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7月7日

帝国英杰传 by 醉鲸(155 – 160)

第155章 最后的黎明

克莉斯有种比噩梦更加不详的感觉。

她背负巨剑, 不情不愿,来到梦境中的断崖前。数月之前, 首次造访的她恐惧而惊惶,但人是适应力极强的卑微生物,可怖与痛苦经历多了,也能在心上磨出老茧,渐渐走向麻木。

克莉斯以为自己已经无动于衷。见过太多次,武士踢飞火把,火苗落在尸鬼背上,那东西仿佛浑身裹油,蓝色的火苗轰地蹿起一人多高。妖魔嘶吼着, 背负火焰扑向披挂链甲的武士, 一人一兽滚作一团。焦黑的烟升起来,空气里满是皮肉烧焦的糊味, 不仅仅是那位被链甲裹着炙烤的武士的, 断崖之下,火把, 怪兽,火箭, 倒下的不知是人是鬼的尸身, 全都在熊熊燃烧。火舌将峭立的崖壁照亮,橙红的光幕贴在黑曜石般的岩壁上, 一再上窜。

克莉斯早就习惯了,刀剑的声音,焦臭的气味,让人不寒而栗的惨状,然而今晚, 她背负她的诅咒来到崖前的时候,底下居然空无一物。

寂静像层阴湿的黑纱,贴上克莉斯。实在是太静了,既无厮杀,也无火蛇噼啪。黝黑的断崖上,别说虫鸣枭叫,就连风的声音也静默下来。晴朗的夜空中,找不到一枚星曜,只有眼球一般的猩红满月,高悬中天,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克莉斯。

克莉斯想起她的凌空斩击。倘若能将之斩落,我定要试试。

原本她只是想想而已,就像她想要帮艾莉西娅一把,想要还弥兰达自由,想要将那女孩儿完全纳入自己的保护之下,那样想想而已。但是梦里的她更为率真。她真的拔出了剑,像模像样地拉开步子,朝向悬浮在空中,根本无需瞄准的巨大月亮,撩起巨剑。

沉默的夜色嗡地低鸣,死一样的寂寥让它听上去雄浑壮阔,克莉斯很清楚,那是她弄出来的声音。以往使用这招,无形的剑锋虽然不在她手中,但却颇有掌控感。她能清楚地知道,凌空挥出去的斩击究竟是命中还是落空,甚至那看不见的剑锋割破皮肉的感觉,都适时在她指尖绽放,那触感与手握利刃也没有什么不同。这次却不一样,她的剑飞入夜色,紧接着与她断了联系。克莉斯难以置信地半蹲在崖上,维持进攻的姿势。

你在发什么神经。就算在梦里,也太难看了吧。她醒悟,慢慢收起架势,失联的剑锋却在此时斩中红月。苍穹的剑柄传来钝意,像是砍进扎紧的皮革卷而不是砍在岩石上。

她绝对击中了,月亮暗疮一样的红斑中,裂开一道细缝,克莉斯甚至听到几不可闻的撕裂声。紧接着,暗疮上的伤口迅速被漂白。月亮的伤口顺着裂隙被拉长,克莉斯忽然明白,不是什么漂白,是有个白亮的东西藏在月亮里面,苍穹留下的剑痕给它创造了机会,它正努力扩大开口,要从里面挤出来。

月亮的肚子里藏着什么?

不详的预感变得更加可怖。克莉斯想要握紧苍穹,可两只手又酸又软,一点劲儿也使不上。

那东西真的从月亮里面钻出来了,月亮暗色的红斑中,长出一枚细长的光点,距离太远,分辨不出究竟是犄角,手臂,抑或是巨龙瘦长的脖颈。无数颤动的小黑点随同劲风,都被那东西的推挤出来。腥风扑面,不知何时飘来一大团深黑的雨云,将山崖完全罩住。红月消失不见,风的声音喧嚣起来,那些从月亮的伤口中涌出的小黑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山崖猛扑而来。

克莉斯迎着怒风,勉力睁开眼睛。黑点们冲破彤云的封锁,将云层钻出一个个洞来。克莉斯瞧见了它们,那满口乱长的獠牙,匕首样锋利的勾爪,还有那一双双枯叶般的眼睛,全都裹在狂风里,尖啸着朝她俯冲过来!

“它们从他处而来,从那无光无影,无血无泪之地而来。我们……除了将它们消灭在这里,别无选择。”

伊莎贝拉像从土里钻出来的,不知何时站在克莉斯身边。她转向克莉斯,嘴唇毫无血色,脸庞也苍白如纸,那双眼睛因此紫得让克莉斯觉得陌生。她直视着她,腼腆活泼的少女心思全都消失不见。与克莉斯对视的分明是一位成熟的女性,她沉着镇静,操着手握权柄的帝国女人特有的腔调,浑身充满力量。

坠落的魔怪们朝她伸长手爪,锐利的指尖闪着乌金寒芒。

“别碰她!”

克莉斯直挺挺地弹起来,眼睛尚未睁开,便要去抓苍穹。她张开的五指只碰到睡床的帷帐。床边什么也没有。克莉斯惧怕苍穹,吩咐弥兰达将它单独锁在地窖里。专门与礼服搭配的宽边皮带搭在椅背上,旁边靠着克莉斯决定在绯娜殿下的成年礼仪式上佩戴的黑鞘手半剑。清晨稀薄的光透过玻璃窗,照亮剑首银白的宝珠。

装饰远胜实用的武器,长度与重量都不是克莉斯最熟悉的类型,万一遭遇不测,简直不堪一用。

不对,你瞎操什么心。今天是殿下的成年礼,洛德赛开进两个禁卫军团,专门负责保护皇族血脉的狮卫们也将全员出动。待到月升之后,御驾航行内河,前有军舰开路,后有铁甲战舰守护。她会陪同绯娜殿下登船,皇帝,皇后,大神官都会在甲板上露面。帝国的首脑们看似冒了极大风险,实则置身重重保护之下。西蒙大学士甚至会亲自为陛下镌刻守御纹章,要说今晚的奥特号将是大陆上最安全的地方,也丝毫不为过。

即便假设那几乎不可能存在的危险果然成真,就算你神经质的担忧真的应验……

克莉斯钻出纱帐,坐在床边。她垂下双脚,脚心的汗水立刻将地板沾湿。

四大军团都做不到的事情,西蒙大学士都保护不了的人,你凭借一柄剑,一双腿,又能改变什么?

她站起身,弥兰达敲门进来,臂弯里挂着她那件只在出席重大庆典时才穿的丝质长袍。弥兰达的手从银灰的袍子里伸出来,中指与无名指缠着纱布,血迹透出来,是刺眼的红。

“怎么弄的?”

“完全按照帝国法子,挂起来用热蒸汽烫过,再配上香薰。既然你没吩咐,我只好按自己的想法挑。放心好了,味道很淡,闻上去像薄荷。”

“我是说你的手。”

“这个?”弥兰达不经意地转动手腕,“切面包的时候走神了。”

克莉斯的眉头皱起来。不知道眼前的图鲁武士有没有意识到,对于她来说,犯下这样的错误几乎是不可能的。“不像你。”

“我知道。”弥兰达垂下眼皮,看上去有些疲惫,“今天的你,也不像是你啊。”

克莉斯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双腿,这才发现睡裤完全泡在汗液里,湿哒哒地黏在腿上。醒过来这么久,她居然没能发现。“我也走神了。”克莉斯抬起头,噩梦让她身心俱疲。“我精神恍惚。我该怎么办,弥兰达。”

天空是灰蓝色的,或者说,不久之前它还是的。紧随破晓后第一束照亮木柴人肩膀的阳光,那肚子里装满火油的玩意儿轰地烧了起来。

洛德赛业已进入她炎热的夏季,扎起草人的木柴与稻草很干燥。柏莱人为这一天筹备良久,诺拉想起那些晒在茅屋顶上的牛粪团子。他们不是因为木柴稀缺才不肯生火,或者说,被囚禁只是原因之一。真正的理由在这里,他们需要在这个月圆的日子里,按照鲁鲁尔的要求,在她的院子前面——也就是村落的中心——竖起这只两层楼高的木柴人。

诺拉仰头观看柴火人肩头跳动的橙黄火焰,燃烧产生的热力将她的视线扭曲。风里都是呛人的味道,烟雾扑上她的脸,迷了她的眼睛。她想拭去泪水,双手却被绑得结实,动弹不得。

“喂,丫头。”她呼唤看守她的花斑,女孩斜睨了她一眼,立刻转回去,继续注视围住火人的族人,脸上满是超越年龄的凝重与肃穆。

是该郑重点儿,今天升起的太阳注定是不凡的,伟大的秘法师破例赞同不识字的柏莱女孩。无伤大雅,真相乃是秘法的信仰。诺拉迎风流泪,将目光投向火人边的柏莱人。

柏莱人大都面容深刻,无论是从纪录中读来,还是亲身与之接触,诺拉都没有发现他们有说笑的先例。幽默,诗歌,音乐,绘画,所有一切让大陆人热衷沉溺的娱乐方式,都与巨人的族类毫无瓜葛。以他们搭建屋舍的粗苯手法看来,诺拉甚至怀疑打造乐器对他们来说是太过精细的活计,但在眼前的火人祭祀上——诺拉自行取的名字——居然有人在演奏巫乐。

一定是某种巫乐。诺拉努力摆脱眼泪的干扰,尝试将从未记录在册的柏莱乐器瞧得更清楚些。

跟图鲁人一样,鼓被大量使用在巫乐中。诺拉能看见一对手鼓,夹在臂弯里的扁鼓,及膝的细腰鼓,以及需要两个大陆人才能挪动的沉重大鼓。这些柏莱鼓全都漆黑如夜,音色各有高低,但没有一只听上去是皮鼓,反而颇有金属之声。演奏者均以手击鼓,神色木然,像一尊尊古板的铜像。

鲁鲁尔被乐手们围在正中,面对燃烧的火人,背对诺拉。即便是离火人最遥远的诺拉,也被烈火烤得面皮发紧,嘴唇干热,而鲁鲁尔站在距离火人不过十几步的地方,踩着鼓点扭动她的肩膀与手臂,却披了一身鸦色的蓑衣。事实上,诺拉怀疑那玩意儿真由鸟羽制成。烟熏火燎之间,她隐约瞥见蓑衣的肩膀戳出几根覆羽,明亮逼人的火光为鸟羽勾勒出亮橙的轮廓。鲁鲁尔猛地高举双手,她左手握有一根动物腿骨,背心正中,画了一个潦草的圆圈,墨迹黑红,仿佛残留的血迹。

说不定真是血书。

野蛮人的巫术常相信血有特殊的力量。治疗失忆或疯病时,图鲁巫医会让病人饮下掺有海豚血的药酒,认为可以借此得到鲸神的力量,让病患被吞噬的心智重返人间。

重返人间。这个字眼如同涟漪,在诺拉心底扩散。被缚的是她的身体,可不是心智。她思维迅捷,重复已有的想法,对她来说非常少见。

一定是那些鼓,不,是那支腿骨上的铃铛,确切地说,是它们混合而成的这首巫乐的缘故。诺拉的太阳穴隐隐跳动。那些黑鼓绝非寻常材质做成,鲁鲁尔摇晃她的羊腿,穿骨而过的小铃铛响声不断,微小的,涟漪样的波动随即从那些鼓里蹦了出来。

鲁鲁尔开始用古柏莱语念咒,其中好些字诺拉从未听闻过。她推测这是一首战歌,或者要为什么人送行。一串接一串的古老巫语中,“挽弓”,“鏖战”,“诀别”等字眼反复出现。原本低沉的气压在鲁鲁尔悠长的颂歌中变得更为沉重。将巫乐手与鲁鲁尔围起来的柏莱人面色阴沉,壮丽的火光在他们深陷的眼窝中投下浓重的黑影。窘境让许多人的脸颊凹下去,他们衣衫褴褛,海风卷起燃烧的灰土与火星,在他们松垮的斗篷间游走。

所有人向日葵一样朝向他们雄伟的篝火,没有人交谈,更没人在笑,就连孩童也是一脸凝重。花斑跟几个与她年纪相若(起码诺拉这么觉得)的少年人一起,守在圆环最外围,看住被绑在凳子上的诺拉。

这些少年都不是纯种柏莱人,所以他们才被排挤在柏莱圆环之外,跟我这个异族呆在一起。既然不放心我,为何将我绑来观礼?大可以将我塞回那个坑道,只需最简单的禁绝纹章,就可以把这些火光,烟雾,奇怪的鼓乐完全隔绝。虽然尚未见识鲁鲁尔镌刻纹章,但诺拉清楚,她做得到。

巫乐在她的疑惑中渐入高潮,两名鼓手换了演奏手法,不时拍响黑鼓的金属边缘。身披黑蓑衣的鲁鲁尔踩着鼓点,一步步转身,面朝诺拉。衣衫褴褛的圆环为她让开道路,羊腿骨在她手里倒转过来,长骨的末端被细心处理过,锐利有如矛尖。

