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7月6日

帝国英杰传 by 醉鲸(149 – 154)

第149章 公主殿下(下)

风里的腥气越来越重, 榕树的椭圆叶片被风摇落,乱糟糟地掠过车窗。细雨混在风里, 兮兮沙沙地落在绯娜耳畔。凉爽的空气让套着硬皮甲奔波了一天的狮卫们抖擞起来。凯清清嗓子,起了个头,男女合唱缀着马车,钻进车窗里。

“我爱的少女美如骄阳,她长发似金,在银月下闪着光;给我幸运的好姑娘,月桂飘香之时,让凉风送去我的哀伤……”

《萝丝》是备受帝国军人青睐的歌谣,尤其适合在出征前唱给心爱的女孩。绯娜半眯着眼, 和着旋律轻哼。很奇怪, 那个已渐渐有些熟悉的黄头发女人随着曲调在她的心中上下起伏。她想起来她丝绸般的皮肤,金发垂落, 她赤裸圆润的肩膀一阵轻颤, 脸上浮现出少女般的,羞涩与迷恋混合的陶醉神情。尚未厌倦。绯娜心想, 留下她,再享用一阵。

她将银杯举至唇边, 慢慢啜饮。银杯中, 葡萄酒微漾,小叶榕树组成的浓绿树廊笔直向前延伸, 修长的气根仿佛珠帘,被风吹拂摇晃。细雨落下来,濡湿泥路。路面的颜色很快变得深沉,车辙的浅坑中积起灰蒙蒙的雨水,马蹄踩过, 踏碎雨云的倒影,歌声拥簇殿下的座驾,穿过灰白的雨幕,最后在大学士府邸前停下的时候,雨点正利落地敲响马车漆黑的顶棚。凯踢马步入大门,门童得到消息,跑进雨里通报。绯娜靠在车里,饮得微醺的头脑忽然升起一股恶作剧的欲望。她乘着这股兴头,推开车门,跳进雨里。

初夏的夜雨凉得恰到好处,透明的雨水溅上她的孔雀蓝长裙,顺着高筒皮凉鞋的金属搭扣流淌。绯娜迈开步子,在雨里走起来,车夫大惊,转身掏出斗篷,跳下马车的时候斗篷挂在了座椅上,划出条大口子。绯娜大乐,凯跳下马背,拉起他淋得透湿的灰布披风。绯娜拍上他的胸口调侃,“把这手留给你酒馆里情妇吧。”说罢挤挤眼,步入前庭。

凌乱的涟漪弄皱蓄水池,池底的钴蓝马赛克鲜明亮眼。一个穿着学士长袍的银发女人快步迎出来,身后跟着那个招风耳门童。啊,拉里萨大学士的管家,看上去比她还要无聊。绯娜背起手溜达过去,刚到水池边,女管家便一躬到底,丰满的臀部清晰可见。

绯娜懒得听她的废话,率先出声把管家的问候封在喉咙里。“带我去见你们大学士,不准通报。”

天已经黑到掌灯绝不算不浪费灯油的地步,圆桌上举足轻重的大学士还把自己关在图书室里。大学士表情呆板的女管家在前面带路,绯娜让她不要通报,她果真一言不发,像只被拔去声带的母驴,埋头沉默赶路。

倒也不错,绯娜乐得自己打量。她是首次驾临拉里萨大学士市郊的府邸,本指望瞧见些值得玩味的玩意儿的,结果却教她失望。她跟普通的大学士没什么区别,以普通大贵族眼中简朴的陈设充填别墅的边边角角,在秘法上却奢华得令人乍舌。绯娜登上图书室台阶的时候,外面的草坪正在接受喷洒。无人照看的洒水器在雨中坚持工作,勤劳得感人肺腑。除了秘法的力量,绯娜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藏在地下,驱使那些小铁环转动了。

书籍对于学士,如同战马之于骑士,受到优待已在绯娜的预料之中,但图书室的奢华仍令她暗暗吃惊。大学士从落地灯橘黄的光晕中抬起头来,毫不掩饰她的惊讶,其实绯娜也好不到哪里去。图书室高挑的天花上垂下巨大的圆环吊灯,铜管内部,秘法的能量无声燃烧,二十四盏白中泛橙的光点照亮圆环裸露的铜壁,圆环中心的六芒星通体大亮,正中的光芒难以久视,绯娜只能坚持不到两个呼吸,移开视线的时候,视野已被灼出一个白花花的斑痕。

奥维利亚人就坐在吊灯正下方,做她的抄写员。大学士走过来迎接,向帝国的殿下行礼,她也抬起头,惊讶之下居然忘记要站起来。“算了算了。”绯娜朝按住桌面的伊莎贝拉摆手。她今日心情大好,用不上太多表面上的崇敬。

“那件事怎么样了?”绯娜把护卫留在门口,独自走向书桌,随手翻起牛皮封皮的厚书。她翻过书页,又重新翻过来,确认了一遍,的确写的是大陆语。这些家伙,个个聪明绝顶,却偏不说人话,除了他们自己,谁能看得懂这些?老哥说的没错,要把学会牢牢攥在手里。主神随时可以推举新的,智慧的甘泉,却不是人人能饮。

“还算顺利。”拉里萨向伊莎贝拉投去一瞥,绯娜知道她是瞧给自己看的,微笑着松开书页。“无妨。还没下山,我就从她手里收走了圣油,这丫头也不至于傻到这么快就忘光了。为了她的安危,殿下我可是动用了学会首屈一指的大学士,这样的好事,做了还不让人知晓,岂不成了笨蛋?”

大学士的女管家搬来座椅,绯娜滑进打磨精细的樱桃木椅里,自然地叠起腿,高开叉的裙摆跟着滑下,孔雀蓝面料的陪衬下,她的大腿白得有些刺眼,连她自己也能察觉。她知道伊莎贝拉在偷看,遂报之一笑,奥维利亚人惊觉,猛地收回视线,一时不知把眼睛摆到哪里合适。

大学士握拳轻咳,打断女孩们的小小游戏。

“我亲自检验过三次,殿下。只是普通的橄榄油,混了一点薄荷脑,以那点含量,既不足以治病,也难引起过敏反应。”

伊莎贝拉噘起嘴唇,轻吁一口气,与其说是放下了悬着的心,不如说是放松了下来。绯娜以为她要说出,堂堂大神官不可能犯下毒害使节这类不名誉之事的蠢话,结果她轻松微笑,总结道:“在给我的圣油中下毒太过显眼,即便大神官大人真要害我,也不会用这种办法罢。”

“哦?”绯娜挑起眉峰。“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也许正因为太过容易,他赌定我们疏于防范。又或者,他早已准备妥当,有全身而退的把握,顺手还能把罪责推到别人头上。”绯娜瞥了一眼大学士,她正对她的女管家耳语,但绯娜确信木桌周遭的一切都落在她眼里。

“比武大会的时候,老家人带来几桶蜜酒。自家酿的,口感较有名号的美酒略逊,不过洛德赛附近较为少见。或者您还是要啤酒?葡萄酒呢?”大学士像位称职的酒馆老板娘一样询问,绯娜答道:“难得来一趟,还有大学士与公主作陪,当然要尝尝鸢盾家族的佳酿。”大学士吩咐下去,女管家的皮鞋声渐行渐远,绯娜晃了晃小腿,继续刚才的话题。

“大神官胆大妄为也不是首次,胞姐就死在神殿圣油的慢性毒物手中。”

“奥罗拉殿下?!”伊莎贝拉瞪大眼,过了好几个呼吸,才意识到自己站了起来。她自知失态,木然坐回去,紫色的双眼仍然浸泡在震惊之中。

大学士叹息。“请您节哀。对于奥罗拉殿下的离去,举国上下同样痛心。然而站在秘法的立场上,奥罗拉殿下的调查,目前并无确凿证据指向神殿,殿下。”

哼,同样痛心。要是你们能领受到那痛楚的千分之一——不,万分之一,你们也会夜以继日,不遗余力的调查。哪会像现在这样,瘫在你低调但昂贵的椅子里,不痛不痒地说着什么“并无确凿的证据”。

愤怒燎过绯娜的理智,以及她的唇舌。她干渴起来,将视线投向桌面。桌子上有一只玻璃水壶,几片薄薄的柠檬在透明的水壶肚子里微微起伏。伊莎贝拉领会她的意图,起身为她斟水。阴霾之地的小妞服侍起人来倒挺自在,按照他们的传统,即便是贵族的女儿,将来也要注定服务于人。在家中的日子服务她的父亲与兄弟,将来嫁到某座烂泥满街的城堡,再为城堡的男主人服务。

既然如此,你也应该为我做点儿什么吧。

绯娜叹出一口气。“我为你的安危操碎了心,你却不帮我。”

“感谢殿下的照拂?”伊莎贝拉眨眨眼,弯腰递出水杯。她保有未经世事的少女特有的神情,眼眸清澈见底,让人想起围栏里的幼鹿。

“你这样的女孩子……可真少见。”绯娜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一定有什么东西在保护着你吧,才能让你……”绯娜找不到让她满意的形容。她扬起手,略过伊莎贝拉捧着的柠檬水,将她垂下的棕发夹在两指之间。她的发缕如主人一般柔顺,散发着令人安心的帝国式柠檬香气。

“如此青涩诱人。”

伊莎贝拉的表情惊醒绯娜老猎人的自觉。她的手指活泛起来,捋过伊莎贝拉泛出光泽的长发。“真是可怜,石头做的心,才能对你无动于衷。”绯娜收敛笑意。往常她凝视别的猎物的时候,她们都无法拒绝她。阴霾之地的幼鹿摆动脑袋,妄图挣脱狮子的掌控。绯娜的手随即跟上,拇指蹭过伊莎贝拉脸颊,那地方热得让人想笑,很快便粉红一片。

“想起什么脸红心跳的事了,我的小可爱?”恶作剧的冲动化作一个人形小光点,从绯娜心底窜上来,猛挥手臂。她乐得听从,追问道:“露露到底让你开窍了?”

