错,每当夜里辗转难眠的时候,我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直到如今我才明白,不是你杀他,是他心甘情愿为你而死。”
羡安道:“只要他体内有魔脉,便没有谁能杀死他。可他却想到了另一个法子,他将自己全部的神力分别注入到送给你的三样神器:燃犀镜、槐安图、坤灵剑。燃犀镜碎,你得了他三分之一的神力;槐安图裂,你又得了他三分之一的神力;直到坤灵剑断,你得到了他全部的神力。神族倚靠神力而一息尚存,魔脉亦然。当他将自己全部的神力都给了你,他便与他体内的魔脉一起,灰飞烟灭。而你得到了他全部的神力,方寸草再也困不住你的凤凰内丹与神力,你的凤凰元神彻底苏醒,此时强大如你,再要拯救苍生也好,封印魔脉也罢,亦也不必再付出自己的生命。而你,有这诛魔救世之功,从此天罚尽消,便可君临天下,做这天地之主。”
“你爱苍生,竺宴不爱,可他爱你。他为你一步步,机关算尽,算尽了他自己的性命。”
羡安忽然仰天长笑,眼角水光顺着耳鬓滚下:“宿命啊,为苍生,死在你的手上。”
天酒泪流满面,喃喃道:“我从来不想做天地之主,我只要他,我只想要他……”
“你如何要他?宿命不可扭转,你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悲剧。燃犀镜碎,槐安图裂,坤灵剑断……他送给你的每一样法器,全部都以破碎收场。可你瞧,他自己早就很清楚了,所以才会借由着神器的破碎,将神力给你。”
羡安转身离去。
天酒连忙拉住她的衣摆,如抓住救命的稻草一般。她跪趴在地上,仰头,泪流满面地望着她:“你一定有办法的,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
羡安俯视着她:“我是有办法,但我恨你。我如同恨尽这天下苍生一样恨你,苍生夺走了我的丈夫,而你,夺走了我的儿子。”
天酒噤声,她从小就认识羡安,却从未有一刻觉得如此无法直视羡安的眼睛。
羡安此时却忽然问:“你们大婚之日,我送给你的镯子呢?”
天酒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羡安说的是回雪,忙道:“在在在!我这就去拿!”
说着便跌跌撞撞奔进竹屋内。
那是一只阳春白雪般的镯子,清澈雪白的底子,上面漂浮着一团灵动的青色。当日他与竺宴结下姻缘灵契,羡安送来的镯子,没有神力,可是因为那一团青色她觉得像极了竺宴本体的颜色,她心中十分喜欢,每日睡觉之前都会拿出来把玩一番,所以一直放在她床头的柜子里。后来同竺宴玩笑,起名回雪。
如今再看这镯子,那一团青色不仅仅是颜色像极了竺宴的本体,连形态竟也与之前有些不同,会不会……
她心中顿时燃起希望。
她小心翼翼地交到羡安手上。
羡安接过镯子仔细一看,目光隐约露出惊色,往她看去一眼。这一眼,比起方才,莫名温和了许多。
天酒茫然地望着她。
羡安收起镯子,转身便走。
天酒连忙跟了几步,忐忑地问:“竺宴……他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羡安停了下脚步,又头也未回地离开,只留下两个字。
“快了。”
—————— 正文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