白发披散的鲁鲁尔攥着她骨做的短矛,郑重其事地朝诺拉走来。在场的所有柏莱人都为她的行动拜服,向她单膝跪下,就跪在臭不可闻的烂泥里。

“异族。”鲁鲁尔手持骨矛,嗓音沙哑,几乎不是她自己的。

见鬼!诺拉扭动屁股,想要挣脱麻绳,无奈绑得太紧,逃脱不得,反倒失去平衡,栽倒在院落的硬泥地上。

“真理之舌,光明王之子,执著的莱曼布勒,居然使用活祀?!”诺拉努力挺起身子,结果差点抽筋。“灾变纪已经过去两百年,你们居然还使用活祀?!”诺拉尖叫,吸进一大口尘土,猛烈地咳嗽起来。

第156章 成年日

金漆夺目的奥特号行驶在珠宝,丝绸与多彩的秘法灯光组成的璀璨海洋中。甲板上到处是人,身披绸缎,佩戴宝石的贵族们菜贩一样挤在一起。从绯娜所在的船尾高台望过去,他们卖力讪笑的油脸全部贴在一起,仿佛小贩篮筐里的杂烩菜饼,分不出彼此。乐手抬高铜号,吹出高亢的曲调,司仪声嘶力竭,努力压过叽叽咯咯的嘈杂贵族,将手中的礼物名单报给业已成年的帝国公主。葛利在司仪的嘹亮的嗓音中一躬到底,随即又生怕他仰慕的公主殿下忘记自己的容颜,撅着屁股抬起头,笑得露出大白牙。

为了摆脱暴发户的名声,谋求一个御前席位,艾切特家可谓不遗余力。迟钝如葛利,终于也敲掉了他的大金牙,只是新嵌的假牙太白,仍旧刺眼可笑。绯娜懒得动嘴,挥了挥手掌,示意司仪唤上最后的觐见者。

按计划,熬过这波,船上的公务就只剩下接见尼奥家的三角眼。随后乐队将再次演奏,仆人们呈上冰镇美酒,新鲜水果,刷了蜂蜜的烤鸭,野兔,嫩鸡翅膀。然后我得陪老哥游览一圈甲板,在向两岸的民众挥手之后,就可以找个不那么显眼的角落,好好喘上几口气。

绯娜眼角干涩,沉重的王冠让她颈背僵硬,麻木感一直延伸到腰眼上方,她却连动动脚趾头也无法如意。自打乘坐銮舆从蓝宫出发,她已换过五套礼服,身上的长裙是它们之中最轻薄的。黄昏微温的河风透过镂空的腋下,吹拂她的白缎抹胸,外裙丝线交会的节点镶有无数细碎的青金石,船尾秘法灯光的照射让它们熠熠生辉,无数双眼睛聚焦在她的光芒上,观赏她干涸的微笑,借以维持他们脸上更加虚伪的假笑。

“就怕你会闷,我特准他们多带了女眷。”绯娜的皇帝哥哥察觉到她的不满,微倾身体对她耳语。今天她是主角,因而与皇帝并排坐于船尾的高背椅上。她俊美的哥哥红发向后梳拢,戴了一顶更加沉重的皇冠,雄狮昂首坐在金冠正中,蓝宝石做成的眼睛不知疲累,始终如一地注视着它的子民。“你已正式成年,只要你愿意,她们都乐意为你效劳。”皇帝搁在狮头扶手上的手掌竖起来。他钴蓝的锦衣艳丽刺目,金线交织的长披风越过扶手,一直垂到地板上。

绯娜匆忙瞥了他一眼,头顶沉重的金冠无声滑落一寸。“您这么说,可是正式应允了小妹不成婚的请求?”

“你是帝国公主,朝廷重臣,我的妹妹,只要你愿意,随时都能占有她们。”

“是呀,就连私生子的麻烦都为您省去了。”绯娜瞥见皇帝的浅笑,然而他始终没有正式答应下来。绯娜暗暗记下这件事,按住扶手站起来,向拾级而来托德伯爵伸出手,生了对浑浊三角眼的伯爵艰难地弯下他肿胀僵硬的膝盖,捏住她的指尖,将肥嘴唇贴在她的手指上。

“我敬爱的殿下。”表达忠诚之后,托德伯爵伸出他短壮的手臂,向皇帝新长成的臂膀殷勤介绍他身后的少女。“微臣的幼女,玛格丽特,距离她的成年礼还有两年。虽然长在老家,但屡屡听闻殿下的智慧,勇气与功勋。她为殿下的魅力倾倒,再三恳请,希望能够面见殿下。”

我的功勋?我的功勋就是成功活到十八岁,让你们有条新大腿可傍。绯娜微微颔首,操着浅笑望向少女。少女垂下栗色的脑袋,行过屈膝礼,绯娜命她抬起头来。

“你跟你姐姐相像。”绯娜打趣。少女被她的嗓音吓到似的,呆滞片刻才想起来如何微笑回应。其实她只有眉眼与长姐神似。托德伯爵的长女有对丰腴的嘴唇与乳房,他的幼女却纤细单薄,洛德赛式的低胸晚礼服让她尚显稚嫩的女性部位大片暴露在绯娜眼底。这位十六岁的尼奥显然知晓殿下的偏好,也知道她正毫无顾忌地打量自己,背诵好的溢美之词漏了几个字,显得仓促粗陋。玛格丽特每次犯错,托德的三角眼便转向她,闹得她最后不得不回望,理亏似的埋下头。

“没关系。”绯娜为她圆场。“我虽然佩戴狮子心,但并非真狮子,不会吃掉你——至少当场不会。”

甲板上虽然风声,乐曲声,人声一片嘈杂,但绯娜声气也算不小。主席台附近的贵族听了,轰然大笑。齐整的笑声中,只有来自奥维利亚的弄臣笑得十分勉强。绯娜为她安排了主席台下最近的位置,今天她身着精心挑选的青绿帝国式高叉长裙,手腕缠绕的蓝铃花形紫水晶手链一瞧就是出自珠宝大师哈尔之手,佩戴的项链却又破又旧。那东西对她来说一定十分特别。绯娜瞥见她神色黯然,手捂吊坠,一副沉痛悼念亡夫的模样。这家伙,偶尔拿来消遣虽然不错,大场面上仍旧无法指望。

绯娜扬起微笑在玛格丽特打算亲吻她手背的时候上前一步,将她搂住。“开心些,好好享受你的第一个月下盛宴。”言毕,绯娜在她脸颊印上一吻。年轻的玛格丽特未施脂粉,发丛间有股少女特有的气息,她温热的手臂在绯娜掌中微微颤抖,因殿下的热情过于激动。绯娜握了握她的手臂,假意关怀了几句,便匆匆示意司仪进入下一个环节。

“晚会开始之前,我还有一个惊喜。”尼奥父女退下之后,皇帝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惊喜?为了今日大典,皇帝老哥准备了藏红花地毯,加高的金漆战舰,悬挂秘法彩灯的行道树等一长串“惊喜”震慑外地贵族。这些她均事前知晓,只有现在的这一个,教她愣在当场,失去了坐回狮椅的最佳时机。眼见老哥回首与端坐后位的皇后交换眼神,绯娜有了预感,这个惊喜与己无关。

今天可是我正式成年的日子。不管怎么说,总不至于要勉强我当场与皇后共舞。绯娜的视线越过皇帝,落在皇后身上。她今天盘起黑发,看上去比真实年龄老上十岁。为了搭配皇帝的金线披风,皇后深绯的丝绸礼服同样缀有金色条纹,除却显得老气,倒也没有别的毛病。对于威尔的血脉来说,蓝色是高贵的颜色,今天这个重要的日子,她理应把高台中央的位置让出来。绯娜炯然的目光扫过泽娅皇后的脸庞,皇后迎上她的视线,温婉微笑。

“按照惯例,我本该过些日子正式向诸位宣布,但我也是第一次做父亲,希望列位臣工能够体谅。”皇帝的臣子配合他微笑,竖琴乐手垂下双手,甲板上彻底安静下来。暮风低吟,绘有披甲雄狮的蔚蓝风帆在黄昏中微颤,宁静宽广的伟河波光粼粼,靠近海平面的昏黄落日照亮狮卫们或金或银的肩甲。绯娜转向赫提斯,暮光中他修剪整齐的短须红得泛橙,精心设计过的灯光让他的金冠,狮头扣环,垂在身后的长披风全都璀璨夺目。在世神要宣布天上的消息了,绯娜盯着她俊美的哥哥心道。

“就在数日之前,我跟皇后决定了你们未来君主的名字。我们决定称呼她为——”皇帝扬起嘴角,稍作停顿,欣赏臣子脸上的希冀。 “奥罗拉。”

“不——”

怒吼无法控制,冲出绯娜的喉咙。群臣本已抬起胳膊,将要拍响的巴掌被狮子的咆哮镇住,僵持在空中忘了怎合拢。皇帝瞥向她,抿紧唇一言不发。甲板陷入死寂,帆绳绷紧的声音悠长连绵,河水缓缓舔舐舰船彩绘的外板,发出阴湿的声响。

“你们不能——”绯娜攥紧拳头,修剪整齐的指甲无法带给她想要的感觉,只让她握到一把虚弱的汗水。

“绯娜,我的妹妹。”皇帝移开目光,居高临下扫视甲板,活像这样就能震慑住他的臣子,阻止他们交头接耳,把公主成年礼上的闹剧宣扬出去似的。是的,都怪他,他明知我对姐姐的感情,偏偏选择这时候,就是认定我不能在自己的成年礼上跟他闹翻。我已经成为他的臣子,我的哥哥不能将我置之不理,我的陛下却可以惩罚我的愤怒。我真是太单纯,以为他真心爱护我,起码也有她的一半!

绯娜走到皇帝面前,昂首打量他。

他的眼神真奇怪,他想说什么?为什么又舔嘴唇?父亲去世以后,很少再见他这样了。绯娜仍然紧握着拳头,她不敢松手,害怕它们一旦失去控制,就会立刻拽住皇帝的领口,逼迫他低头,让他尊贵的金冠滚下高台。

“皇帝,哥哥……”绯娜的声音灼痛了帝王,他不得已垂下目光,与她对视,碧绿的眼眸像两潭生满绿藻的死水。

“总得有人翻开那一页,让它过去。”他说。

“过去?”绯娜怒极而笑。“有些人是不死的。刀剑可以摧毁她的身体,年华可以改变她的容貌,但她的精神之火永不熄灭!她不仅仅活在她自己的身体里,她也活在我的体内。她活在那些为她披挂上阵,挥剑冲锋的战士们体内;活在因她颤抖,被她降服的敌人体内。大运河的奠基石上有她的名字,蒙塔纪念碑上有她的名字,我的心里有她的名字,这个甲板上的每一个人,心里都还念着她的名字!”

绯娜猛地挥动手臂,她沉重的宝冠因此滑向一旁,但她不在乎。诸神作证,她想念她的披风,长靴与佩剑。如此一来她便可以握紧剑柄,让她的手,她的嘴唇,她的膝盖可以不再颤抖。

皇帝胸脯起伏,深深吸气,用怜悯的眼神望着他暴怒的妹妹。“甲板上的每一个人,都在等待那个时机,等待有人站起来,带领他们穿过蔓延数年的阴霾,走向辉煌的明天。”

“毫无疑问,非陛下难以当此重任。”绯娜挤出个难看的笑容,她甩手挥别金光灿灿的皇帝,走下红毯木梯,只恨礼服没有披风,不能让她的离去更加洒脱威风。

“都给我让开。看什么看,还有人没见过我吗?”绯娜踏上甲板,如狼入羊群。群臣被她逼退,挤在一起。伯爵的皮靴踩了夫人的露趾皮凉鞋,后者发出猪般的哼鸣;剑鞘花哨的仪式用佩剑互戳,托斯公爵镀有真金的马鹿角肩饰勾到琼斯大人的礼服肩带,刺啦一声将那翻着大波浪的白绸扯碎。琼斯大人惊呼,双手捧住胸口,礼服的肩带耷拉下来,露出她生有雀斑与细纹的肩膀。

“真是的,成何体统?这可是你的成年礼!”