“我……不,不是那样!”伊莎贝拉急着向大学士解释,大学士大人一头雾水,绯娜开怀大笑,饮下一口柠檬水,只觉清新可人。

“早知如此,就不罚她了。”

“您惩罚她了?她,我认为她没有错。”

“没有好好服侍我的客人,她当然有错。”绯娜搁下杯子,单手托腮,笑盈盈望向伊莎贝拉。“不过要是为了你,我也乐意原谅她。”伊莎贝拉被她盯得手足无措,又成了那个挂着沉重宝石链子的奥维利亚乡巴佬。大学士瞧不过去,为她帮腔。

“感谢殿下的厚爱。”

“不必客气。这么发展下去,变成宠爱也不一定。”绯娜欣赏伊莎贝拉耳垂渐深的红晕,补充道:“到了最后自然是宠幸。”

“殿下——”

“不是莫大的荣幸吗?”绯娜粗暴打断伊莎贝拉,转头去问大学士。拉里萨大学士面无表情,微微颔首。绯娜笑了。“你瞧,妈妈点头了。”

“殿下!”

见大学士与伊莎贝拉异口同声,绯娜更是得意。“瞧瞧,说服力堪比赌徒的信誉。”身后脚步声重新响起来,管家端来蜜酒,配有三小碟切成薄片的熏肉。直到女管家躬身上酒,绯娜方才继续话题。“放心好了,你的忠诚我和老哥都看在眼里,你所要求的,我会尽量满足。”绯娜的视线挪到伊莎贝拉身上。“你可真幸运,找到个乘凉的好去处。”

这丫头还在琢磨“宠幸”的事,除了摆手否认,已经想不到其他。绯娜叹了口气,自觉已经达到蹩脚演员的标准。“我做这一切,所谓不过是你迷人的笑容,你却摆手说你不要。”

“对不起。不,殿下,我是说——”

“你是说什么?你不喜欢女人?”

“我——”她既不否认,也还没准备好坦然面对,呼吸之间一根头发丝都没动弹,只有脸庞越来越红。那饱满的颜色里满是生机,让绯娜想到风中摇摆的桃红,杯壁滑下的佳酿,女人柔软的唇瓣,以及一切可以撩拨她心房的东西。绯娜搓了搓手指,仿佛那股抚弄的冲动就在指间。

“既然如此,我再送你一样礼物好了。你一定喜欢。”绯娜端起蜜酒,慢悠悠道,“给你一个机会,为你的克莉斯爵士送上一份厚礼。”绯娜举杯啜饮,满意地捕捉到伊莎贝拉问询的目光。“在那之前,”她抬起脸,满意吁气,“你得先满足我的小小愿望。”

第150章 澡堂

她究竟, 会让我满足她的什么愿望?

伊莎贝拉将浴巾纯白的边角塞了又塞,确保它紧紧裹在胸口上。心脏就藏在薄薄的衣物底下, 那些可能的答案促使它猛烈跳动。

不,绝不能够。伊莎贝拉环紧自己。不想让她瞧见,更不能任由她触碰。

她抹过浴袍,后悔起来。不该草率答应的,这种地方……还有这该死的浴巾,怎么这样短?伊莎贝拉垂下手掌,遮住裸露的大腿。浴巾的绸缎面料沾满了水蒸气,毫无骨气地紧贴着她。真该死,这样跟一丝不挂有什么两样——绯娜若有似无的浅笑恰好证明了这一点!

都怪安妮。伊莎贝拉按住胸口, 拽了拽浴巾下摆。出于对安宁生活的向往, 直到出发当天,她才不得不将陪同绯娜前往澡堂的事实和盘托出。她老奶妈一样的小保姆当场发了疯, 堵住衣柜坚决要阻止小姐做出伤风败俗的事。

“您还没婚配呢, 我的小姐!”安妮双手反扣住衣柜门尖叫,生怕外面的听不到。“那种地方, 那种地方,实在是太……”

“那种地方都是女人。”伊莎贝拉趁她词穷赶紧插进来, “我洗澡的时候, 你不也常在旁边吗?”

“不,那不一样!”安妮咬住嘴唇, 她看起来过分担忧,仿佛主人即将孤身深入狼窝。伊莎贝拉劝说无果,也无法任由凯在楼下等待,只能胡乱抓几样用品飞奔出门,将她眼泪汪汪的小忠仆甩在身后。

我不该嘲笑她的。伊莎贝拉懊悔, 安妮的预感没错,帝国澡堂对我这个奥维利亚人来说,还是太可怕了。伊莎贝拉转向更衣室大门。说是“大门”,实际那地方一片烂木板也没有。横梁上挂了一块靛蓝的布料,上面烫金的雄狮向过往行人宣告这是皇室的地盘——显然没人理会这回事。不时有女人光着两条大白腿明晃晃地从门口路过,伊莎贝拉总忍不住去留意她们赤脚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啪嗒声。偶尔,小女孩大声笑闹着从门口跑过,其中一个甚至掀开狮子门帘,朝里张望。绯娜恍若无事。“澡堂是个拉近与臣子距离的好地方。”出发之前她在车上解释过。

这么个拉近法……是不是

有点儿太近了?

伊莎贝拉犹豫的时候,绯娜早就脱得干干净净。侍女们用漆过的木盘捧走包裹殿下的华贵织物,公主本人站在更衣室正中央,侧脸瞥向伊莎贝拉。“你准备裹着那玩意儿出去?”她语带讥讽。伊莎贝拉不知如何回答,明知失礼,她还是不由自主别开脸,避免视线落在绯娜的胴体上。我的老天,她简直白得发亮。嬷嬷老是说,女孩子太早做那种事胸部的形状和颜色都会变得跟妇人一样,她要不是胡说八道,就是从没见过绯娜这样的人。

伊莎贝拉目光闪烁,绯娜哪里管她这些,只怕她做梦也想不到奥维利亚小姐脑袋里的荒唐念头罢。她摆摆手,转身朝门口走去。“随你好了,我来泡澡是为了放松,懒得跟你费劲。”她说着,一把撩开帘子。白蒙蒙的雾团慢吞吞飘进来,伊莎贝拉伸长脖子往外张望,除了一团接一团潮湿的水汽,只能隐约望见几个轮廓模糊的黑影。

“你到底来不来?”绯娜撩着帘子,回头问她,语气已然不耐烦了。伊莎贝拉深吸一口气,连忙道歉,快步跟上。

外面的空气比想象中的还要潮热。颀长的走道里水汽密布,雪白的大理石瓷砖上挂满细密的水珠。走道里莫娜尔的马赛克画像也湿漉漉的,事实上,浑身挂水又不着寸缕的莫娜尔引发了不妙的联想。伊莎贝拉耳后涌起一股热流,她猜想自己的脸也红了,还好这里面这么热,应该看不出来。她跟在绯娜屁股后面,心中抱怨不停。帝国哪里都好,就是闲人太多,把不穿衣服的女人弄得到处都是,也难怪安妮至今仍咬定他们只爱淫乱作乐。嗯……好像事实也的确如此。伊莎贝拉盯着绯娜的屁股琢磨。

绯娜有一个丰满的臀部,颜色雪白,轮廓浑圆,微微上翘,正被她垂落的火红发梢扫来扫去。跟奥维利亚被教导要碎步低眉的女人们不同,绯娜走动起来动作幅度很大,但她走得是那么地吸引人,见到她之前,伊莎贝拉从未想过一个人可以把妖娆与自信结合得如此完美。

她真是完美无瑕,帝国的女人或男人们一定爱死了她。可是对她来说,他们又是什么呢?

绯娜忽然停住,伊莎贝拉以为她

用屁股也瞧出了自己的心事,刚要找个话题岔开,绯娜先开口了。“前面就是了,奥维利亚的小妹妹。”她的笑看上去有些什么别的含义,不仅仅是高兴而已。伊莎贝拉懵懵懂懂,跟着她穿过方柱把守的高大拱门。

她们出现在饰有墨绿条纹的大理石平台上,从两层楼的高度俯瞰整个澡堂。阳光,喧嚣,热气,与不可思议的景象扑面而来,让伊莎贝拉怔在当场。冒着热气的巨大水池首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发誓一生中从未见过这么大的一池水,怕有黑岩堡的两个校场那么大。喷泉设在卵型热水池的尽头,泉座上的乳白大理石雕塑掩藏在蒙蒙白雾中,看不分明。金子样的阳光穿过打开的穹顶,在热水喷泉与水池之间架起一座虹桥。几名女子凑在泉流下面,泼水嬉笑,全不在意自己正赤裸身子站在露天里。露天的!

一定是故意的,她故意不告诉我!要是早点知道……绯娜懊悔不已,偷偷瞪了绯娜一眼。绯娜并未察觉,摆出她惯用的征服式微笑。两名使用标准帝国入浴礼仪的年轻女性踩着台阶迎上来,笑得苹果肌发红。她们屁股后头跟了四个侍女模样的人,六个人一下子把绯娜和伊莎贝拉围住。

“听说您今天会来,我们干等了一上午,皮都泡皱了。”一个将金色长发盘在脑后的女子朝绯娜撒娇,翻过手腕向绯娜展示她的手掌。绯娜笑容不改,啪地拍在金发女子的屁股上,甚至捏了两把!