“毁掉它的又不是我。”绯娜将守在主台边的凯唤过来。他穿着仪式用甲,厚重的钢板让他全身金属声不断。为了给统帅的成年礼增光,他的银甲擦得比往常更加闪亮,刺得绯娜不得不挪开视线。

“吩咐船长靠岸,我要下船。”

“可是殿下,附近并无码头,更加不会有登船梯……”

“那就用跳的!”绯娜高声打断他。凯躲在护鼻后面的脸一阵痛苦的扭曲,最后还是行了个军礼,转身执行命令。他的银披风被风推挤,紧贴住脊背,乱糟糟的毫无风度。

“我不准。”皇帝孤身立在主席台上,发号施令。绯娜以一记冷笑回敬,他绷紧了脸,抬起胳膊指向河岸。“看看岸边,全是观礼的民众,一里以内水泄不通,临岸的楼顶上都堆满了人!谁知道什么样的人混在里面?群蚁蜂拥而至之时,雄狮也要避让。”

“什么样的雄狮,连蚂蚁都害怕。”绯娜冷哼。她的目光落在凯背上,他几乎立刻感受她的视线,匆忙迈开步子,钢靴发出焦躁的声响。

“都愣着干什么,害怕了?”绯娜环顾甲板。狮卫沿船舷矗立,金银铠甲交错,拄地的长枪一般高矮,枪尖沾染暮色,肩头垂下的披风闪烁着耀眼的金银光泽。除却被河风拂动的披风,两侧船舷没有任何东西在动,原本熟铁浇铸的银甲假人被绯娜的咒语唤醒,转动脖子,面面相觑。最后站在左舷中段的狮卫率先离开岗位,移动的银甲很快汇成两股闪亮的金属水流,涌向船尾。被挡住脸的奥维利亚人也从丝绸堆里钻出来,这会儿她倒没捂胸口,老旧的吊坠让她像个偷穿主人华服的懵懂佣。

我一声令下,只有这个奥维利亚弄臣肯跟随,绯娜心中苦笑。银狮为她分开群臣,她走向侧舷,皇帝追下高台,命令金狮收缩队列。

“陛下意欲何为?”绯娜扭头望向他。皇帝铁青了脸,大步走来。

“我说过我不准!事关你的安全!” “倘若真为我的安全着想,就不该阻拦我!”

“我不——”

“靠岸!”

拥挤的甲板上,只有风鼓船帆,河水拍岸的声音回应绯娜。怒火在她胸腔内冲撞,热血滚过喉管,冲进太阳穴,狠命搏动。绯娜猛地转回头,上前两步拔出狮卫的佩剑,银狮下意识捏住剑身,回头发现是统帅,随即松手,剑锋割过他的钢指,发出尖锐的噪音。金属的声响给了绯娜些许安慰,她扬起长剑,指向排列成墙的金甲狮卫,意志越发坚定。

“滚开。”绯娜的嗓音跟她的钢剑一样冰凉。

皇帝的侍卫长,“独狼”巴隆离开他的岗位,走到绯娜对面挡住她的去路。“独狼”金色的胸甲正中,雄狮冷峻地注视着面前之敌。

“您的长剑可以穿透我们的身体,但狮子的护卫绝不退让。”

绯娜冷笑。“你以为我不敢?”为了攻击,她垂下胳膊。她的弄臣适时挤上前,哀求似的捉住她的手臂,掌中磨成不久的茧子心虚地贴着她的皮肤。

“巴隆大人绝非有意顶撞,他可以向您道歉。眼下是您的成年礼,我不清楚帝国的习俗,想来除了黄金群岛嗜血的图鲁人,风暴海外柏莱人的野蛮国度,没有哪个地方的人以生日见血为荣。”

连你也敢跟我作对?绯娜诧异,她望进伊莎贝拉眼里,对方居然不肯退让,与她对视。谁给你的勇气?谁教你这么跟我说话的?绯娜瞥向贵族堆,克莉斯的个子太高,跟菜饼堆里的玉米棒子一样显眼。她顶着一张死人脸,乍看上去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绯娜转回头,对上巴隆的长脸,他剃得发青的下巴绷得紧紧的,像块劈开的大理石。

“给我听好了,奥维利亚人,我们帝国的习俗,”绯娜扬起下巴,直视巴隆,“没有比在自己的成年礼上,经历所有人的背叛,忤逆更不荣耀的了!”她用力甩开伊莎贝拉软弱的手掌,变故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第157章 庆典之血

奥维利亚小姐的身板无法与狮子的一击对抗, 她失去平衡,连连后退, 最后是桅杆帮她稳住了身体。绯娜挺剑刺向巴隆,巴隆的视线却从她身上挪开。惊呼犹如巨大石块溅起的高浪,横扫甲板。猛然之间,将落的斜阳,装点华美战舰的秘法灯光,面前巴隆闪亮的金甲全都黯淡下来。绯娜回头仰望,奥特号染成靛蓝,绘有金色条纹的尾帆从上方翻折下来,呼地扫向甲板。绯娜立刻蹲下, 船帆的木质横杆贴着她的头皮扫过, 皇帝为她特制的金冠哐当落地,一同遭殃的还有皇帝的狮冠。常年习武的皇帝反应够快, 金冠虽然坠落, 好歹保住了威尔之子的颜面,甲板上挤在一起的贵族却没他好运。人群里发出惨叫, 绯娜尚且无暇分辨究竟是哪个倒霉蛋被船帆扫中,又有谁踩到谁的脚背滑倒, 闹剧牵扯到哪些权贵, 便被金银盔甲团团围住。

巴隆仍在她对面,他站起身子, 举剑高喊,狮卫们一拥而上,金银交错的墙壁将绯娜与皇帝层层包围在中间。钢剑出鞘的铿锵声此起彼伏,长枪放倒,十字弓紧绷, 透过狮卫们披风与肩甲的缝隙,勉强可以看见齐腰翻折,犹在晃动的尾帆。

“见鬼!瞄准!不要误伤!”巴隆挤进狮卫的钢铁圆桶里,越过他浑圆的肩甲,绯娜窥见一片阴影——她不能承认泛大陆上有武士的动作会迅捷得让她无法跟上,如果有,那一定不是人。他是一道影子,一道闪电劈开铅云,留下的焦黑残影。那影子箭一样地扎了下去,有个女人开始尖叫,听那动静怕是见了活尸。绯娜终于反应过来,招呼她的护卫。

“保护奥维利亚人,别让她被宰了,我要个完整的活人!该死,谁让你们围这么紧,挡住你们的指挥官了,蠢货们!”她气势汹汹,踹向银狮的屁股。金绳编织的高筒凉鞋踢中狮卫罩住屁股的链甲,上过油的链甲发出些窸窣的响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反应。绯娜跨步上前,扳住银狮的肩膀,将他推向一边。钢铁的墙壁裂开一道狭缝,绯娜得以窥见战场。

甲板上乱作一团,坠落的尾帆扫中几个腿脚不灵活的家伙,其中包括最后接受召见,站在前排的三角眼托德。他侧躺在甲板上,捂住左髋张大嘴呻吟,他的小女儿跪在他身边,惊慌的模样活像他已死在当场。有个女人被敲破了头,她捂住脑袋高声呼救,鲜血从她指间溢出,顺着手掌流向手肘,在她嫩白的皮肤上留下三道扭曲猩红的印记。受惊吓的文臣拼命向后退却,挣扎着远离刺客出没的尾帆;自命不凡的将军们同时推攘上前,高举他们仪式用的轻薄佩剑。倘若怒吼能教刺客毙命,那他一定已经死过一百回了。

心思全在自己宝贵脑袋上的大人们与打算在御前炫耀勇武的贵族们纠结成一团,一时间谁也推不动谁。丝绸与金银配饰搅在一起,剑鞘的黑曜石敲碎翡翠手镯,尊贵的脚掌相互踩踏。几乎所有人都在叫嚷,有人高呼自己的护卫,但为了皇帝的安全,奥特号上除了狮卫,剩下的数刺客最有实力。从船首赶来支援的狮卫试图安抚这些惯于被保护的贵族们。他们放倒长枪,伸出枪尾,要将混乱的贵族分开,结果反被挤向船舷。长枪落地,几位大人同时踩中圆杆,惊呼着坐倒,乱舞的双手相继拉倒数人。

闹剧接连发生,翻折的尾帆旁,血的气味悄然蔓延。那刺客偷袭得手,却不知为何未能一击毙敌。奥维利亚人还活着,她的叫喊虽然惊慌失措,听上去倒不像个死人。垂下的靛蓝帆布起伏不断,刺客的短刀割破船帆,伊莎贝拉闪向一旁。她慌乱地伸出手,想要掀开船帆钻出来,露出的手掌业已被鲜血染红。

巴隆咒骂,握弩的手臂颓然垂下。他大吼,劝说刺客缴械投降,同时举起左臂示意狮卫包夹上去。四名金甲狮卫持剑同时欺近,两人掀起船帆钻进帆底,远端的一人举剑斜劈。他的长剑斩破船帆,接下来却如同砍中了岩石。钢剑连同狮卫手臂高高弹起,狮卫大惊失色,尚未调整好重心,便被飞来的短剑刺中咽喉。

跟北方的全身覆甲的重骑兵不同,帝国引以为傲的步兵作战凶猛,从不穿戴护颈。那柄短剑来得极快,以绯娜眼力,也仅瞥见一道浅灰的影子。这刺客臂力实在匪夷所思,狮卫应对不及,他举起长剑想要格开,飞剑以远超他预料的速度掠过剑锋,扎入喉咙正中,没至剑柄。等他的同袍反应过来,赶来相助,中剑的狮卫已仰面倒了下去。露在他脖子外面,布条缠绕的剑柄仍在微晃。

狮卫的阵亡仿佛一枚秘法冰弹,在甲板上爆开。与狮卫推攘,抢着突破防线,要在御前一展身手的年轻贵族们不约而同被钉在原地。他们脸上的红潮与脖子上隆起的血管尚未消退,只有推挤的手脚诚实地疲软下来。一个卷发小子舔舔嘴唇,回头张望,不知是不是在找他妈妈。独眼迭戈挤上前,一把捏住他的肩膀,把他扔到封锁线后面。

“上啊?这么多人,盔甲脱下来也把他压死了!”他大声呵斥巴隆的部下。抱住同伴尸体的金狮卫充耳不闻,抬起视线向他的指挥官投去匆匆一瞥。

蠢货!绯娜难得站在独眼元帅一边。“冲锋!”她亲自下令。作为回敬,蓝帆中几乎同时爆出两团血雾,浓稠的液体浸透布匹,留下两团泛紫的刺目污迹。擦拭锃亮,雕刻精美的狮卫金甲成了两堆废铁。狮卫的尸体颓然坠地,从船帆下面滚出来,尸首面目惨不忍睹,不像被手法高超的刺客一击毙命,倒像被野猪的獠牙拱过,整张脸被捣得稀烂,辨不出原本形貌。

绯娜暗道不妙,飞快地跟皇帝老哥交换眼神。与此同时,被狮卫圈在中央的贵族群终于爆发出第一声癫狂的尖叫。那处由彩绸,珠宝与金饰汇聚而成的璀璨湖泊蠕动起来。狮卫挽在一起的钢铁臂膀眨眼间便被冲散,挣脱钳制的贵族涌向船首。率先抵达围栏的人终于发现他们身在甲板,无处可去,想要逃离凶杀现场的后继者却不肯听从他们的呼喊,不断挤向船首。有个谢顶的胖男人被人潮推挤,他肥胖的后背贴上围栏,痛苦大喊,然而无人理会。胖子反手握住金漆的围栏,想要跳进河里,却被人潮压紧身体,动弹不得。

奥特号另一端,狮卫们听从绯娜的吩咐,合围上去。失去同袍的狮卫挥剑乱砍,绘有金线的靛蓝船帆很快褴褛不堪,刺客的身形再也隐藏不住。那是个肤色苍白的高大男人,后脑勺上用黑色颜料画了一个绯娜没见过的太阳图腾。刺客双臂裸露,仅披了一件染黑的棉袍。他背对狮卫,高举右臂,手中短刀染血,猩红的血滴正顺着刀锋滑落。

什么鬼东西?绯娜感觉很不对劲。那家伙后背中剑,钢剑切开布袍,却偏偏那么巧,三剑之中没有一剑在割开布袍之后伤到他的皮肤与肌肉,裂开的黑色布料下,刺客隆起的肌肉惨白如骨,偏偏见不到一丝红痕。

巴隆赶上前,高声命令他投降,同时扣动扳机。帝国弩双臂齐振,弩弦猛地绷直,声响强劲。弩箭连残影也难分辨,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便噗地扎入刺客背心。一切本该宣告终结,绯娜很清楚帝国重弩的威力,她用弩射熊,弩箭时常穿透棕熊的皮毛与厚肉,打断它们的骨头。然而刺客在如此近的距离中箭,穿透熊骨的帝国弩只让他高大的背影了晃了几晃,他回过头来,确认是谁背后偷袭,那双眼睛……那双黑窟窿一样的纯黑眼睛让绯娜下意识想起死谷地底非人的怪兽。

不,他不是人!绯娜几乎脱口而出。她的皇帝老哥在她身边,下令制服刺客之前,奥特号按预定航线行驶,不准靠岸。

包围刺客的狮卫趁巴隆放箭,欺近他身侧。在她心中,弩箭必定穿胸而过,刺客身死当场。因此她左手握剑,弯腰试图捞起靠住桅杆的伊莎贝拉。刺客的反应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重弩近距离的一箭仅有箭头扎入他的肌肤,这怪物几乎没怎么受伤。他袭向狮卫脖颈,狮卫反手举剑还击,钢剑斩中刺客裸露的小臂,寒芒闪烁的帝国钢剑居然没能把他的手切下来,而是砍中花岗岩一般无力弹开。狮卫大惊,拔出腰侧短剑的时候,已被刺客掐住脖子,单手举了起来。

围拢的狮卫同时挺剑刺向刺客,那家伙仿佛铁人,丝毫不把长剑的刺击放在眼里。被他擒住的狮卫抬起手腕,尚未来记得将短剑掷出,颈骨便被刺客单手捏碎。骨骼碎裂的声响让人头皮发麻,围攻者挥落的钢剑无法给与刺客应有的重创,反被同袍尸身击中。刺客以包裹钢甲的死尸作为武器,围堵他的守卫仿佛被铜锤横扫,倒飞出去,狼狈滚过地板,一个个倒地不起。

“殿下,这东西速度力量都是超一流,可脑子不灵活,救人要紧!”绯娜循声发现高个子的克莉斯爵士,她被狮卫张开的铁臂拦在后面,狮卫腋下挤出半张快哭出来的愁苦小脸,正是伊莎贝拉的小雀斑。曾被姐姐盛赞的爵士大人似乎打算掀翻金狮卫冲入现场,可怜的家伙,不知何时竟落到这般田地。即便她能获得一时的胜利,最终也必将被重新压制。自佩剑之日起,所有狮卫便宣誓只对威尔普斯效忠,巴隆绝不会听她的,于是绯娜亲自下令:“跟克莉斯爵士配合。今天是我的成年礼,我不希望我的人质死在我的典礼上。”

巴隆回头,征询的目光在皇帝脸上停留片刻,随即抛弃重弩,挥剑冲了上去。克莉斯掀开狮卫的手臂奔入战场,她步子很大,系在皮带上的手半剑不停拍打她的小腿。她没打算拔剑,明智的做法,看那家伙生撕活人的样子,那柄用来搭配丝质礼服的佩剑在他眼里只怕薄如纸片。

克莉斯抵达之前,巴隆已与刺客斗在了一起。独狼左手力大无穷,绯娜曾亲身领教过,他全力挥剑,刺客居然只用一柄短刀便将他格住。巴隆早有预料,即刻变招,那家伙居然徒手去抓钢剑,神情怪异,喉管里“赫赫”有声。

“活见鬼,别管箭了,拿火油来。给我留下他的身体,一定得让学士们查出来,究竟是什么怪物。”皇帝挺直脊梁,注视战场,除却金冠落地,一切与在高台之时并无多少差别。这位年轻的皇帝刚健沉着,比起遭遇行刺的皇族,更像个亲临战场的指挥官。

那是自然,绯娜心知肚明。老哥的稳健不是硬装出来的,跟她一样,他的血管里,同样流淌着战神金色的血液。至于某些人——绯娜回望船尾高台。居中的两座高背狮椅空空如也,昏黄的地平线让两把金椅灿烂又落寞。夕阳的余晖同样照亮狮卫厚重的肩甲,皇后瑟缩在夺目金光的包围中,绯娜仔细辨认了一会儿,仍没找到她镶满钻石的纤细皇冠。

懦夫。绯娜嗤之以鼻,转回战场。克莉斯半跪在伊莎贝拉身边,手臂伸到她腋下将她架起。刺客的短刀贴着她的黑发,插进一旁的桅杆里,整个刀身刺入结实的帆船桅杆,没至刀柄。怪客用力之大,显然打算一刀刺穿克莉斯爵士的脑袋。

见她触碰伊莎贝拉,怪

客旋即放弃与巴隆缠斗,合身扑向二人。克莉斯一手架住伊莎贝拉,一手抽出佩剑,竖起单手剑既窄且薄的剑身,挡在身前,活像举着芦苇的高瘦草人。与此同时,巴隆举剑过顶,对准怪客后脑狠狠斩下。怪客被巨力击得半跪下去,骨骼砸向甲板的巨响让绯娜的膝盖跟着一阵抽搐。本应将他的脑瓜一分为二的劈斩在怪客油彩涂绘的后脑勺上留下一道笔直的红痕。浓稠的血液仿佛染色的沥青,缓缓溢出伤口,将主人脑后乌黑的太阳一分为二。

巴隆不敢放松,紧接着再次举起利剑。怪客扭身,扬手抓向他手臂,似乎脑后的创伤只是疥癣之疾。克莉斯趁机将伊莎贝拉拖出,带向侧舷。从贵族堆里挣脱出来的拉里萨大学士以及几位学士候在那里,两侧则是二十名严阵以待的金狮卫。小雀斑独自站在他们前方,双手互握,不断踮脚,活像个内急的孩子。周遭发生的一切,伊莎贝拉浑然不知。她彻底晕了过去,手臂无力垂在身侧,后跟在甲板上拖行,套着帝国式高筒凉鞋的脚从开叉的裙摆里露出来,脚趾被血染得鲜红。但愿她没死,以克莉斯的表现,绯娜不觉得她死了。

伊莎贝拉踏进冥河的脚被渐渐拖了出来,另一边,巴隆陷入苦战。他双手握剑,旋身发出有力的一击,却被怪客徒手挡了下来。诸神保佑,那东西还会流血,只是巴隆剑身上淌下的粘稠污迹,怎么瞧也不像活人身体里流出来的。怪客手套被割破,污血糊满双手,他却全然不知疼痛,怪吼撞向巴隆怀里。巴隆侧身闪开,围住行刺现场的狮卫闪亮铁壁忽然裂开,凯抱起怀里的漆黑木桶,照准刺客泼了过去。油黑的火油浇湿刺客头脸,与他的污血混在一起。刺客眼球上翻,像在辨识究竟是谁暗算他,浇满火油的脸庞让他的眼球白得刺眼,当中纯黑的眼珠仿佛两个被啃出的窟窿,让绯娜恶心欲呕。

怪客怒吼,圆张的口腔里一片鲜红。凯丢掉火油桶,拔出宝剑寒霜。但那只是障眼法,真正的威胁来自巴隆身后。三支火箭准备就绪,射手就在绯娜正前方,橙黄火苗被河风揉作一团,忽明忽暗。燃烧的糊味悄然蔓延,克莉斯爵士所言非虚,那东西很蠢,全没留意甲板上的变化。事实上,现下这东西更蠢笨了,他摆出野兽的姿态,手足同时着地,胳膊弯曲,拱起脊背,像头疯狗。

“放箭!”皇帝一声令下,离弦之箭携带火苗,画出三道笔直的橙黄短线。青蓝的火苗随即嘭地腾起一人多高,河风卷起热浪,穿过闪亮的金银铠甲,贴上绯娜面门。沾油的甲板冒出浓烟,空气在热浪中扭曲变形,烈焰核心的刺客俨然成了一个火球。他奋力挥动双臂,愤怒嘶吼。肉皮燃烧的焦臭令人窒息,黑烟卷须一般摇曳上升,火光映红皇帝的脸,他看上去平和满足,碧绿的双目仿佛高山静湖,甚至让绯娜回忆起姐姐。

“别让他烧尽了,我要学士们给我一个说法。”他抱起手臂。刺客双膝跪倒,任由火舌乱窜。巴隆与凯提剑靠近。凯探出寒霜,剑尖伸进摇摆的火焰长爪中。他戳了戳刺客的手臂,最后旋转剑柄将剑刺入。刺客的生气已被烈火吞噬殆尽,就连先前铜铁般的皮肉也松懈下来。凯手肘推送,寒霜刺入极深,似乎怪客只是个普通的死人。

凯同巴隆交换眼神。巴隆点点头,狮卫的铁壁再次松懈,冷水泼向甲板,烧红的木板像头愤怒的猫,“嘶嘶”作响。大片蒸汽翻卷上升,凯和巴隆顿时被膨大的乳白气团吞进肚内。绯娜听见凯的咳嗽声,而后是钢靴铿锵的步履声与长剑劈砍空气的呜呜低鸣。雾团之中有东西弹射升空。浑身焦黑的刺客如同乘坐投石机,射向桅杆。瑟缩船首的贵族堆爆发出新一轮惊呼,恐惧展开它黑色的羽翼,低掠过甲板,冲进每个人的心里,化作一团鬼祟的暗影。

刺客躲进鼓胀的船帆背后。为了庆典,奥特号的横帆特意染成皇室深蓝,此时正是凶手的绝佳避难所。皇帝的弩手依令举起重弩,然而除了瞄准船帆上巨大的白狮,他们和遥望风筝的无知少年也没什么两样。

“盾牌。”巴隆招手。

皇帝阻止他。“此贼并非为王座而来。”

“即便如此,也不能冒险。”巴隆仍然高举铁手。他的部下扛出及胸高的大钢盾,将盾牌架设于钢铁墙壁之前,其上镌刻的雄狮张嘴咆哮,形貌威严。

“臣子均

未使用盾牌,友邦使节重伤尚无盾保护,做皇帝的,难道反而是最胆小的那个?”

“可是——”

“我要是你,就派人守住他的目标。猎人套狼,也懂得在陷阱上布置诱饵。”巴隆泛青的下巴蠕动,还要反驳,绯娜干脆把他的话堵在喉咙里。“现在就去!”她想了想,以一个微笑掩饰这片刻的犹豫,随即分开狮卫,挤出保护圈,回头望向老哥。“依我看,您的卫队还得由狮子率领。”当初夺过的狮卫佩剑还握在手里,虽然不是绯娜最钟意的重量和长度,勉强也算称手。她把长裙挽起来,系成一个大结,当真提剑朝伊莎贝拉走去。巴隆连忙追到她身边,盾兵跟在后面,携带钢盾的步伐沉重齐整。

为何有人想要她?还是借由她来攻击我,存心让我的第一桩政绩落空?或许他们想要毁掉我想做成的每件事,就像他们毁掉我的青春,夺走我的姐姐一样。

绯娜离船舷越来越近。保护伊莎贝拉的狮卫敞开他们的钢铁墙壁,她能看见伊莎贝拉的凉鞋,上面的血迹已渐凝固,长距离的拖行让它肮脏不堪。她的克莉斯在她身边,但她扭头在跟大学士争执。“太危险了,您现在就该离开!”拉里萨大学士沉默不语,但态度坚决。增援的狮卫让克莉斯放下心,她站起来,打算对大学士动手。大学士望向她抬起的双手,克莉斯握起拳头,最终还是垂下胳膊,将目光投向绯娜,寄希望于殿下的支持。事后回想起来,刺客等待的一定就是这一刻,等待她将那女孩落下。

起初状似风平浪静。帆绳的声响在头顶高处绷紧,虽已无人伴奏,但伟河仍踏准节拍,轻抚奥特号。风里的焦臭味渐渐溢散,对于粗心的人来说,恐怕难以察觉异样。保护大学士与奥维利亚使节的狮卫们仰头提防着高空,警惕的神情如出一辙。然而绯娜的双臂就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立刻警觉,握剑的五指猛地收拢,警告的言语尚且来不及出口,一道宽大的阴影便自半空坠落而下。

没有呐喊,没有金铁交击的嗡鸣声,那东西像堆绑了铅块一样垂直落下,离他最近的狮卫甚至没来及将抬起的下颌骨放下,他便落到他们中间,手持弩箭。从刺客身上拔出来的箭头直指伊莎贝拉咽喉,克莉斯来不及拔剑,抬脚朝他头颅踢去。那东西只略偏过脑袋,用焦黑的肩膀硬扛下攻击,双手仍然紧攥弩箭,向下猛刺。

绯娜听见一声尖利的嚎叫,除了那个没见过世面,满脸雀斑的小侍女,她实在想不出谁会在战场上发出如此丢脸的声音。她那身丑陋的,跟她的尖叫同样丢脸奥维利亚式棉裙,像活像一块儿被甩落的旧床单,呼地扑向甲板。刺客的弩箭刺出去了,他一定刺中了什么东西,那蠢笨侍女的嚎叫简直要将绯娜的耳道刺出血来。

“拿下他!”绯娜举剑怒喝。狮卫如梦方醒,提起长剑。克莉斯同样抽剑上撩,一根焦黑的玩意儿被她的佩剑挑起。没有热血,没有腥气,没有惨叫,刺客的断臂如同一截烧焦的木桩,被克莉斯一剑削飞。十数把利剑同时提起,剑尖一同刺向怪客。怪客失去手臂的炭色身体猛然间弹起,他像只巨大的跳蚤,跃过狮卫金光闪耀的昂贵肩甲,奥特号涂抹金粉的桅杆,将卫士们必中的锐利钢剑与帝国主人的颜面一同抛在脑后。