诸神啊,救救我吧。

两位当事人神态自若,反倒是伊莎贝拉。她被一群陌生赤裸的女人围在当中,拥簇着走下台阶,身边的绯娜像一大团明火,所经之处无不经受旁人目光的洗礼。伊莎贝拉窘迫得不知手该往哪儿放,只得攥紧裹身的绸缎。贴在她身旁的女孩注意到了,咧嘴无声地笑,露出一枚闪亮的虎牙。

“你这是什么打扮?”她两根手指捻住浴巾开口,那东西眼下吸饱了水汽,紧贴着伊莎贝拉。她的肤色透过轻薄的缎面显露出来,虎牙不怀好意,翘起食指戳了一下伊莎贝拉腰侧的肌肤。“为了把自己衬得更白吗?这是你们奥维利亚的心机?还是说——”虎牙坏笑起来,她瞥向绯娜,绯娜神态自若,伊莎贝拉忽然生出很不好的预感。她捂紧胸口,虎牙咯咯直笑,双手拽住浴巾,猛地向外拉扯。

半透的浴巾眨眼间绷直,弹起几粒水珠,伊莎贝拉不肯服输,使出全力与她较劲。这位虎牙小姐有身光洁的小麦色皮肤,看不到任何疤痕,想来是位养尊处优的贵族小姐,然而力量却大得惊人。伊莎贝拉与她僵持了数个呼吸,渐渐力竭,对方却依然笑嘻嘻,看不出丁点儿吃力的迹象。

“快放手!”伊莎贝拉急得额头冒汗。简直岂有此理,这些帝国人,毫无教养!况且,这么一来,不是更加引人注目了吗?更让伊莎贝拉无法接受的是,这回人们注视的焦点正是自己。余光中,她瞥见一个趴在大理石条凳上,正涂抹橄榄油的妇人扬起脖子,朝这边望过来。更多,更多她瞧不见的目光在聚集,让她越发焦急。

“哎呀呀,好大的脾气,可怕唷。”虎牙撅起嘴,她那黏腻的撒娇式口吻教伊莎贝拉浑身不适。她又笑起来,灰绿的眼里闪过狡黠的光。“随您心意,我的殿下。”虎牙冷不丁松开手,伊莎贝拉措手不及,当即失去平衡,向后仰倒。她们距离浴场平台还有几级台阶,伊莎贝拉在倒退中踩了个空,将要跌倒时撞到手捧托盘的侍从。侍从手中的木头托盘翻倒,托盘里盛装橄榄油的玻璃瓶摔落,油渍淌了一地。慌乱中,光脚的侍从踩了上去,滑出五六步远,嘭地撞上旁边的长凳。澡堂里的长凳均由纯白大理石打造,嵌在地里。长凳牢靠,趴在凳子上的人感受则截然不同。她原本舒舒服服地享受仆人的按摩,冷不防被人压住,鸭子般“呷”了一声。拥簇绯娜的女孩们爆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为台下的滑稽剧目喝彩。

连累无辜的人被愚弄,伊莎贝拉十分过意不去,况且那位受惊吓的妇人头发花白,脖颈松弛,明显是位老人。

“您没事吧?实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伊莎贝拉满怀歉意,赶上前询问。翻倒在老妇人身上的女仆在伊莎贝拉赶到之前已经直起了身,不住鞠躬道歉。妇人在交错的赔礼声中抬起头来,她居然生了一张与发色皮肤迥异的年轻的脸,看上去绝对不超过四十岁。伊莎贝拉怔住,总觉得这张脸在哪里见过。妇人瞪起她藻绿的眼珠子,嘴角下撇。真是位厉害的夫人,伊莎贝拉绷紧神经,妇人的语气让她回想起嬷嬷训斥自己又没做好针线的情形。

“你在干什么!教养良好的帝国小姐绝干不出这种事来,绝不!”您瞧,一模一样,只要稍微改变一下国籍。妇人气呼呼地抬高身子,露出松弛的乳房。伊莎贝拉移开目光,视线里都是赤条条的女人,她不知道该把视线放在哪儿,索性盯着墙边腰垮竹篮的水精灵玲芙。在赤裸的活人和没穿衣服的雕像之间,选择后者显然再正常不过。岂料这样的举动火上浇油,妇人拍响大理石长凳,大声纠正:“你往哪里看?基本的礼貌都没有了吗!”伊莎贝拉迫不得已转回头。她手足无措,始作俑者倒不惧怕凳子上的严厉妇人。那位被绯娜捏过屁股的年轻女子踮起脚,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绯娜似笑非笑,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推远,款款走下台阶。

“我们跟她开个玩笑,没料到波及到您。我亲自给您赔礼道歉,您看如何?”绯娜微笑,妇人似乎被她迷人的神韵给震住了,一时接不上话。绯娜从容走过来,捞起矮几上的橄榄油瓶。妇人的仆从连忙低头让开。绯娜取代她的位置,单膝跪在长凳上,将橄榄油瓶倒扣在掌心。直到这时,妇人才反应过来,摆动双手连声推辞。

“殿下,绯娜殿下,万万使不得。老臣,老臣没发现殿下驾到……”

“浴池里还分什么殿下臣子。”绯娜将手上的橄榄油抹开,啪地一掌打在妇人后腰,伊莎贝拉亲眼看到她松弛的肥肉抖了三抖。灰发妇人抬头向后打量,她双手撑住长凳两个锐利的尖角,喉头动了又动,既不敢放心享受,也无力阻挡公主殿下的美意。于是她只好冲伊莎贝拉发火——起码伊莎贝拉是这么认为的。

“愣着干什么?还不弄弄屁股上的脏油?”

经她提醒,右侧臀部还真痛起来,活像被人踹过一脚。伊莎贝拉顺手摸了摸,抓到一手褐黄的油渍。她捻了捻手指,惊觉:我的浴巾呢?!

伊莎贝拉大感窘迫。她收起双臂抱住前胸,在一片年轻女人的笑声中慌忙转过身,只想逃回更衣室。不料只走出一步,便迎头撞进另一个人赤裸的怀里。她垂着头,不敢去看,一面道歉,一面企图从她身边绕行过去。来人按住她的肩膀,将一块湿漉漉的白布递到她面前。“在找这个?”她的声音太熟悉,伊莎贝拉抬起眼,正对上克莉斯那对金色的眸子。

第151章 与克莉斯共浴

噢, 我的诸神老天以及祖奶奶呀——

伊莎贝拉一动也不能动,恨不得昏过去一了百了算了。如果与暗恋对象遭遇的糟糕情形有一百种的话, 那么眼下的糟糕程度绝对比它们加起来还要多。克莉斯面无表情展开浴巾,有条不紊叠起来,在自己面前,一丝不挂地。伊莎贝拉拥着双乳,猛然意识到这样的姿势会令中间的那道沟变得深刻显眼。对于帝国人来说,好像是什么性感的标志。性,感。伊莎贝拉默念这个词儿,口中卷过一阵急切的干渴。

我到底是放下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还是就这么抱着?好歹能挡住……能遮住什么呀……伊莎贝拉不安地挪动双脚, 地砖的触感温热滑腻, 双腿之间冷飕飕的,她现在, 可是全身上下空荡荡的没遮没拦啊。最要命的, 是在克莉斯面前!

噢,我的诸神老天以及祖奶奶呀……

伊莎贝拉双脚打颤, 脑门发热,快要晕过去。她并拢双腿, 曲起膝盖, 活像这样就能挡住羞人的部位似的。

“弄脏的地方裹起来了。”克莉斯向她展示叠成三角形的浴巾。谁还有心思考虑一块布呀!伊莎贝拉心中大骂。她的冷面骑士完全不解风情,看不出她有多么窘迫, 反而凑上来,将叠好的浴巾搭在她腰臀之间,慢条斯理地系起来!

这么侧着系,什么也遮不住吧?伊莎贝拉偷瞥了一眼,脸上强作镇定, 心中哀嚎不断。

“把手放下,自然些,她们就不会看你了。”克莉斯对她耳语。她吹出的气息喷到伊莎贝拉耳朵里,教她汗毛倒数。古怪的感觉一波接一波,流遍她全身。伊莎贝拉头脑发昏,也不知自己是答应了还是呆住了,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距离案发地十步以外的地方。艾莉西娅跟从地下钻出来的一般,双脚大开,站在绯娜与虎牙一行人中间,面色不善。先前跟绯娜神态亲密,甚至被她捏过的女子抛出个戏谑的浅笑,食指绕发作出做作的妩媚神态。

“殿下另有要事的话,我们不介意邀请艾莉西娅爵士一起找找乐子哦。”说完,她眨眨眼,抛出一个飞吻。女孩堆一下子笑起来,有人高声吆喝,“来嘛,一回生二回熟。艾莉西娅爵士您也算久负盛名,可不要叫我们失望唷。”

这群家伙过于不知廉耻,伊莎贝拉再不谙人事,也明白过来。还好没跟她们一起。伊莎贝拉暗自庆幸。虎牙妹完全不了解奥维利亚人的习惯,仍然乐呵呵望着她,冲她挤眉弄眼。伊莎贝拉一阵害怕,将手臂收得更紧。

“走吧,我们离开这儿。”

“可是殿下……”

“公共澡堂里面,暂时不侍奉君主也是可以的。”克莉斯转过身,虎牙妹一下子被她高挑的身形阻挡。克莉斯的……真该死,你在干什么?不能盯着人家的身子瞧,这么做,跟偷窥姑娘洗澡的下流男孩有什么两样?可我,我也是女孩子呀。

奥维利亚教给她的人生经验又一次走入死胡同。一片混乱中,一只手摸上伊莎贝拉的手腕。它温热,在潮湿的澡堂中出奇的干燥,掌缘棱角分明的坚定将伊莎贝拉的手掌裹住,拉到腿侧。

“另一只也放下,大方点儿。”克莉斯低声说。伊莎贝拉虽然不情愿,理智上也赞同她。你越是担心自己出丑,就越难避免举止古怪。

“怪异与杰出都是与众不同。对于前者,人们嘲笑、排斥;至于后者,人们狂热追逐,暗地里排挤。”

道理说得呱呱叫,可人家是头一回被这么多人看到身体呀!