绯娜快步赶过去的时候,刺客已落入伟河。河面上见不到他黑色的身影,伊莎贝拉染血的脚,连同雀斑侍女丑陋的姜黄棉裙,全部消失不见。侧舷五米开外,灰白的泡沫不断翻涌,河水冒出白烟,而后是不寻常的嘶嘶声。克莉斯爵士抛下佩剑,翻过侧舷,纵身跳入河中,向那片冒出气泡的黄绿水面游去。

第158章 月影深处

马特深吸一口气, 摸向颈间项链,银链被体温捂得温热。他提起链子, 捏住末端的饼状吊坠,按下暗扣将它拧开。吊坠中心的月相圆盘旋转翻起,露出侧面的暗色插孔。马特将它对准铁门正中凸起的浮雕。门上的月神救难像通体由熟铁铸成,雕像上,苏伊斯披云戴月,现身中天,敌对的士兵停止争斗,仰面望向女神,垂下的剑尖尚在淌血。

马特将插孔套入骑士的宝剑。他仰面向月, 右手握剑, 左手抓住敌人的头颅,虽然只有背影, 但却是群像中最强壮坚毅的一个。马特手腕用力, 藏在吊坠中心的机关咔哒轻响,铁门内的齿轮随着他拧动的手腕隆隆转动起来, 回声在阴湿的岩壁间来回传递,恍如野兽正躲藏在隧道深处, 咆哮低吼。铁索将门板向上拉起, 几乎凝滞的沉闷空气扑出隧道,马特立马屏住呼吸。他一直觉得底下的空气有股子墓土味, 让他很不舒服。

“你们就等在这里。”他伸出手,沐官双手递出火把,将它塞到马特手里。他很紧张,单薄的胸膛起伏不已,嘴旁挂有一圈毛茸茸的汗液。汗珠被火光照亮, 反射出晶莹的散碎光芒。

“你该觉得荣幸。许多神官侍奉苏伊斯一生,也不见得能获此殊荣。”马特斜睨着他,淡淡地说。少年用力点头,脑门上的汗水因此滑落,流到他乌黑的剑眉上。他是大神官的沐官,距离高等神官之位尚且遥远,因此只剃了头,眉毛还留着。他该永远留着它们,马特心想。男人可以没有头发,但若失去眉毛,可就跟俊美永别了。“若我呼唤,特准你们下去,否则,一个指头也不能越过这道门。”马特背对洞开的旋转阶梯,他的嗓音沿着石阶坠落,回响让他听上去比往常更加威严浑厚。被他唤来侍奉的六名神官均合拢双掌,口诵苏伊斯,俊俏的少年沐官也像模像样合起掌,用他稚嫩多汁的少年嗓音念道:“愿苏伊斯保佑。”

“苏伊斯保佑你,我的孩子。”马特并未合掌,他转过身,独自踏入石阶通道。一级级陡梯螺旋向下,深入光芒不可及的深黑中。起先,马特的草鞋踩在粗石台阶上,他沙沙的脚步声与间或翻卷的焰火一同为他作伴,让他尚且不那么孤单;行到中段,从地面上运进来的石料业已穷尽,他不得不告别那些曾经接受月光爱抚,残留世间暖意的石料,步入不见尽头的暗沉中。脚下越来越滑,细腻但冰冷的乌黑石块代替粗糙的普通石料。马特不得不加倍小心。他将火把换到另一只手,右掌贴住石壁,帮他稳住身体。他的左侧无遮无拦,黑暗犹如一根巨矛,由地心伸出,阴冷的风盘旋在它周围,几不可闻地呜呜低鸣。

“冥河中得不到救赎的哀嚎。”大神官是如此认为的,他当真如此认为吗?马特停下来,想要裹紧僧袍,但却无手可用。今日不见信众,为了保持神官必要的纯洁,他只穿了一件长及脚背的白棉长袍。棉布因为汗水贴住他肩胛,冥鬼的哀嚎让那地方又湿又凉。

倘若我有大神官一半的勇气。马特暗叹,重新抬起腿。这些黑石是否真的接通冥道他不敢确定,但它们一定是诸神的馈赠,只有神官,只有信仰坚定,灵魂纯洁无影的神官才能安全进到这里不被吞噬。而地底深处的那间暗室,以及它所蕴含的神力,非最勇猛最圣洁的大神官不可承受。

我若能有大人一半坚强,便能为他承受更多。我能在密室外为他持诸月祷文,让他心神安定,置身极暗也能支撑。

马特的草鞋沿着黑石滑落,被冥河阴风扰动的火苗不住跳动,石壁上他拉长的影子也晃动起来,像一只纯黑的活物,企图挣脱主人的束缚,扭动肩膀要逃进完全的黑暗中。马特心中忐忑,却不能作出影子一般的逃避姿态,也不敢行得更快。

今日的满月业已垂落,伟河上的航行闹得满城风雨,就连月丘外帐篷里的信众都跑进城里去了。据说在断臂街上,流言以铜币论条售卖。月神在上,神谕中的疯狂来得比想象的还要迅猛。

愿他成功,愿他留住明月的晖光,让信仰与安定驻留人间。马特在内心合十,为大神官祈祷。他默诵祷文,逐渐步入冷与暗的核心。手中的火炬成了彻底的萤火之光,黑暗自上方倾轧而来,也从深井中伸出黑色的手指,拨乱火光与心神。

今天之前,马特只下来过两次。

虽然构造简单,这座探入深渊的回旋石梯仍给他深刻的印象。他记得螺旋阶梯的尽头有一小片空旷地带,由筑梯的黑石砌成。数十步开外,便是密室紧闭的石门。马特迎接过两次它的开启,从未在其中瞥见灯光。但今天不一样,石梯底部如有实质的浓黑仿佛沾染疾病。马特留心走了几步,终于明白那是烛火枯黄的颜色。如无意外,大神官绝不可能在密室中点火。马特惴惴不安,加快步伐。火炬的焰尾在疾行中拉长,那欲逃入暗处的纯黑影子紧紧撵着他。他强健的心脏咚咚跳着,草鞋与滑腻石阶的接触越来越短暂,与此同时,通道底部明暗不定的烛火也在变亮。

马特从未觉得光明如此叫人恐惧。他先是瞥见那处极小的空地。烛光让细腻的黑石泛出乌金色,有东西从密室中泄露出来,薄雾让黑石结了白霜,更多的雾气仍在吞吐。马特推断密室石门未闭,尔后猛然间意识到,那是大神官,他的呼吸在寒冷的石门前结了霜。马特几乎跑起来,他右手离开墙壁,视线在平台的空地上搜寻,没费多大力气,就在烛台旁发现大神官苍白的背影。

他蜷缩身子,面朝石室,呼吸结霜。“大神官大人。”马特呼唤,声音止不住颤抖。他的大神官发出一声呻吟似的回答,指向石门。他的广袖被火光染得焦黄,手臂虚弱得不可思议,居然无法支撑自己的手指。

“大人。”马特情不自禁又唤了一声,仿佛能从呼唤之中汲取力量。顺着大神官的指示,他瞧见密室石门裂开的缝隙。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重的门扉,造门的黑石比他半个小臂还要长,不详的风声从里面钻出来,气流扑上外间石壁,发出阴森的回响。

“冥河中得不到救赎的哀嚎。”马特再次想起大神官的话,浑身一阵恶寒。他三两步跨下台阶,将火把插进石壁旁铁架的圆环里,依循大神官所指,抵住石门要将它关闭。但它重得仿佛铁铸,马特一再用力,结果只是蹬掉一只草鞋。

“那里,我这里。”大神官奋力抬起身体,向他招手。马特扑过去,跪倒在地。“大人。”他几乎要哭出来。

月升之前,他觐见大神官,汇报今日月丘朝觐事宜。那时候大神官神态自若,与往常并无不同,一夜过去,他的血肉仿佛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般,双唇干涸苍白,脸颊深陷下去,眼球因而突出,纯黑的瞳孔张得极大,几乎要占据他的全部眼珠。“这里,这里。”他虚拍前胸,马特双手合十,口诵苏伊斯,然后才敢探向大神官胸口。

僧袍下藏着吊坠,马特明白那是钥匙,就跟他的一样。但闭门的机关不在石门正中。他按照指示,摸到门轴后的小小凹槽,将饼状的黑石塞了进去。

“向右,右。”大神官已经不剩多少力气。石门的机关拧动起来十分费力,隐藏在不知何处的绞索艰难滑动,拖着沉重的大门一寸寸挪动。这门是活的,密室也是活的。奇怪的念头陡然闯入马特的脑海,随即他便感受到了,附着在黑石当中,古老但顽强的生命。它们没有死,它们仍在呼吸,它们不同于我们,它们不喜欢我们。马特猛然一惊,随即被不知何处而来的巨力弹开。他的后背撞上石壁,慌乱中不慎将固定火把的铁架翻倒。火星散落,袭向大神官。马特顾不上疼痛,扑过去将大神官抱起。

作为泛大陆上最圣洁的肉身,大神官剃去了头发,胡须,眉毛这等罪恶的部分,他洁净的皮肤冰凉枯槁,全然不似当初进到密室时那般了。今日之前,他曾满怀希望,要在最后一个平静的月圆之夜将大陆的威胁除去。“历代神官数十年之心血,便要在今日一决胜负,能为诸神官操刀,实乃吾之荣幸。”那位双手合十,庄严挺拔的大神官如今气息虚弱,睫毛结霜。马特不敢猜测密室内发生过什么,想将自己的僧袍脱下来,却又不能放任裸露的肉身搀扶大神官前行。马特想了想,俯身将大神官横抱起来。

叫人下来吗?他向上仰望,螺旋石梯仿佛巨鲸的喉管,恐惧潜伏在深黑的石缝之中,随时准备扑出来,攀上他的衣袖,钻进皮肤里。这是万万不可的,作为神官,他的身心都必须纯洁无垢,恐惧的墨汁将会毁了他七岁拜见神座,修行至今的一切。

“不,别,你一个,就足够。”大神官纤瘦的手臂软绵绵地搭在马特肩膀上,有限的几个字已经让他气喘吁吁。“他们还年轻,太年轻。神殿的忠诚……神秘,与威严,决不能让更多人瞧见……”大神官垂下目光,马特以为他虚弱至极,渐渐失去意识,几个呼吸之后,才明白他的用意。他小心翼翼将他的大人放回地面,让他靠坐石壁。大神官微微颔首。火把仍倒在地板上,密室外火光渐微,大神官原本蜡黄的脸显出苍白之色。究竟是什么东西,胆敢攻击大神官。马特不敢问,也不敢去想,只下定决心为大神官护法。于是他扶起铁架,将火把重新插好,退到大神官左手边盘膝坐下。

他合拢双掌,默念苏伊斯,刚要诵读诸月祷文,耳畔便传来大神官沉重的叹息。

“不问结局吗?”大神官问。马特抿紧嘴,瞪视前方模糊一片的黑暗,似乎能穿透千百堵墙壁厚的黑石,望见月丘外信徒们乳白色的帐篷。

“吾已竭尽所能。”大神官呼吸颤抖,但他不是害怕。侍奉十二年来,马特从未见他被任何事物吓倒。血月虽然可怕,然而本身并不伤人。行尸,巨兽,瘟疫,都仅仅是虚构的字眼而已,堂堂大神官怎能被虚幻吓倒?

“吾曾于月下明誓。献身苏伊斯,守护月丘,爱护信仰她的人。”大神官动了动手指。他的袖袍一阵波动,贴向马特的僧袍,但只是虚虚地靠着,并不真的触碰,大神官的圣洁让他不能那么做。“倘使为了遵守诺言,不得不行残酷之事——”

“为了苏伊斯,大人。”马特担忧他继续说下去,连忙接过话题。回旋石梯的尽头,静得连空气也要睡过去。马特听见嘶嘶轻响,他想那是大神官在笑,但他僵着脖子,无法侧脸去看。

“在我脸上画符,是将我用于牺牲的最后仪式吗?”诺拉冷冷地问。她的耳垂被切开放血,所幸伤口不深。鲁鲁尔动手的时候她留意过,刀具还算干净,但愿不会感染。鲁鲁尔分明没有在听,她将手指伸进木碗里,粗暴地搅了搅,然后提起黑绿的指头,不由分说往诺拉额头上涂抹。那玩意儿一股子植物腐败的泥腥味儿,要不是小巨人们困守海崖,她真要怀疑他们是不是深入颤抖沼泽,挖出酝酿二十八年的淤泥,用在他们古怪的仪式上。

圆月升至中天,参

与火人仪式——诺拉私自取的名字——的柏莱人业已散去,鲁鲁尔院落前的空地上,胸腔猩红,肩膀坍塌的草人仍在燃烧,看这架势,还得烧上三天三夜。焚烧的飞灰随处可见,在与粪臭的较量中,烟火味甚至隐隐占据上风。浓烟滚滚上升,须臾间又被海风吹散,呛人的气息扑上诺拉面门,她毫不矜持地大打喷嚏,口水沫子喷到鲁鲁尔深色的额头上,被火光映出橙色。

“你不介意吧?毕竟我都要死了。”她吸吸鼻子。鲁鲁尔冷冷地瞥向她,用手背抹去额头污迹,黑绿的泥浆塞满指甲。“你知道你不会死。你听得懂我们的语言,或许比出生在这块粪土上的光明之子懂得还多。”鲁鲁尔深深地叹息。“因此我才劝服长老们同意你协助我,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协助你?”诺拉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心脏实则狂跳了起来。秘法是真相的语言,但这些柏莱人一个字也不会懂。我要不要也隐瞒下来,趁机逃走?说是百世流芳,可若丢了性命,秘法师们再怎么崇敬,我也听不见了。她任由鲁鲁尔在脸上涂抹,装作若无其事问道:“协助你逃跑?造船,操帆,无论哪一样对你们都是苦差事。柏莱人身体沉重,也不便游水,乌鸦当前,你们插翅也难飞。”

鲁鲁尔轻蔑一笑,用柏莱语称诺拉为“愚蠢的白皮人”。“你会知道的,只要你帮我修复古阵。”她撂下木碗,抽出匕首。诺拉捆缚一日的手脚终于重获自由,她小心转动手腕,她的手指因长久缺血而刺痛不已,手腕上的淤青黑红泛紫。

“作为回报,你将有幸目睹光明王的神迹重现世间。这将为你赢得无限荣光——倘若你们白皮人真心追求荣誉的话。还有你那座塔里面的白皮男女,”鲁鲁尔扬起匕首,刀尖指向脑后,活像双子塔正矗立在她身后的浓烟里似的,“你会因此成名,很有名。他们都来听你讲话,抄你写的书,把你的名字刻在石碑上,还有那些帝国人喜欢的石雕,也会出现你的模样。你想要的就是这些,对不对?光明王之子绝不恩将仇报。不仅如此,光明王之光还能使你们的土地幸免于难。怎么样?我只要求你的一个月,我要你在下一个满月之前,与我合作,复原我手里的遗迹。我的报答,你可满意?”鲁鲁尔说着,向右掌里喷了一口唾沫,朝诺拉伸出手。

哈,说什么幸免于难,对于那些只知吃喝的空脑瓜而言,死亡反倒是救赎,将他们从无止尽的痴愚中拯救出来。至于名誉,勋章,爵位,土地,在伟大的真相面前,俗人的追捧算得上什么?诺拉?秘法一定会超越老头子,就连“变革的莫荻斯”也不在话下。

诺拉心中波涛不止。她扬起脸,努力从鲁鲁尔深邃的五官中分辨出真诚的味道。“你完全可以相信我的秘法知识与直觉式判断。你早该这么干了,我的密尔。”她低头朝掌心吐口水,垂下视线的时候,瞥见花斑躲藏在石屋墙角,正扒住墙壁,紫眼睛警惕地注视着她。

第159章 克莉斯

“解剖报告出来之前, 不能妄下结论。应该把这儿封起来,派守卫看住她!双子神明鉴, 那些个铁皮人除了在院子里闲晃还能做点儿别的事!”

“放轻松,紧绷的神经对大脑没有益处。大学士亲自操刀,要传染,第一个死的也是她。”

“切,拉里萨……”

克莉斯走上楼梯口,堵在楼道里的两位学士看到她,立刻闭紧嘴。她向他们点头致意,登上最后一级台阶,走进落日的余晖里。走廊边尽是高窗, 却一扇也没有开。橙红的阳光透过窗户, 投下一块一块铁水般的四方斑块。洛德赛的夕阳是极有力道的,窗户把热气锁在走道里, 拥挤的长廊仿如火狱, 挤在里面的学士们个个大汗淋漓,学士袍腋下晕出一片又一片暗沉的影子。有人捏着手帕, 淡绿条纹的棉手帕看上去湿透了,摇晃的样子颇有些沉。

除去守卫与仆从, 余下的都是双子塔的人, 克莉斯叫得出其中大部分的名字。他们或多或少与学会的地下生物调查小组有瓜葛,莫迪默大学士的弟子也在里面。她认出克莉斯, 冲她点点头,冰蓝的双眼毫无感情。

帝国杰出的学者们因为异国使者的不幸遭遇心急如焚,聚集于此,希望尽绵薄之力提供帮助——三岁小孩也难相信这样的谎言。

克莉斯望向窗外,塔楼底下, 狮卫银白的盔甲与披风上金线绣成的雄狮交相辉映。银狮们竖起□□,守在入口,锐利的枪尖反射出亮白的刺目光芒。金狮卫列成纵队,沿着泉园的碎石小径穿过花圃向喷泉走去。围墙外面旗帜翻滚如波,旗面上的披甲雄狮摇晃着身体,伏在墙头注视着重兵看守的楼宇。

克莉斯忽然怀念起黑岩堡墙头翻卷的雨燕旗。要是能看到祖国的旗帜,她会好受不少。克莉斯笃定。阴霾之地有真正关心她安危的人……可是,倘若真心关怀她,为何又要将她卖给流氓?你们是真的心怀关爱,还是关心你们的筹码?抑或只需要耸耸肩,申辩诸神造出的世界原本就有许多无奈,借此从责任与愧疚中脱身?

克莉斯用力闭上眼睛,希望能把翻涌的昏暗念头挤出脑海。她笑己无能,握起拳头命令自己振作。现如今,除了你,她还能指望谁?克莉斯迈开腿,从身穿蓝袍子的胖学士屁股后面挤过去,伸手拉住卧房门上的铁环,尚未用力,木门便吱呀打开,从门缝里钻出来一个娇小的黑发侍女。她垂在肩膀上的麻花辫让克莉斯的心突地一跳,忘记要让开。小侍女怀里的铜盆碰到克莉斯的皮带,漾出些许水滴。她连忙道歉,操着纯正的洛德赛口音。克莉斯蓦然醒过来,她不是安妮,怎么可能是她。

克莉斯向侍女致歉,对方反而吃惊,翻起又大又圆的蓝眼睛傻乎乎望向她。克莉斯无心解释,让开道路放她离去,自己钻进了进去。

伊莎贝拉的卧室比想象中要凉爽,闲杂人等都被关在外面,屏风架了起来,将病人与房门隔绝开。克莉斯记得它,是当初她亲手搬过的那一扇。床头的烛光透过来,让莫娜尔绝美的面庞看上去一团蜡黄,如同染病。黑甲的威尔蜷缩在芭蕉树的阴影里,他紧握□□,眉眼低垂,懊悔的痛楚填满他的心胸。

克莉斯叹息,小心翼翼挪动脚步,唯恐皮靴的响动惊扰睡梦中的人。她将视线移向屏风分隔出的狭窄过道。夕阳照亮卧房外的走廊,留给睡房的只有沉闷的昏暗,拉里萨大学士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堵住屏风与墙壁唯一的空隙。她站在屏风投下的阴影里,脸上乌云密布,克莉斯花了好些力气,才压制住逃跑的冲动。

“对不起。”

她几乎没有明确的意识,也不知道为何要向大学士道歉。或许是大学士紧绷的嘴唇让她这么做的。她的眼神锋利如同刀刃,克莉斯愧疚难当,无法直视她拷问般的眼神,只得别开脸。她一定将我骂过一千遍,倘若骂我能让她好受一点儿,让伊莎贝拉好过一丁点儿,我情愿再让她骂上一万遍。这么想着,克莉斯鼓起勇气,重新与大学士对视。

“我设法让她服了一点阿片。”大学士侧过肩膀,留出一道瘦长的缝隙。克莉斯点点头,她像被什么东西催促着,走向那道窄缝。她迈出三步,在大学士面前停下来。通道太窄,只容七八岁的小孩通过。

大学士没有让开的意思。她压低嗓音,咬字用力。

“你知道她告诉

我你同意做她护卫的时候有多高兴吗?!”

克莉斯语塞,垂下脑袋。我不该再揽下护卫的工作,我想要保护的人,都在我的眼前,被冥神撕碎。“是我保护不周。”她下定决心接受惩罚,向大学士投去试探的目光。大学士的视线猛攻过来,像被激怒的母熊。

“保护?呵,本以为你是在乎荣誉的人,孰料竟这般无耻!你既不安于护卫的本分,又无勇气回应她的感情。看着我的眼睛,以你母亲的名义起誓,告诉我,倘若前日你做了她完全的护卫,抑或做她完全的情人,她今天可会躺在这里,神志不清?”

克莉斯咬住牙,面色因羞愧与痛苦变得煞白。她难看的脸色让大学士的神情稍微缓和了一点儿。

“她没有母亲,在帝国境内,我要替她做主。”大学士举起手指,逼视克莉斯,“别再玩弄她。要是没那个心思,就拒绝她。别再对她好,让她抱着无法实现的幻想,独自啜饮寂寞。”

克莉斯点头答应,大学士后退半步,勉强赐给克莉斯容身的缝隙。克莉斯侧身挤过去,忽然被大学士握住手肘。克莉斯从前不知道拉里萨大学士原来是个有力的人,她像个存心报复的少年,掐疼克莉斯的胳膊肘。

“别再让她受伤。”

大学士说完,用力甩开手,轻手轻脚走过木地板。她握住木门拉环,转过脸,瞥了克莉斯一眼,状似威胁,继而无声息地打开门,抽身离去。房门的铁环前后摇晃,门没锁,露出一道橙红的缝隙。

门外传来大学士的脚步声,她双腿的一定飞快摆动,否则皮鞋不会发出如此密集的声响。认识伊莎贝拉之前,克莉斯与拉里萨大学士并不相熟,印象中她是个严谨,甚至有些严厉的人。在公正上,她不如西蒙大学士;秘法造诣上,她或许注定不如诺拉,但她是真心将伊莎贝拉当做自己的后辈照拂。意识到这点之后,克莉斯胸口渐暖,压在心头的大石稍稍松弛。她吐出一口浊气,转向大床。

她在这张典型的帝国式睡床上休息过,这是张供成年贵族使用的四柱床,即便是她,躺进去也有不少富余。宽阔的床面让蜷缩在锦被中的伊莎贝拉看上去像个小女孩。她面色苍白,呼吸微弱,被绸缎包裹的瘦小肩膀微微颤抖。克莉斯的心一下子酸疼起来。她挪过去,想要帮她做点什么,但最后除了拂去她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只剩下无能为力。

你是如此无力。克莉斯捻着手指,喉头仿佛扎满倒刺,吞咽起来艰涩痛苦。几块破石雕就吓掉了你的胆,不,岂止是石刻,更早以前,你就被你的噩梦,你深埋墓土的老情人深深纠缠。你一路狂奔逃窜,到如今,不仅再次令她受伤,更害无辜者送命。

令她受伤。克莉斯停下来,揣摩她所用的字眼。事实上,要不是安妮舍身相救,她肯定会失去她。失去她的羞涩,她的善良,她的蛮勇,失去让她牵挂又不敢承认的一切,失去她自以为不该去扭转的结局:放任她从身边路过,回到奥维利亚,嫁给那个她万分厌恶的克莱蒙德,让她抱着虚假的安稳,自欺欺人地度过余生。

你的逃避究竟有什么价值?你保护不了母亲的土地,无法继承她的精神;“帝国之光”曾将她的性命托付给你,而你什么也没能为她办到;这位从阴霾之中走来的女孩儿,她曾经向你伸出她的手。她不知道你懦弱的毛病,认你做她的骑士,可你躲在城墙后面,究竟为她做过什么?