除了任由她拉着,伊莎贝拉想不到别的和她交流的办法。克莉斯头也不回,沿着池边濡湿的地板径直向前走去。

你要去哪里,你倒是说出来呀!这样漫无目的地走,是在游览吗?伊莎贝拉空闲的手臂悬在半空,有心挡住令人害羞的部位,又认同克莉斯的道理,到头来半遮不遮,旁人的观感暂且不论,自己的手臂倒先开始发软。

豁出去了,放下?伊莎贝拉环顾四周。池边不算拥挤,但人数绝对不少。女人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相互涂抹橄榄油,或者并肩坐在长凳上,一面享受仆人的按摩,一面低声交谈。水池里同样很少见到落单的人,两位女士肩并肩坐在池边,一张金属托盘不知以什么装置固定在她们面前,酒杯是银子做的,一位暗金短发的女士瞅了一眼干涸的酒杯,哗地从水里站起来,转身撑住池壁,爬上岸边。

“唷,好久不见。”她扬手朝克莉斯打招呼,透明的水线顺着她锐利的胳膊肘滑落。

天呐,她们居然认识?如此坦诚的交谈,不好吧?但愿克莉斯没有听到。不,那不可能,她的耳朵一向太好使。最好她心情不好,跟冷冰冰地对我一样,不想搭理金头发。没错,就是这样,你现在心情不好,你没空理会她。

克莉斯的心可能是聋的,耳朵显然没有。她停下来,冲女子点点头。

“坎蒂斯学士。”标准的克莉斯式冷淡回应。

坎蒂斯并不介意,回以友好的微笑。“我昨天才结束封闭研究。听说了你的事,他们对你太不公平。”

克莉斯缓慢放下眼皮,伊莎贝拉以为她会露出些许悲戚的神色,哪怕一丁点儿也好。然而她冷峻的脸上只有平静。伊莎贝拉咬住嘴唇,一股怒气没来由地钻了出来,她忍不住插嘴。“哪有什么公正,不过一次草率的判决罢了!”

坎蒂斯吃了一惊,她垂下视线,打量她们拉在一起的手。看吧看吧,有什么稀奇的,你们帝国人不是最好这一口了吗?伊莎贝拉心虚,硬挺着脖子不肯退缩,用力握紧克莉斯。

“这位是——你的——”

“与我共患难的人。”

克莉斯回握伊莎贝拉。她毫无感情的冷淡嗓音听在伊莎贝拉耳里却有不可抗拒的磁性。她没说我们是普通朋友。“与我共患难”,意味着什么?是说我对她终究是特别的?伊莎贝拉心底兴奋呐喊,一遍又一遍。明知太过张扬,她仍然频频仰望克莉斯。到后来克莉斯是如何跟她的学士朋友道别的,伊莎贝拉几乎没有印象。兴奋的浪潮和缓下来的时候,她已然垂下了手臂,跟随克莉斯走在热水池边。没有人在看她,没有人捉弄她,就连附骨之疽般的尴尬感,也在渐渐平息。阳光洒在她袒露的前胸上,略有些热,说不上多么难堪,只隐约有些古怪。

没事的,你可以做到的。她紧扣克莉斯的手。你第一次敞开自己,又是在喜欢的人面前,难免有些局促。鼓起勇气来,把自己当成帝国人,对于帝国人来说,这些都是很平常的事。

伊莎贝拉按照克莉斯教过的办法,呼气的时候多数上两拍,再放松吸入空气。她咚咚跳着的心脏不可思议地在一呼一吸之间松弛下来。她们走向热水池尽头的喷泉座,像一对信步的情侣。

水池尽头,藏在水瓶雕塑里的泉眼涌出大股热水,白烟升腾,水流将爱神搭在瓶口的手指洗刷得亮白发光。泉座附近的蒸汽相当浓密,除了身边的克莉斯,其余人的身形浓缩成一个个轮廓模糊的影子,看上去毫无威胁。操着洛德赛口音的谈笑声不时透过雾气传过来,给人身在梦境的不真切感。

好热。黑岩堡的仲夏也没这么热。只片刻功夫,汗珠便从毛孔里钻出来,顺着伊莎贝拉的脊骨向下滑落,就连克莉斯的手也变得濡湿潮热。

她也觉得热。她选择这里,是为了让我自在。

伊莎贝拉喜不自禁,忐忑一扫而光。她舒服地吐出一口气,克莉斯不知误会了什么,轻声询问。“觉得热?”伊莎贝拉连忙摇头否认,克莉斯略微颔首,率先下水,坐在浸没在水中的长条石凳上。伊莎贝拉摸到她旁边坐下,贴着她的手臂。

克莉斯的手臂拥有紧致的肌肉线条。想象中,它坚硬粗犷,就像骑士剑痕密布的胸甲,实际接触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她的皮肤让伊莎贝拉想起守望城的那些奥维利亚少女,都是温热的丝绸。对于伊莎贝拉的小动作,克莉斯似乎毫无察觉。她目不斜视,腰板挺得笔直,坐出帝国军人的肃穆姿势。

又摆出正经脸,糊弄谁呢?

伊莎贝拉将手伸进热水里,贴在克莉斯手边放着。她本可以袖手旁观,澡堂里这么多人,我也不会发现她就在附近。没事的时候对我凶,危急时刻却总是温柔可靠的。

伊莎贝拉扬起脸,偷看克莉斯。她的侧脸还跟老松湖畔时一样,那样俊美,教她的目光徘徊不去。我的骑士绝非长得好看,更不是单单把盔甲擦得闪亮的绣花枕头。她有一颗温柔的心,体贴又勇敢。

伊莎贝拉情不自禁,摸上近在咫尺的手,克莉斯企图溜走,被她用力握住。克莉斯转向她,伊莎贝拉心脏怦地一跳,然而还是将她牢牢制住。心上人隔着雾气望向她,伊莎贝拉回以凝视。数个呼吸之后,克莉斯打破沉默。

“来澡堂

打发时间是帝国人的消遣方式之一。”

“啊?”

“莫娜尔浴场专供贵族使用,是当今最宽阔的拱顶建筑。除了澡堂,三楼还设有剧院。”

就说这些?我的耳朵莫非在做梦?

伊莎贝拉凝视克莉斯铁板一样的侧脸,由衷微笑。她把拇指塞进克莉斯掌心,摸索着蹭了蹭。克莉斯的老茧还在那里,是令她安心的粗糙厚实的质感。伊莎贝拉眯起眼睛,像只鼻子塞进主人毛毯里的小狗。第一次冒险的时候,她就这样握着她的手。她人很高,手也很大,却完全没有威胁感,只让伊莎贝拉觉得安稳。

“所以,泉座上的雕像也是莫娜尔了?”伊莎贝拉发问。克莉斯正滔滔不绝介绍浴场设置,活像她是澡堂老板,冷不防被她打断,立时愣住,随后僵硬地点点头。伊莎贝拉展开微笑,往克莉斯的方向挪动屁股。天知道她花了多少力气,才阻止自己依偎在她裸露的臂膀上。

“那,她们也是这样的关系?”伊莎贝拉询问,她感受到克莉斯落在脸上的目光,但没有抬头去看她。她遥望前方,莫娜尔侧坐在朦胧的雾气中,她过腰的长卷发垂到身前,挡住最受瞩目的部位,除此之外,女神的装扮和其他入浴的帝国人没有任何不同。一名玲芙精灵半跪在虹桥下,仰望爱神,满脸爱慕。另一位则更加大胆,赤裸地坐在女神大腿上,搂住莫娜尔的脖颈,将手虚放在她饱满的胸脯上。女神看上去很惬意。她将手搭在水精灵倾倒的瓶口,笑容懒散,眉目含情,低垂的眉梢中饱含在她身上不多见的温和妩媚。

“怎样的关系?”克莉斯明知故问,然后又自问自答。“莫娜尔和玲芙精灵们,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伊莎贝拉动了动小腿。这帮帝国人修房子是真有本事。这么大的池子,也不知是怎么弄的,池水清澈见底,温暖怡人,简直像是温泉。伊莎贝拉舒服得快要睡过去,她靠上克莉斯的臂膀,顺势环住她的手臂。

“还记得蜜泉的故事吗?”

“什么故事?”

“‘迷失在老盐井里的人,永远不能再回来。’”伊莎贝拉与克莉斯异口同声。她咯咯笑起来,全忘了蜜泉镇的地底有多可怕。“婚礼快要举行的时候,女孩的好朋友却失踪了。人们都说她们是最要好,最亲近的朋友。最亲近的朋友……你知道安妮怎么看待我的婚约吗?哼,她巴不得帮我拾掇礼服呢。”

克莉斯叹息。“克莱蒙德那家伙……”

“他是个混蛋,我知道。我才不要嫁给他。他也不是我喜欢的人。”

他永远都不可能是。伊莎贝拉环紧克莉斯的胳膊,倚靠住她,缓缓阖上眼皮。“我的心上人,是一位真正的骑士。等我度过眼前的难关……”

“你有什么觉得困难的地方?”

“嗯?”伊莎贝拉睁开眼,直觉告诉她那不是一句普通的寒暄。

“周遭有何异样?南港遇刺之后,为什么不请殿下加强你身边的警卫力量?上次你来我家,居然只带了个安妮。平时你去大学士府上,也从不携带侍卫?”克莉斯越说越急,到了最后,简直成了质问。伊莎贝拉松开她的胳膊,眨了眨眼,凝结的水汽从睫毛上滚落,伊莎贝拉顺手将它拂去。

“嗯……大概是,洛德赛很安全?”夏宫里面,我是最没权力的住客,究竟谁会想要我的命?伊莎贝拉眯起眼睛,抵达帝国以来,经历过太多惊心动魄,光怪陆离的事,那眼瞳全黑的刺客仿佛黑夜中的阴影,显得微不足道,可一旦仔细去瞧,又被它狰狞的轮廓吓得汗毛倒竖。

“胡扯!眼下可谓洛德赛十年来最混乱的时期,鸦楼地下,尸体成山,我的殿下却说洛德赛安全?”

噢,她称我为她的殿下!