她非常失望,她坐上床,十指深插入发丛。床垫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乌鸦扑棱翅膀飞过窗外,呱呱地吵闹。睡梦中的小女孩被响动惊扰,眼皮颤抖,即刻就要醒来。克莉斯倏地站起来,两只巴掌在裤腿上蹭了又蹭,终于想起来可以为她把窗帘拉上。铜环在横杆上滚动,双层织锦窗帘将阳光最后的不可一世隔绝在外。房间内变得更加阴暗,克莉斯握紧窗帘上黄线绣成的暗色酢浆草,感觉到夕阳的余温在迅速消退。乌鸦仍在窗户外头聒噪着,“哑——哑——哑——”

锦被一阵窸窣,克莉斯绷紧了肩膀,不敢回身。女孩哼出□□似的鼻音,丝绸频繁地响起来,若有似无的□□声变成沙哑的呼唤。在准备好之前,克莉斯已经转了过去。

伊莎贝拉半睁着眼,紫瞳中迷雾漫漫。她抬起一只胳膊,想要坐起来,肋间的疼痛让她叫出了声。克莉斯连忙迎上去,搂住她的肩膀。

“我在这里?刺客呢?”伊莎贝拉环顾卧室。她遭逢袭击,又昏迷许久,或许噩梦连连。克莉斯担心她觉得不安全,连忙安抚道:“外面有狮卫把守,很多狮卫,上百人,专为保护你而来。”她捞起枕头,将两个叠在一起,扶起伊莎贝拉的肩膀,让她靠上去。“都过去了,”她顿了顿,理顺伊莎贝拉睡乱的长发,“我在这里守着你。”

“你守着我?”伊莎贝拉木讷重复。她抬眼打量克莉斯,仿佛不认得她似的。克莉斯扯出个难看的笑容,环住她的肩膀,将她的脑袋圈在臂弯里。我该怎么跟她讲?现在?还是等她恢复一些?她一定会问的——不,也许她受惊过度,一时想不起来。

“我好渴。”

克莉斯闻言,立刻转身去捞床头柜上的白瓷水罐。她似乎让伊莎贝拉不够舒服,她的陶瓷女孩儿挪动肩膀,要挣脱她的掌控。伊莎贝拉的动作牵扯伤口,□□声在克莉斯心上狠揍了一拳。克莉斯放弃水罐,重新将伊莎贝拉圈住。

“你的伤口还在危险期,别乱动。”

“可是……”

“有什么需要,跟我说,我会帮你。”

伊莎贝拉别过头,不再说话,只露一个耳郭给克莉斯。克莉斯低头凝望她,目睹伊莎贝拉耳后羊脂一样的皮肤渐渐染上粉色。

“我……”伊莎贝拉吐出几个字,但实在太小声,连克莉斯也听不清。她低下头,凑近女孩,怀抱中的身体随之一阵颤抖。

“告诉我,我帮你办到。”

伊莎贝拉微微摇头,她扭了扭肩膀,似乎想远离克莉斯。克莉斯心中有愧,只得任由她离开。伊莎贝拉背过身,仍是低垂着头,吞吞吐吐。“请帮我把安妮叫进来。”

克莉斯顿时噎住。她将脸转向屏风,掀开嘴唇,活像真有什么人可以呼唤似的。讨厌的乌鸦落在窗台外面,冲她大叫:“哑——哑——哑——”

“你有什么需要?伤口痛?觉得饿?快到晚饭时间了,你昏睡了快两天……”

“克莉斯——”伊莎贝拉大声打断她。她又抖起来,克莉斯忧心她犯了老毛病,糊里糊涂瞎逞强,挪过去连声询问。伊莎贝拉被她的追问逼得避无可避,几乎要缩回被子里。

“我

……”她把下半张脸埋进被子里挡住,闷声闷气咕哝了一句。克莉斯还是听不清楚,只得伏下身来贴近她的脸。“你要什么?”她的表情或许太严肃,给了伊莎贝拉太多压力——一如往常的那些日子——又或许是她吐出的气息实在太近,眼前的女孩儿对她向往已久,实在难以承受,终于捂住头,哑着嗓子憋出一句,“我要小解。”

克莉斯松了一大口气,转身下床弯腰查看。为了方便病人,马桶就放在床下,全新的。从外面进来的时候,克莉斯瞥见过它上了白釉的把手。

“克莉斯……”伊莎贝拉尾音颤抖,几近哀求。克莉斯的手够到马桶把手,听她呼唤,抬起头来望着她。

“求你……不要……替我叫安妮过来好吗?”

可怜的孩子,落水之后的事情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实情必定让她难以接受。克莉斯记得安妮扬起她生了雀斑的脸,攥着拳头与伊莎贝拉争吵的样子。她不是个大胆的女孩,与其说她忤逆主人,不如说她们太过相熟,那孩子全没把她的小主人当做外人。

“在洛德赛,凡是体面的贵族都希望能在受伤后接受药剂师的照顾。我虽然没有正式考过……”克莉斯握住伊莎贝拉的手,隔着被子。她拇指摩挲了几下,绣有郁金香的光滑缎面发出沙沙细响,克莉斯不指望摸下手就能与她受到的惊吓相抵,但也不敢做出更过分的举动,惹她怀疑。

“你的脚受了伤,拉里萨大学士为你缝合过,最近都不能走动。把我当做药剂师就好,我保证不看。”克莉斯跪上床,弯腰要将伊莎贝拉抱起。伊莎贝拉扭过头,腰臀不安扭动。“可是——你分明不是……我,我需要……”

“你需要我在身边。你这样说过。”克莉斯不由分说,将伊莎贝拉横抱起来。她瘦了,比在黑岩堡时还要轻,还要不知所措。她别过脸,在拉开距离和依靠之间挣扎。克莉斯胸中酸涩,柔声安抚。“可以的。你可以依靠我。”

“这种事……”伊莎贝拉咬住嘴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看样子竟然要哭了。克莉斯慌张起来:“我可以到屏风外面,在安顿好你之后。”

“去屋外面。”

明明都在澡堂

里相互看过了。克莉斯不敢将心里话说出来,只得答应。她挺直腰站起来,伊莎贝拉将脸扭向另一侧,手臂悄悄环上她的脖子。克莉斯稍稍放下心。她下了床,两步走到马桶前面。马桶是全新的,白瓷内壁纤尘不染,内盛清水,水面倒映出伊莎贝拉亚麻色的睡裙。克莉斯将伊莎贝拉放上去,她迟疑片刻,将手伸向伊莎贝拉裙摆,伊莎贝拉猛地压住丝裙,用眼神逼退她。

克莉斯忍俊不禁。“如果眼神能杀人,我已经死过一万次了?”

“我自己会脱,你快走——”伊莎贝拉一边叫嚷,一边猛推克莉斯腰腹。但她刚刚苏醒,手上没劲,倒像个撒娇的孩子。

“好好好,我马上走。我就在门口,有需要叫我。”克莉斯盖住伊莎贝拉放在自己腰上的手。伊莎贝拉被她触碰,并不挣脱,只是点头。克莉斯还是不放心,她弯下腰,轻声告诉她:“你的脚不能用力,让我帮你,裙子这么长,我看不见的。”

“走啦——”

“我走,我马上走。”克莉斯嘴上这么说,脚步却是恋恋不舍。她在伊莎贝拉的催促中缓缓绕过屏风,牛皮靴的后跟不断落在木地板上,身子几乎没有移动。她在屏风后面站定,隔着幕布凝视她的公主。她纤细的轮廓盖住侧卧的莫娜尔,战神躲在芭蕉叶子后面窥视她,厚重的盔甲包裹住他满怀怜爱的心,教他难以言语。

“我还能看到你的影子。”伊莎贝拉没好气地说。克莉斯轻咳,朝屏风欠身,转身向门外走去。

第160章 败露

克莉斯拉开虚掩的木门, 潮热的气流扑面而来。她闪到门外,透过门缝向内窥视。屏风后面的人影晃动起来, 看动作还不算勉强。

“我说过了!不行!” 拉里萨大学士强硬的嗓音在学士们的低声交谈中小号一般引人侧目。学士堆越发嘈杂起来,老人温和的劝慰相当低沉,不仔细凝听,难以分辨。

“我们只是例行询问,不会对她进行活检。你不放心,一起来便是。”

“她是个奥维利亚人,你要尊重她的传统,未出阁的奥维利亚小姐绝不会在卧房里与陌生男性会面。”

“我们可以去书楼,你看, 甚至都不用走出院墙。”

“在她刚刚醒来, 身着睡袍的情况下?”

“秘法从不等待。拉里萨,这是你的导师教会我的。”

克莉斯转过头, 只见学士们挤在走廊两侧, 露出仅容一人行走的通道。拉里萨大学士站在过道里,只身面对一行五位套着学士袍的访客。领头的是莫迪默大学士, 斜阳将他苍白的头发照得通透发亮,可以轻易瞥见稀疏发顶下的粉红头皮。他松垮的脸上挂了一副沉甸甸的眼袋, 眼圈发青, 缺乏睡眠。诺拉看不起研究小组,嘲笑他们愚蠢又懒惰, 与她的说法正相反,为了解开尸鬼谜团,研究小组一定通宵达旦工作,只是到如今仍一筹莫展罢了。

年迈的莫迪默大学士站着没动,两位不超过五十岁的男秘法师从队伍末尾挤上来, 逼向拉里萨大学士。大学士背对克莉斯,她的肩膀看起来很牢靠,没有动摇的迹象。拉里萨大学士冷笑道:“道理讲不通,打算耍流氓了?”

长廊两侧学士们的目光齐刷刷转过去,落在莫迪默大学士松垮的脸上。他嘴唇蠕动,咀嚼未出口的言语,松弛的腮帮跟着抖动。挤上前的学士停下脚步,其中一个圆脸无须的反驳:“请不要偷换概念,我们是取证,怎么能跟不良行径混作一谈?”跟他贫瘠的头顶不同,嗓门倒十分敞亮。克莉斯微微皱眉,掩上橡木门。这位学士名叫布柏,克莉斯很清楚,他的嗓门还能更大些。

“你们得到了尸体。”

“解剖报告尚不完善!”

“那么,完

善它!”

布柏鼓起腮帮子,泛红的小眼睛也跟着突出,活像一只老蛤蟆。“我们得到消息,她在红月之前也遇到过类似的刺客,那时候……”布柏迈步上前,他竖起一根手指,简直在逼问大学士。

哼,五个欺负一个,克莉斯不屑。她离开房门,往前走了两步,决定站在拉里萨大学士一边。布柏这时候才发现她,他掘出宝藏似的,两眼发光。“你,克莉斯,你当时也在,对不对?”布柏咧开嘴,他挤过大学士,快步迎向克莉斯。“我看过尉队的报告,你是第二目击者,有副学士脑瓜的目击者。”布柏“咔咔”笑起来,露出整齐的白牙。他回过头,朝拉里萨大学士嚷道:“让您为难,实在抱歉,现下用不着了。”他抓住克莉斯的胳膊,抬起脸,浅灰的小眼睛郑重其事地盯住她,不知是担心她拒绝,还是忧心她说谎。

“你跟我来,告诉我们,杀死奥维利亚小姑娘的,南港袭击屋子里那位公主的,是个怎么样的东西。他们是同一种东西,对不对?”

克莉斯嫌他太吵,皱眉不语。布柏急起来,摇晃她的胳膊,嗓门越发大了。“快!你明白的,这件事至关重要!尸检给出的信息不足——不,开拓秘法的疆域,多少样本都不嫌多!告诉我,那东西怎么行动,怎么攻击,如何消亡?”布柏张大嘴,还要再说些什么,房间内重物翻倒的沉闷响声吸引了克莉斯的全部注意力。她没心思理会布柏,抹掉他的手,打开房门冲了进去。

屏风后似乎空无一物,克莉斯呼唤两声,无人应答。她心急如焚,三两步绕到屏风后头。马桶肥胖的肚子正贴住地板,缓缓转动,里面的液体流出来,水洼在深褐的木地板上缓缓汇聚,伊莎贝拉半个屁股坐在里面,那些液体浸湿了她的纱裙,她攥着裙摆,指骨隆起,手掌显得更加苍白。

“还好吗?”克莉斯单膝跪倒在她面前,扶住她的肩膀轻声询问。她的肩膀在颤抖,她抬起脸,泪水在她眼眶中滚动,眼看就要满溢。

克莉斯的心猛然沉没。

“刚才,门外面,谁说的……奥维利亚的……他在说谎?那家伙只是胡说八道,对不对?”

“先起来,起来

说话。”克莉斯搂住她,将她抱起。伊莎贝拉不肯依从,拽着她的领口颤声质问:“回答我——”克莉斯不吭声,向床边走去,伊莎贝拉发起怒来,她像条上了岸的鱼,拼命扭动身子,要从克莉斯双臂间挣脱。克莉斯面无表情,任她拍打,仔细将她放回床上。

“你——”伊莎贝拉扯住克莉斯长袍的前襟,不让她离开。克莉斯凝视她,用手掌为她拭去滚落的泪水。伊莎贝拉傻掉一般,睁大眼睛呆呆望着克莉斯,克莉斯承受不了她的目光,垂下视线望着她颤抖的下巴。她无法说谎,硬着头皮啄了下脑袋。

伊莎贝拉泪水喷溅,眼泪成串落下,唾液飞出口腔,挂在她下巴上。

“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为什么会是她?她什么也没有做,为什么有人害她……她嘴上说帝国不好,私下偷偷买好了香水,牙刷,每天在树干上刻线,巴望着回到黑岩堡,亲手送给大家……”

伊莎贝拉又哭又说,克莉斯盯着她染污的裙裾,从未像现在这样痛恨过自己的无能。要是我没有犹豫,不把希望寄托在狮卫身上……要是我没有拒绝她,如果当时站在她身边的是我……

“他们对她做了什么?你看着我!”

伊莎贝拉用力将克莉斯从幻想中摇醒。她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全然不似往日里腼腆矜持,在意旁人眼光的奥维利亚小姐了。克莉斯喉头哽咽,心中更觉羞愧。她不敢作答,捏起袖子,只顾为伊莎贝拉擦拭。

“回答我!”伊莎贝拉打掉她的手,愤怒咆哮。缝了软垫的床垫抖了几抖,克莉斯担心她激怒之下碰到伤口,不顾她反对,强行将她按进怀里。

“谋害她的刺客诸多古怪,尸体溶解得不成样子。学会怀疑跟地底生物有牵连,带走了她的身体。你知道,在经验丰富的学士眼里,伤口本身就是证据。安妮她……我知道你难以接受,但是用秘法的眼光去看,她是用这种方式为调查,为大陆做出了贡献……”

“狗屁贡献!”