伊莎贝拉睁大眼,数种感受一齐涌上心头,争着要拱出水面,脸面上反倒因此一片空白。亏得她无甚反应,克莉斯的心思也完全不在称谓上。

“你需要护卫,精英护卫,贴身保护,直到完全安全。绯娜殿下手里的卫士都是精英——”

“精英?”伊莎贝拉忍俊不禁,少有地打断克莉斯。“凯或许长相诱人——我是说,深得蓝宫女仆们的喜欢。”她耸耸肩,反正她是不懂她们谈论他的时候,那股热切劲儿是打哪儿冒出来的。这种事,她在黑岩堡生长的十七个年头里也没能弄明白,诸神保佑,现在她在克莉斯脸上看到同样的困惑神情。

伊莎贝

拉清清嗓子,按下窃喜。

“总而言之,上次我只身离开宴会,他就没能拦住我。我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他的首要职责是保护绯娜殿下。你知道……然后在红死谷……”伊莎贝拉不由皱眉。蛛腿敲打岩石,诡异的墨绿阴影中,蜘蛛骑士桀桀怪笑,所有的一切交汇成一只利爪,刷地抓向她的心脏。克莉斯知她心意,叹息着握住她的手,像往常一样将她从深渊里拉扯出来。

“都过去了。”

“不,让我说!”伊莎贝拉反驳,却没挣脱克莉斯的手。“你口中的精英侍卫在地下损失过半。告诉我,是谁拥有深入魔窟的勇气,又有拯救同伴的忠诚,还能凭借一己之力除掉三人高的巨人?哪个明智的雇主,会放着这样的骑士不要,选择名不副实的‘精英侍卫’?”

克莉斯微笑。这个人,总是板着一张脸,冷不丁一笑,反教伊莎贝拉心虚。她不安地挪动屁股,大理石长凳的触感鲜明地留在她的皮肤上。

“狮卫绝非你想象中的不堪,他们只是首次遭遇异类,被打懵了。”

“那为什么有些人从来不懵?”

克莉斯又笑了。伊莎贝拉看到她整齐的牙齿,如刀锋一般闪亮。

“想要‘有些人’保护你?”

“如果……”伊莎贝拉垂下脑袋,下意识想要摆弄裙摆,结果只摸到一条可怜兮兮的浴巾。“如果请得动的话……”

克莉斯的气息从耳朵上方传来。伊莎贝拉觉得她在叹气。

“向绯娜殿下请求,恳请她的答允。”

伊莎贝拉握紧水底下的浴巾,心脏的噪音让她什么也听不清了。

第152章 秘法的囚徒

它在动, 缓慢地蠕动,有如幼芽的茸毛, 蛋壳里初显的心脏。闭上眼睛,就能听到那模糊一团的血肉颤动的美妙回响。

事实上,诺拉真的双眼紧闭。她只身站立在鲁鲁尔的院子里,面朝北方。海风低啸着滚过她的面颊,白日里的臭气虽谈不上一扫而空,但她也算相当适应了。负责看守她的黑锅也适应了她,安静地蜷在院口,将她当做无害的熟人。

饥饿的牛马拱着柴门,呻吟时远时近, 像是风本身发出的。除却家畜, 那里面还有别的东西。它在呼吸。诺拉摊开手,张开十指, 感受那陌生, 遥远,微弱的秘法波动贴着她的某个毛孔, 无声滑过。那晦涩的,隐约的, 但绝对深刻的感觉仿佛长在了她的胃里, 隔着胃壁挠得她浑身发痒。

不会有错。

诺拉睁开眼,柏莱人居住的海崖边缺少现代建筑, 天空高远的穹顶异常广阔,月亮的光芒仿佛流窜于海流中的污血。晴朗夜空的深蓝之中泛出暗红,云团悬浮在高空,每一朵都镶有血污的红边。

血云下的村庄更加幽暗。封禁半月,夜里柏莱村落的火光明显弱了下去。柴火成了宝贵之物, 大个子们冒险得来的食物大多都需要弄熟,相反,夜幕中的光明则是不必要的奢侈。燃烧的火塘越来越少,即便不得已要用火,柏莱人也往火堆里塞进风干的牛粪,以减少木柴的消耗。这样的深夜里,几点昏黄难以照亮柏莱街杂乱的窄巷与倾斜的屋顶。诺拉知道,他们在看,他们每天都仰头在看,看那红如血块的月亮。

新周期伊始,随着满月将近,月亮愈发红了起来。那种颤动——新生的,抑或是冬眠般的秘法波动——以它自己的方式,感应月升月落。白天的时候,几乎要把鼻子贴到墙根上,才能感受到若有似无的几丝呻吟,到了现在,站在村落中心,只需伸出手,便能捕获传递过来的秘法能量。

又是一件从未记录在案的创举。诺拉回首,望向鲁鲁尔的石屋。鲁鲁尔把自己关在复原遗迹残片的密室里,外屋只有柴火孤独跳动。橙黄光芒赋予粗陋的屋子别样的生命力,不仅是火光,从秘法的角度来说,它的确是有生命的,秘法就是它的生命。尽管不知经历过多少年月,尽管微弱,但只要在恰当的时候仔细去感受,就能捕捉到它稳定古旧的脉搏。

粗鄙的猪人居然懂得秘法,甚至在现代秘法诞生之前就在运用它。哈,把自己关在双子塔里的傻瓜们永远也发现不了。当然,他们走出来也不行,他们不乏探索精神,却缺乏能够跳出传统的思辨心智,这样的心智才是举世无双的珍宝。诺拉独自站在黑暗中,迎着臭烘烘的海风,为她失智的同伴们献上怜悯的微笑。

我的密尔知道这件事吗?她生活的柏莱街,这个被无数帝国人视作粪坑的地方,本身就是一枚巨型纹章。那些看似杂乱的破屋之中——事实上,它们中的绝大多数,的确是随意乱盖的——藏有建筑学与秘法纹章结合的大胆尝试。将建筑本身当做纹章去处理,怎么以前就没想过呢?运用这一思想,倘若能把洛德赛推倒重建……

诺拉一边埋头记录秘法波动传来的大致方位,一边毫不自知地咧开嘴。海风冲进来,灌了她满嘴腥臭。诺拉不介意,她的神经随着炭笔留下的点点墨迹兴奋起来,专为秘法跳动的心脏激烈搏动。自从与鲁鲁尔结伴研究遗迹石刻,她时常沉浸在这股亢奋里,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也算不得难事。

“我的密尔。”诺拉卷好她的秘密地图,收进衣袖口袋,转身步入鲁鲁尔的屋子,掀开密室的皮帘。她以自创的昵称称呼柏莱人的鲁鲁尔,自以为亲热到了极点。鲁鲁尔跪在地板上,腿边是她从家里带来的秘法灯具。秘法苍白的火焰在球状灯罩里无声燃烧。她背后的墙面上,钉有一只巨大而破碎的陈旧头骨。秘法明亮的光辉照进它残缺的骨骼内部,残留的半口牙齿揭示了它大猫的身份。克莉斯大闹一场的第二天,她的密尔不知从哪个旮旯里翻出来这玩意儿,特意拂去灰尘,收拾干净以后挂在密室里。

诺拉仰头打量,惨白的灯光让大猫残破的巨大眼眶显得乌黑邪恶。狭窄的石窗前,皮帘仍然绷着。那些帘子绝非寻常窗帘,它将石屋中的秘法能量囚禁起来,但究竟如何保证这里的波动与散布在村落中的纹章建筑结合起来,诺拉尚未完全弄明白。她询问过,但她的密尔暂时没有为她解惑的打算。

鲁鲁尔实验室的地板上,来自遗迹的乌黑碎片拼合在一起,反出灰败的冷光。跟海风里的呼吸不同,这些都是死物。诺拉放下门帘跨进门内,新装的铁环发出清晰的金属声。鲁鲁尔的浆糊日夜熬煮,整间屋子被那不可名状的味道填满。鼻涕样的浓浆糊满碎片断口,刮去糊浆的木片被抛在地上,干涸的浆糊让它看起来捅过某片灌满脓液的肺。

连日来的辛劳流淌在她的血管里,冲洗经年累月的尘土,露出真相的棱角。这块来自遗迹的石板讲述了一个传说,鲁鲁尔刻意隐瞒了其中的一些单字,但诺拉的感觉告诉她——噢,不,诺拉?秘法居然谈论感觉,月亮也该变白了!

“那三个点有什么含义。”诺拉指向鲁鲁尔手中正在粘合的碎片,不算发问。鲁鲁尔没理她,真真切切地,连眼皮也没抬一下。灯光底下,她银色的眼珠让她看上去仿佛是个全盲的人。

噢,我的密尔。诺拉倚住门框,垂下的皮帘触到她的肩膀。混沌的巴克曾用盲酒捉弄密尔。智慧神的双眼被毒酒激发的白雾迷住,但他毫不慌乱。“智慧不惧蒙蔽。”诺拉将智慧神回答巴克的话念出来,“真相显现在智慧眼前。”

“有空在那儿放屁,还不滚过来帮忙?”鲁鲁尔抓起亚麻布,将它蘸湿,小心抹去浆糊的残迹。灯光照亮石板,刻有图案的石料凹陷下去,浓重的阴影随着秘法灯光几不可察的跳动微微蠕动。那是一柄剑,它有对弧形的剑柄,剑身上刻有三条断开的竖线。

“已拼接完成的遗迹里,没有精细到这种地步的残片。”诺拉伸出小指比对。那柄剑不过她指甲盖宽,以上个灾变纪遗留建筑的主要风格推论,其时人们的冶金水平极大的限制了雕刻艺术的发展。

“它很不寻常。”诺拉眯起一只眼。刀,剑,链枷,只有在镌刻纹章的时候,挥舞在武士手中的铁疙瘩才能在她心中挣得一席之地,但石板上的这一件与它们完全不同。那股熟稔的感觉就像她的高级秘法师勋章,只需瞥上一眼,它真实的样貌便字眼呈现在脑中。

“这是

苍穹,克莉斯的剑,对吧。她上次施展的剑技,那股波动,陌生强烈的波动。”诺拉向鲁鲁尔比划。她的密尔究竟能否感受到秘法波动,诺拉尚无把握。这位深居简出的学者对肢体语言的掌握近乎空白。鲁鲁尔瞥向她,看上去表达了什么意思。对于两足直立的猿猴面部传递的信息,诺拉一向不感兴趣,这次她也选择性略过。

“做好分内的事,少说闲话。”鲁鲁尔将木盆抱到身前,翻动盆中碎石。她在寻找特定的图案,从上一次克莉斯隔空削断哈森的脚筋开始,她就一直这么干来着。

诺拉走到她膝盖旁边蹲下来,盯着她灰白的眼仁。

“为什么称这柄剑为‘向导’?”