克莉斯愣住,她还是第一次听伊莎贝拉说脏话。奥维利亚的小小雨燕在她怀里发了狂,她全力挣扎无果,歇斯底里撕扯起克莉斯的后背来。

“她是一个奥维

利亚人!奥维利亚人!我们死后,要回到地里,完完整整地回到地下,长眠在族人身边。在地神——在帝国的这些神来到奥维利亚之前,我们的祖先已经这样了!她不能躺在石头台子上,你们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砧板上,没有亲人,没有葬礼,没有棺木——连张裹身的亚麻席都没有!”

伊莎贝拉抬起头,胡乱抹着脸。“让我走,我要保护她。我要为她定制一副好棺木,将她送回黑岩堡,好好安葬。”

她现在只怕……克莉斯不想用支离破碎来形容安妮,可她实在找不到更贴切的字眼。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留下一块完整的内脏。克莉斯回想起安妮遗体的惨状。不,就算学会什么也没干,也很难称那是一具“完整”的奥维利亚人遗体。

“出了什么事?”拉里萨大学士的皮鞋声响起来。透过屏风,只能看到她模糊的影子,她逗留在门口。大嗓门的布柏企图挤进来,为了不让他轻易得逞,大学士用力甩上门。木门嘭地合拢,将卧室隔绝成静谧的孤岛。伊莎贝拉的抽泣很是明显,她箍紧克莉斯,将脸埋向更深处。克莉斯搂紧她,目睹拉里萨大学士朦胧的黑影快速欺近,她套着学士袍的长条身影转过屏风,出现在视野里。

大学士瞥了克莉斯一眼,然后转向地板,她冷淡的面孔眨眼间阴沉下来。克莉斯放下大床的幔帐,但她立在床边,低垂的绣花帐帘只堆在伊莎贝拉肩膀上,什么也遮不住。克莉斯拉了拉帘幕,挡住伊莎贝拉污浊的裙摆。拉里萨大学士瞧见,脸色越发难看。

“你出去。”

克莉斯没有动,回望大学士。

“可以取回安妮的遗体吗?”

大学士走向她,眼里写着拒绝。

“她挽救了主人的生命,按照律法……”

“她不是帝国人。”

克莉斯暴怒。热流嗡地冲上脑门,她控制不住,朝大学士叫嚷:“见鬼,你能不能收起你那套帝国式的傲慢!口口声声秘法追求世界的真相,结果连一个小侍女死亡的真相都不能接受!”伊莎贝拉在她怀中颤抖,她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得圈紧她的肩膀。“在身为奥维利亚人之前,她首先是一个人!伊莎贝拉也是一个人,而您,尊敬的大学士,也是一个人!”

克莉斯的胸脯用力起伏,她清了清嗓子,里面好像堵了一团浓稠的液体。她已经多久没有冲长辈发过脾气了?尤其对方还是一位大学士。拉里萨大学士走近两步,她望向她,灰蓝的眸子古井无波。

“发完神经了?现在,出去。”

“请容我拒绝。”

大学士打量伊莎贝拉,奥维利亚的女孩感受到她的目光似的,往下钻了钻,企图藏进克莉斯怀里。大学士闭上眼,发出长叹。“你至少得允许仆人进来,收拾……”她瞥了眼地板,面上闪过不屑,“这堆烂摊子。”

“她不愿意被外人看见。”克莉斯转向大学士,“能请您离开吗?”

大学士被她噎住。她跨过污渍,站到两人近前,丝绸长袍几乎贴到克莉斯手臂上。“别以为你真的可以为所欲为。我本指望你能够记得,是谁允许你……”响亮的敲门声打断她的话,木门和着礼貌的节拍响了三下,门后的人嗓门儿却能跟断臂街里的菜贩一较高下。

“我们得到西蒙大学士的许可,这里有他的亲笔授权书。拉里萨大学士——”

“见鬼……”

“她不能见外面那群家伙。他们只会问些不该问的问题,把她逼疯。”

“我当然知道!不用你说。”大学士拂袖而去。嘈杂的交谈声随着热浪一股脑儿涌进来。陌生的窥探目光穿透了屏风,传递到克莉斯面门上。她浑身不舒服,捂住伊莎贝拉的后脑勺,将她的脑袋按进怀里,活像这样真能保护她似的。

“她是我的病人。”大学士申明立场。她关上门,卧室里再次安静下来。静谧如有重量,落在两个人肩头。一时之间谁也无法开口。克莉斯能听到伊莎贝拉带有颤音的呼吸声,一呼一吸仿如悲泣。

“你说……”伊莎贝拉哽咽,她用力吞咽,压平颤抖的声线,“安妮她,牺牲自己,保护了我?”

“她是一位英雄。她举动英勇,诠释了真诚与忠心,值得荣誉骑士的葬礼。他们不该……”

伊莎贝拉爆发出新一轮的恸哭。她推开克莉斯,撩开幔帐要钻出来,忙乱之中没能找到帐帘的开口,把驼色的帐子搅得一团乱。克莉斯心中大痛,为她解开束缚,捧住她被泪水搞得乱七八糟的脸。

为什么她会遇到这些事,一点儿也不公平。克莉斯理顺几缕粘在伊莎贝拉脸颊上的散乱发丝。倘若苏伊斯真的在看着这一切,她怎么可能是慈悲温柔的神祇?她分明冷漠,残酷,比死牢里最凶恶的罪犯还要无情。

“我要回家。”伊莎贝拉捉住克莉斯的手肘,小女孩一般向她恳求。“带我回家吧,请你让我带安妮回家。”

如果我可以的话。克莉斯心中苦涩。见到她的第一天,她就是这样,身处根本就不适合她的险境里,握着自己的手恳求。克莉斯多想答应她,然而她能使用的,只有无用的言语。“你做得足够多了。剩下的交给我们。”

伊莎贝拉眼里的光一下子黯淡下去。她猛地推开克莉斯,滚向床的另一边。克莉斯三两步绕过大床,将她按住。房间的木门咔哒打开,皮鞋的硬底跺响木地板。克莉斯竖起食指贴在嘴唇上,示意伊莎贝拉安静,转身走向屏风外。拉里萨大学士阴沉的脸出现在门口,身后站着包括布柏在内的三位学士。高阶学士的丝绸长袍反射出冷淡的灰白光芒,拉里萨大学士手握着惨白的纸卷,指向屏风上莫娜尔枯黄的脸。

“请容我代她拒绝。”克莉斯张开手臂,阻止学士通过。

布柏噗的笑了出来,圆脸鼓得像颗肉丸。“吾等奉西蒙大学士之命,并且获得拉里萨大学士首肯。”

“拉里萨大学士并非她的监护人。”

“那你就是了?你以什么立场作出方才的陈词?”

克莉斯语塞,布柏见状冷笑。他越过拉里萨大学士,走到克莉斯面前,挑起他粗短的黑眉毛,示意克莉斯让开。克莉斯沉下手肘,用身体挡住他向屏风内窥探的视线。

“我重复一遍,她拒绝。”

“多么缺乏说服力的手段,那么我也重复一遍,拉里萨大学士已经同意,再没有人能阻碍研究的进行。”

“她刚刚苏醒,精神遭受重创,需要缓冲的时间。反正尸鬼的研究直到现在也没有突破性进展,再等上几天也无妨。”

“哈,好大的口气,还真当自己是双子塔的人。我告诉你,就算你是莫荻斯大学士的亲生女儿,也无权干预尸鬼研究。学会不是世袭的官僚机构,让开!”布柏学士扒住克莉斯的胳膊,要将她推向一旁。克莉斯无动于衷,学士推挤的力道在她眼中不过尚未长成的少年。

布柏学士气得涨红了脸,他用力将右腿塞进克莉斯与墙壁的缝隙间,大声嚷嚷:“该死的!我要为研究负责,为学会负责!这样的机会,好不容易这样的机会……要不是诺拉,还有你!你不过随便找个理由,好让诺拉跑在小组前面!你跟她一样,看不起药剂师,看不起我们这些堂堂正正通过考核的人。什么异国女子的安危,可笑的借口!”

“闭嘴!”克莉斯猛振胳膊,一把将布柏学士推开。他向后倒去,拉里萨大学士神色严厉,侧身避开;布柏的同伴惊讶地瞪大眼,尚且来不及作反应,布柏学士就一屁股向他坐了过去。面对闹剧,拉里萨大学士偷偷翻个白眼。她拍拍自己整齐的学士袍,轻描淡写转身向门外走去。抱住布柏的金发学士张大嘴,傻乎乎目送她离去。布柏半躺在同伴怀里,瞥见大学士离开,大叫她的名字,居然连大学士的称谓都没有加。大学士的脚步没有片刻迟疑,显然有跟西蒙大学士一样的听力困扰。布柏气急怒吼,奋力从同伴怀中跳起来,扑向克莉斯。克莉斯一把捉住他袭来的手,将他的手臂扭到背后,一下子将学士大人牢牢钳制。布柏关节被别住,公驴似的大叫,脸上的红潮迅速蔓延,盖过他的粗脖子。

“你怎么敢!我可是学士!我正经受封,通过重重考试,我二十年苦读……”克莉斯板起脸,踹在他屁股上,一脚将他踢向门边。布柏学士跌出门,他大声怒斥,痛苦呼喊。留在卧室内的金发学士望向克莉斯,他被突发的暴力场面震呆,像只僵硬的木偶,只余两只发红的眼珠尚能转动。

克莉斯指向大门,“自己走,还是我送?”

金发学士一个激灵,如梦方醒,头也不回向房间外走去,最后干脆跑起来。布柏红着脖子还要再进来,被金发学士拦腰抱住,硬推向外。更多或蓝或紫的学士袍向门口涌来,莫迪默大学士也在其中。他双手背在身后,正对房门,嘴唇上厚实的白胡子拉成一道直线。克莉斯刚才正在气头上,发过脾气之后反倒心虚起来。我对学士动手,在众人面前。然而木已成舟,多想无益。她用力关上门,犹豫片刻,放倒墙边立着的落地烛台,将黑铁烛台当做门闩,斜顶在门后。

做完这些事,克莉斯转回身,伊莎贝拉已经挪到屏风旁边,单手扶着屏风望向她。她下意识整了整袍摆,大步向她走过去。她伸出手,指尖触到她腰际纱裙隆起的刺绣,伊莎贝拉像被秽物碰到一样,以别扭的姿势闪开,避免她的触碰。

“当心,你会伤到你自己。”

“比不上帝国人对我做的。”

“我……我并非他们之中一员。”

伊莎贝拉偷瞥她。她的紫眼睛里总有几分独属于她的无辜与稚嫩,望向克莉斯的时候,十有八九带着羞涩的怯懦。如今悲戚掩盖从前留下的所有印象,不过数分钟,她神采尽失,眼神中的茫然让克莉斯觉得她随时都会晕过去。克莉斯忍不住想搂住她,她却猛然间振奋精神,斥责冲口而出。

“是的!你是的!在奥维利亚的时候,你就是了!你骗了我,一开始就骗了我!在地下的时候,你还要甩掉托马!等我到了这里……只有安妮,只有我的奥维利亚……”

她抱住自己,低声啜泣。“你们都看不起我们,玩弄我们,一个接一个地。到如今安妮都,安妮成了这个样子……我才不稀罕帝国人的怜悯,帝国充满了危险,我——”

房门陡然大响,打断伊莎贝拉。敲门人毫不矜持,不断拍响木门,黝黑的铁环打在木板上,当当作响。年轻男子在门后大喊,声称为了奥维利亚使者的安全,他们要破门而入。

伊莎贝拉狠狠剜了克莉斯一眼,活像是她派来的守卫。她抱着自己,拿出要与来人对峙的决绝神色,可惜只踏出一步,便碰到伤口,“哎哟”歪倒。克莉斯连忙接住她,环紧她的腰,不让她挣脱。

“别去,都交给我。你可以生我的气,可以骂我,可以打我,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走。”

伊莎贝拉在紧凑的拍门声中猛敲克莉斯手臂,她牙关紧咬,不肯发出声音,但眼泪仍然无法抑制,一粒接一粒滚落。

“我还在这里,只要我不死……”

克莉斯扬起手掌,为伊莎贝拉拭去泪痕。她的怀抱因此松懈开来。伊莎贝拉并没有趁机钻出去。她哪儿去不了,她无路可逃。伊莎贝拉扬起脸,颤声问她。

“为什么……”

克莉斯叹气,低头亲吻她的额角。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懂得要站在你这边。唯一的原因只能是我太笨。克莉斯抚摸伊莎贝拉的长发,缓缓搂紧她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