鲁鲁尔抬起眼皮,她眼珠转过来,直望进诺拉眼底。银色的眼眸中,瞳孔分外明晰,仿佛一对深不见底的陷阱。

“我几时说过?”

“你没说,但你念出来了,用古柏莱语,就在你开始翻找剑型雕刻之前。我不懂这个词,但我知道引导的发音。你曾说过,那个骑豹子的,‘追随他们的领路人,是族人的向导’。”诺拉瞥向地板上拼好的豹骑士形象,满心得意。“容我提醒,蹲在你面前的,是帝国学习能力最强的头脑——没有之一。”诺拉竖起食指。“快告诉我‘向导’的事。它从柏莱古陆来对不对?你们怎么把它弄丢的?因为皇帝的猎刀文书?为什么它会在一个帝国人手里,而那个帝国人,既不是鲁鲁尔,也不是秘法师,她甚至连秘法波动都察觉不到!古代柏莱人居然可以让不懂秘法的人释放攻击性纹章?!”

诺拉全然兴奋起来,她的每一个毛孔都因亢奋而张开,音量早已无法控制。黑锅被她惊醒,走进屋内查看,脚爪踩在石砖上嗒嗒直响。诺拉跪坐起来,双手握住鲁鲁尔的肩膀。

鲁鲁尔的银眸沉吟片刻。“不对,你不对。”

“我说对了,你才否认!”诺拉得意地笑。别以为我真听不懂别人的话!“你指望神谕帮你留住族人,可惜饥饿动摇了所有人。你不准我在村子里游荡,是怕我解读你们纹章的秘密,对不对?还有那些偷溜出去的柏莱人……不用担心,放心好了,我对他们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但是那个——”诺拉用力指向鲁鲁尔膝前的小小石片,秘法的火光在她通透的蓝眼睛里留下明亮的斑块,让她两眼放光,整张脸陷入癫狂般的亢奋中。

“如果它来自柏莱古陆,如果它来自若干年前的古陆,就证明灾变纪以前的柏莱人掌握了炼钢技术!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代表勘探,挖掘,冶金,锻造,一整套技术的传承和发展!暴风之眼隔绝了两座大陆,柏莱古陆跟那些呆瓜设想的完全不同!既然柏莱人能够铸造钢剑,也一定能打出钢甲,不仅如此,甚至在纹章的运用上,触及到了现代秘法师从未设想过的领域!”

诺拉停不下来,一粒唾沫星子飞出她的唇舌,打在鲁鲁尔脑门上。她不掩饰厌恶,用手背抹去。诺拉完全没留意,满脑子都是那个遥远陌生的秘法国度。

“你说的没错,我支持你,我的密尔。”她拍响鲁鲁尔肩膀,几乎贴到对方脸上。鲁鲁尔冷着脸,抄起背后的烟杆,黄铜烟锅抵住诺拉胸口。“滚远。”柏莱人的大陆语足够利索。

“你应该要回去,回到你的故土,带上你的族人,也带上我!”

“带上你?”

“当然,当然带上我。我们一起穿过暴风之眼,驾船跨越风暴海。你们柏莱人不动海航术,我知道,我很清楚,但那不重要。”诺拉双手捧心,“我可以帮你,不遗余力地帮你。我可以造船,教你海洋的知识,帮你夺回你们的向导,也能为柏莱人的秘法学说帮上大忙!设想一下,两块大陆隔绝了一百六十余年……而且,并且,你听我讲!从一开始,两地的秘法师们就站在不同的位置,以不同的角度认识了秘法。多年以来,伟大的头脑们按照各自不同理解,探索出独具特色的秘法道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诺拉简直要哭出来。鲁鲁尔的痛苦与她不相上下。她扬起烟锅,用那块熏黑的铜料顶起诺拉的下巴,将她的视线推离。

“真他妈的活见鬼。”鲁鲁尔用大陆语说,这是她唯一的选择,正统的柏莱语言里,甚至找不出一句像样的脏话。“如果当初不接受你的帮助,今天何苦活活受罪?”鲁鲁尔直起身子,半跪在地,手臂一再用力。诺拉的下巴被迫不断抬高,直到颈椎发出可怜的脆响。她摸索着站起来,鲁鲁尔的烟锅紧跟着她,那块金属死抵住她的下巴,快要顶破皮肤,捅进她口里。

鲁鲁尔沉重叹气,用柏莱语说道:“神王在上,你的儿女绝不恩将仇报。否则——”鲁鲁尔咬牙切齿,换回大陆语,“我真该把你切成碎块儿喂猪!”

“需要帮忙吗?”花斑掀开皮帘,探出脑袋。烹煮秘法浆糊的黑锅喷出一连串咕嘟咕嘟的粘稠泡沫,鲁鲁尔与诺拉同时转向女孩。她拖着草绳,耗子无毛的尾巴栓在草绳上,露出食指长短的一小节。诺拉清楚,后面还有更多。那些肮脏,少肉,但易得的啮齿动物被女孩串成长串,当做猎物拖回来。诺拉警告过她,脏老鼠让人染病,尽管鲁鲁尔是强壮的柏莱人,但谁也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免疫那些可怕的热病。花斑讥讽她对柏莱人一无所知,每日仍然出去抓老鼠,只是不再徒手拎回来。

“犯不着冒险出去。”鲁鲁尔的视线回到诺拉身上。“难不成,她带进来的面粉是假的?”

“‘鲁鲁尔永远跟她的族人在一起’,是您教导的。大家都吃老鼠,我们却大嚼白面?”花斑揉揉鼻子,她的鼻梁上斜抹了一道黑灰,不知是逮老鼠蹭的,还是柏莱人的“战斗装束”。

“哼,神王的预言不理会,口粮的来路倒一定得守旧。草鞋的编法也是跟帝国人学的,怎么不赤脚出门蹦跶?”

“没有错,默守陈规最没意义。”诺拉站直身体,退后一步,彻底脱离鲁鲁尔烟杆的控制范围。她抚摸下巴上被磕出的痕迹,确定这地方明天一定会肿起来。

鲁鲁尔冷笑,讥讽她的娇贵。“喔,是的没错,所以最痛恨规矩的秘法师大人连基本的诚信都懒得遵守,干起偷鸡摸狗的勾当来,心底不会产生丝毫不安。对吧?”她伸直手臂,诺拉想要躲闪,没能得逞。鲁鲁尔的黄铜烟锅敲中她的腮帮子,紧跟着勾住她的脖子,将她拉向自己。

“自从你住下来,偷偷摸摸画得可尽兴?”鲁鲁尔是个柏莱人,超出帝国标准的高个子。她逼向诺拉,俯视着她,深陷在眼窝里的银灰眸子亮得像一对匕首。

“你声称要帮助我,我以朋友的礼仪对待你,可是你,你是怎么回报我的?”鲁鲁尔垂下烟杆,换作左手掐住诺拉。她柏莱人的大手可真带劲儿,一把捏扁诺拉的气管,让她难于呼吸。

“不……我,你没有,证据……”

“证据?”鲁鲁尔啐了一口,抬起手臂,单手将诺拉举离地面。“居然跟鲁鲁尔要证据,肮脏的渣滓。”她唤来灰斑,“搜她的袖子,口袋里没有就把她给我扒光。”

花斑点头,双手拽住学士袍的广袖。诺拉喷笑,脸皮憋得粉红。“袖袍就是秘法师的,剑鞘。你让,你的族人,把手伸进敌人的剑鞘里……”

“承认你是敌人了?”鲁鲁尔陡然拔高语调。她撇下烟杆,双手用力,诺拉的颈椎发出令人牙酸的挤压声。她扒住鲁鲁尔的手,指甲抠进她粗糙的虎口里。但毫无意义,柏莱人的手掌越收越紧,她一口气也吸不进来了,干瘪的肺叶让她眼前发黑,墙壁上头颅破碎的大猫似乎活了过来,用残缺的半个眼眶盯着她,低声咆哮。

“你不。”诺拉想说光明王的使者绝不恩将仇报。身为柏莱人的神官,背弃神王的誓言等同于抛却鲁鲁尔的身份。她不明白人心,但对自己的研究抱有绝对自信。事实上,她信赖柏莱人习俗与神祇的力量,多过仰赖鲁鲁尔本人。从死谷回来以后,她改良过甲虫守卫,只要她动动手指,那小东西眨眼间就能要了这两个柏莱人的命。只需动动手指,勾勾指头,与神秘的古柏莱秘法永别。

“我,我相信你。”诺拉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毫无诺拉风格的遗言。攥着秘法师脆弱脖颈的大手随之收紧,诺拉听见皮肤下的微小血管挤压破裂的声音,最后一个肺泡也瘪下去。由秘法产生的光明被黝黑的大手罩住,鲁鲁尔的小屋坠入深黑的泥沼。冰凉粘稠的污泥将诺拉包裹,让她动弹不得。隔着泥浆,她听见模糊的嗡嗡声响。

是那个柏莱小孩,我的密尔从不叽叽喳喳。哈,我这是要死了?诺拉?秘法,因秘法而生的伟大导师,尚未完成使她名垂千古的第一个创造,就要死在一间臭石头屋子里?她的尸体将被粪水泡烂,她伟大的心智与她的灵魂一道坠向冥间。没人会记得她,仿佛她从未活过,仿佛二十年的挑灯苦读只是一场梦。她仍是那个被抛弃在洛德赛随便哪棵爬满刺蛾幼虫的悬铃木底下,连个像样的名字也未获得,就要无谓消亡的生命体。

噢,双子神在上,去他妈的古柏莱语吧!

诺拉调动最后的意志力,搬动手指寻找藏在袖子里的甲虫守卫。她颤抖的指尖触到甲虫蜷成球的冷硬外壳,臣服于秘法师的无形绳索紧缚住它,诺拉勾了勾手指,她太虚弱,已然无力将之解开。

“唉。”有人替诺拉叹气。将要拧断伟大的心智与名垂千古的秘法成就之间纽带的无情大手陡然松开,诺拉像袋烂豆子般颓然坠地。智慧神保佑,她从未觉得摔落的疼痛如此美妙。

诺拉侧卧在地,脸皮贴着石砖,狼狈呼吸,石屋的地砖那股子发霉的草药味道直冲进她头颅里,那是常年浸泡在柏莱人巫术蒸汽里的味道。管它什么巫术呢!诺拉无暇抱怨,她眼冒金星,浑身发麻,呼吸的疼痛深入喉咙,一路延伸到肺部。若非她是柏莱人的鲁鲁尔,我已经死了。诺拉向熬煮黑锅的火塘投去一瞥,生平头一次对野蛮人的巫术心怀感激。

“把她扒光,搜出她的笔记。”鲁鲁尔居高临下望着诺拉,银眼睛炯然而残酷。“我原本是打算相信你的,帝国人。”她蹲下来,拉起诺拉的衣袖,确保她没法子偷袭。“接下来,只要你乖乖配合,我不仅不会碰你,还会拿你当恩人对待。”她伸出手掌,摩挲诺拉被她掐出血印的脖子。为了表达尊重与正式,她用了柏莱语。“神王注视着鲁鲁尔,鲁鲁尔绝不能做有辱神光之事。您只需坚持片刻。荣耀日近在咫尺,即便在夜里,就在俗世粗陋的容身之所,也可听闻它的吐息。”

花斑冷着脸走过来,跪在诺拉背后,动手撩起她的长袍。诺拉仍躺在地板上。陌生的秘法波动,犹如一个操着蹩脚大陆语,浑身墓土的耄耋老人。他干瘪的嘴唇开合,一枚又一枚纹章从他缺牙的嘴里坠落出来。它们贴着地板低飞,滑过她的毛孔,在她的内部世界留下巨大的回响。

“能听见。”她回答。秘法神秘的音符引发她身体的共鸣,她的手指抠进砖缝里,不可遏制地泪流不止。

作者有话要说:掐指算了下存稿,感觉有些吃紧了,从本周开始改为一三五更新

第153章 向导

你本可以更强硬些。克莉斯跨坐战马, 眺望远方。树影遮蔽视线,乔木的枝叶手指般张开, 掩盖阳光。老榕树粗壮的气根并排伸进土里,长成结实的小枝,支撑榕树象腿样的粗长枝干。

战马喘着粗气,一脚踏进树下的落叶里,正踩在隆起的树根上。马蹄打滑,骑在马背上的克莉斯跟着晃动。她骑的是亲手调教的战马,但在洛德赛市郊的阔叶林里,灵活的矮脚马才是明智的选择。惯于冲锋奔驰的马儿受够了密林,愤怒嘶鸣, 将讨厌的落叶刨得飞起。跟在她后面的梅伊咯咯笑。

“你的马跟你一样, 天生臭脸。”

“它是个聪明的家伙,知道这不是我们该来的地方。”

“该来?该往何处来?”梅伊踢马赶上, 与克莉斯并肩沿着阴翳的兽道骑行。她们奉命保护的异国殿下一个人冲在前面, 坐骑焦黄的马尾不时闪现。梅伊端着笑容。她的笑既不像艾莉西娅那样张狂,也不像诺拉, 眼神里总弥漫着一股谁也不放在眼里的傲慢;她像个寻常的,教养良好的帝国贵族那样挂着松弛的浅笑, 见她如此笑着, 克莉斯暗自反省:难道真是我太紧张了?

她暗暗放松紧攥缰绳的指头,深吸林间清凉的空气。梅伊微微颔首。

“没错, 你该试着轻松一点儿。不过也不必苛求自个儿,不管哪一行,新手总是容易紧张。”

“我不是新手。”

梅伊的微笑无声扩散。“您是‘勇冠三军’的克莉斯爵士,在怒河,在维恩, 当初火线奋战的将士想必还有不少记得您的壮举。您是正统军人,若非家庭变故,也不屑去揽乌鸦的脏活儿。我们做护卫的,虽然也佩剑持枪,干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活计。”

梅伊指使她的战马跳过一截爬满苔藓与藤蔓的断木,亚麻色的短发随风扬起。那种“我都知道但无所谓”的平淡态度让她看上去像个传统贵族,事实上,她的父亲是木材商,母亲倒是索德家的血脉。梅伊的母亲违背家族意志跟商人私奔,妹妹不得已顶替她,跟巴隆侍卫长的幼弟成了婚。得知这位悔婚者之女被派遣到伊莎贝拉身边的时候,克莉斯原本颇为失望,共事几日之后,原先的怀疑渐渐转为信任。

“军人和护卫当然不同。”帝国依赖狮卫保护皇帝,但要让这些受训严格的卫士在怒河浑浊的波涛间与敌国作战,能否拿下一个滩头都未可知。克莉斯以沉默掩饰她的真实想法,梅伊敛起笑,她是个聪明人,明白其中的道理。

“是呀,护卫不同,我们提供保护,限制不是护卫的手法。我们尊重主人行动的自由,并尽全力保护那份自由。”

克莉斯被她的言语吸引了注意,梅伊策马超越她,她催马赶上,跟在后头发问。“狮卫都这么看待他们的日常工作?”

梅伊抖动肩膀笑起来。“这片林子里,我就是唯一的狮卫,所有的狮卫。”

“没错。”克莉斯踢了踢她的黑鬃毛战马,马匹挤过两丛灌木,与梅伊的白马并肩而行。“我们只要尽全力提供保护。”

“不不不,我说的是我自己。”

克莉斯不明就里,梅伊侧过脸打量她,蓝绿的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她的聪敏带有人的温度,跟诺拉非人的智能截然不同。

“我们保护的这位小姐期望她的护卫——护卫之一——为她提供贴身保护。”梅伊说着,调皮地挤挤眼,“我是不是特别碍事呀?”克莉斯刚要否认,梅伊接着又说:“做护卫跟做军人不同,你要竭力保证安全,同时满足主人的愿望。她在等你呐,克莉斯爵士。”

克莉斯眺望远方。其实在密林之中,人的眼力派不上多大用场,兽道在树木之间迤逦延伸,不过二十米远,视线就被及腰的茂盛蕨类以及一颗树干挂满瘤状果实的菠萝蜜挡住。伊莎贝拉的黄马等在兽道弯道处,百无聊赖地甩着尾巴。

“她看似一意孤行,实际骑出不远,总会停下等待,有的时候甚至调转马头走上一小段哩。我猜她不是在等我。”梅伊勒住马,示意克莉斯独自追上去。克莉斯虽然承认她拥有优秀护卫的警觉,但委实无法接受她戏谑的态度。

真是够了,没人意识到有什么样的凶险潜伏在暗处。克莉斯心知并非自己口拙,无法将旁人说服,而是在这些帝国人心中,奥维利亚姑娘的安危本就无关紧要。洛德赛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期盼看到这样的事。而那姑娘本人……克莉斯欺近弯道,黄马一甩尾巴,哒地小跑起来。

“贴身保护!”身后,梅伊拢住嘴大嚷。藏身枝叶间的野鸟被她惊扰,扑腾翅膀哗啦啦地逃走。克莉斯叹息,踢了踢战马肚子,催促它追赶黄马。

“唉,真是块儿木头。”转过弯道的时候,梅伊的感叹模模糊糊,克莉斯得留神听,才能把她的咕哝从鸟鸣与马蹄声中分辨出来。她甩甩头,假装什么也没听到,踢马去追伊莎贝拉。正如梅伊预料的,赶上她的紫眼睛姑娘根本不用费什么力气。出自蓝宫的黄屁股战马看似在逃,实则越跑越慢,最后干脆转为悠闲漫步。克莉斯的黑马跟上去,尽管兽道狭窄,黄马还是认命地挪开半个屁股,另一半屁股不得已要去跟密林植物挤位置。叶片浓绿的蕨类和新生的幼树沾满露水的叶片与马屁股不时摩擦,战马屁股上的黄毛很快浸湿,克莉斯猜想伊莎贝拉的靴子也湿了,于是说道:“兽道太窄,容不下两马并肩。”

“我愿意走旁边,旁边凉快。”共处半月以来,伊莎贝拉也学会了克莉斯的言不由衷。克莉斯明白这姑娘执拗起来,有时候比自己还要顽固,只得认命,补上她左手边的空位。

“去哪儿?”克莉斯询问,同时拿定主意,她要是想在密林里过夜的话,就算用绑的也要把她拖回去。

伊莎贝拉在马背上坐直身子,抬高视线张望,即便明知什么也不可能望到。她持缰的手里握着一枚指南针,跟她家乡的老古董不同,是出自双子塔的精密现代版本。克莉斯记得很清楚,在老松湖前捡到伊莎贝拉时,她除了空有一腔莽撞的蛮勇,其余部分都是典型的奥维利亚模样。如今她不仅习惯了裤靴,跨骑,就连帝国仪器,用起来也像模像样。

“应该很近了。”伊莎贝拉将指南针换到左手,右手伸进鞍侧的皮袋里,她抓出一张羊皮地图抖开。“这里。”她递出地图,握着指南针的手指向地图上的一个三尖角,克莉斯需要仔细辨认,才能在她因骑行而抖动的手中认出“火神木”的花体标注。大费周章,就是为了一棵树?为了一棵已经错过的树?克莉斯打量伊莎贝拉,踌躇着要不要道出真相。

“‘火神木’因其殷红的花朵得名,并无神明居住其中。”

“我当然知道。”伊莎贝拉抿起嘴,把地图塞回袋子里,流露出“别把我当傻瓜”的不满神色。

“此树原产黄金群岛,最初因生长极快,引种至绿影庄园,后来发现其木质疏松,不堪一用,学会遂放弃了推广的念头。”

“你说,你家里有?”伊莎贝拉喜形于色,她脸庞的明丽撞上克莉斯冷酷的视线,顷刻间便黯淡下来。“当然了,倘若你准许我去……”

“我并非有意回绝。”

“那还不是拒绝了?”

“火神木生长太快,冠盖极宽,花朵艳丽,最讨鸟类喜欢,把其他植物需要的都夺了去。迫不得已,种下几年之后只能伐倒。”

“呿,又让人白白高兴一场。”伊莎贝拉别开脸嘟哝,抱怨声小得只让克莉斯勉强听见。克莉斯无奈,只得问她:“你找火神木做什么?”

“夏天不是到了吗?”

“所以?”

“正是火神木盛放的季节。它满树焰红,亭亭如盖,即便相距数百米,也能一眼从千篇一律的绿影里找出来。”

“你在哪本蹩脚异闻录上看到的?”克莉斯嘲笑,“火神木的种加词是‘巨人’。能在地图上做出标记,这株火神木必已长成巨树。火神木只在树冠层开花,除非飞到这片林子上头,否则哪能一眼瞧见什么‘满树焰红’?”

伊莎贝拉不服气,扭过脸来与克莉斯争辩。“那,那么巨大的树,开出老些花,风吹雨打,地面也得落上不少呀!”

克莉斯乐了。“火神木原本长在黄金群岛的丛林里,暴风雨尚且不怕,大陆的和风细雨就能打得它落花流水了?再者,密林当中,动物众多。对于密林动物来说,偶然掉落的红花可是难得的补品,裹腹尚且不够,还能剩下留给人来观赏?”

“那——”克莉斯明白自己激怒了她,原本指望她赌气不去,结果她竟忍下来。“那在下面看个影也是好的。”

“就这么想看?”

伊莎贝拉扬起脸,瞥了克莉斯一眼,又向后望去。她们刚刚跨过一条浅溪,马蹄铁陷进湿泥里,留下两排足印。梅伊的战马仍在涉水,触目所及虽然全是绿影,但水声明显。

“趁现在,我们去看吧!”

“丢下梅伊?”克莉斯觉得自己误入了顽童争夺玩具的恶劣游戏。“梅伊大人是可靠的护卫。眼下我们远离大道,深入丛林,万一遭遇不测,我很需要她从旁协助。”

“哪来那么多的不测呀!”伊莎贝拉马背上的屁股烦躁扭动。“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而且,而且我跟安妮出行那么多次,一次强盗劫匪也没遇到过!”

“那是因为你们从夏宫出发,走的是御道,离开御道,几乎立刻进入大学士的土地。帝国人敬畏学士,即便流氓,也极少骚扰。”

“你就是想说,我跟你在一起,反而不安全啰?”

“我是为你着想……”

“那我现在想去看树开花!”

“几朵红花,用得着冒大险去看?”

“用得着!”伊莎贝拉大怒。克莉斯瞥见她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暗暗吃惊,既不敢强逼她,也不能放任不管,只好试探着问:“非看不可?”

“想看。”伊莎贝拉别过脸,偷偷咽下泪水。“自从与你相遇,遇到的净是小偷,杀手,白毛怪物,骑蜘蛛的魔鬼,肉山一样的巨人,冷静下来想想,跟你一起,最好的记忆,居然是在老松湖闲逛……”

“冷静下来想想”,她只怕常常在想。那滋味不会好受,告诉她不要再想只会适得其反,然而克莉斯也无法应承下来,为她创造美好的回忆。

克莉斯,你真是个没用的家伙。她犹豫再三,最后按住伊莎贝拉的肩膀。她自以为选择了保持距离和提供安慰之间最稳妥的方式,却教伊莎贝拉洒下更多泪水。

“只是一棵树而已……”

“我知道!”

克莉斯暗叹,调转马头。伊莎贝拉以为她要背离自己,倔脾气又上来。“就算没有你,我一个人也要去!”

“不准我去也不行,我现在是你的贴身护卫。”克莉斯冷淡回应,全身上下瞧不出半点护卫应有的恭顺。“我们走过头了,方才跨过的浅溪,实则是火神木西北的那条小河。近来雨水都少,河道收缩,成了那个样子。”

克莉斯策马沿路返回,伊莎贝拉在她身后,吆喝战马转身。鸟雀的啭鸣充盈树冠,不远处传来几声猿猴的尖叫,然而当真检查那些或浓或新鲜的叶团的时候,什么活物也瞧不见。密林之中极易藏身,即使老虎那种尺寸的猎手,藏在五步开外,也难以察觉。因此图鲁勇士穿越丛林,都在脑后系上油彩绘制的人脸面具,防备猛兽偷袭。

对于潜伏在身后的凶险来说,长有一株火神木的这片丛林,似乎是个绝佳的动手地点,但不知为何,克莉斯却相当平静。钢剑缚在背后,像个熟睡的孩子。伊莎贝拉的马蹄声稳定地响起来,她虽然沉默不语,心中却一定翻滚着万千思绪。克莉斯忽然觉得一切都不会有问题。就这样看护在她身边,直到她登上航向守望城的内河战舰,一切都不会出问题。

第154章 预言

不对劲, 很不对劲。安妮停下脚步。缀着她的脚步声立刻止息,与她皮鞋的回声难分彼此。

该不会, 是那种东西?

安妮抱紧柳条篮子,喉头跟肿了一样,简单的吞咽也让她觉得难受。

那种东西,那种专门在地底下游荡,手撕活人,生吞人心的东西。安妮浑身发毛,手脚冰凉。她偷瞥身后,烛台将她的影子投入隧道浓郁的黑暗中,那里面有什么东西紧跟着她, 亦步亦趋。

怎么办?回头肯定会死, 可就这么冲出密道,万一被魔女抓住, 只怕生不如死。唉, 小姐,快救救我呀!

安妮双腿发颤, 欲哭无泪。

小姐从没跟她详细讲述过,她曾在地下遇到什么凶险, 但安妮很清楚, 那一定是很可怕,很邪恶的丑东西。有时候小姐会从梦中惊醒, 即使睡在隔壁,仍能听到她凄惶的叫声和沉重的喘息。

一定要动起来,要想出个办法来。安妮?德曼,动动你的脑子,你还发誓要保护小姐, 看你成了烂泥,还怎么帮她!

安妮搂紧篮子快步向前,密集的步伐最终转为小跑。烛火闪烁,她浓黑的影子在阴湿的墙壁上乱晃,最后终于随同烛光一起熄灭。安妮把冒着白烟的烛台塞进围裙的口袋里,从柳条篮子里取出装水的陶罐,候在转角,高举陶罐。紧随而来的脚步声全无防备,安妮屏住呼吸,全力砸下水罐。那人惊呼一声,不知怎么的居然躲了过去。陶罐砰地摔落,安妮的皮鞋立刻遭了殃,及地长裙也被溅湿了好大一片。

“安妮!”

小姐的声音!那东西该不会变幻成她的模样,要把我骗走,关起来留着慢慢吃罢?安妮手脚冰凉,哭着摸出烛台。这东西好歹是铁铸的,勉强可以防身。她扬起烛台,对方动作远比她迅速,牢牢捏住她的手腕,将她制服。

“是我呀,你连我也不认识了吗?”

“雪魔,安妮绝不上你的当!”

伊莎贝拉被她逗乐:“世上哪有穿凉鞋的雪魔?”

是哦。安妮愣住。每到下雪天,有男孩聆听壁炉故事的时候,嬷嬷就爱讲雪魔。这是最狡猾的一类妖魔,只在大雪天出没,专门装扮成迷路男子的心上人,将他吸干。

“火镰呢?我急着追你,什么也没带。”尾随者的手径自在安妮围裙的荷包里掏起来,还好,没有抓破她的肚皮。直到她点着蜡烛,举起烛台,安妮才终于确认下来,的确是小姐没错。

“小姐您……干什么扮鬼吓唬人呀,真是的。”安妮嘟起嘴,弯腰重拾篮子,拿后脑勺对着她的小姐。她提起裙摆绕开扩散的水渍,朝来路迈开脚步。小姐抓住她的手臂。

“我把心事都说给你听,有些事就连安德鲁都不知道,你却向我藏起秘密。”

明知小姐的委屈一多半是假装的,可是仅存的那点真意还是令安妮愧疚。

“唉,我知道,安妮也是个大姑娘了,备下熏肉黄油,不知要跟夏宫的哪位英俊骑士会面哩。我还是识趣点儿,把时间留给有情人罢。”小姐夸张地叹气,认命原路返回。她身着帝国夏装,没穿奥维利亚胸衣,行动方便,很快把安妮抛在身后。

“你放心,我绝不会告诉父亲。倘若你那位情人愿意,返回奥维利亚的时候,我设法带上他。”

“我不是!没有!没那回事!”安妮急得连连否认。随着威胁性命的危险解除,黑暗成了头号大敌。安妮提起裙摆,跑进光团里。什么帝国情人,多丢人呀,跟偷情一样!不不,要是这么说,不是等于骂小姐偷情吗?可是她都不算真有个帝国情人……不对,怎么感觉骂得更加厉害了……

“不是幽会?”

安妮猛啄脑袋,小姐忽然转过身来,手里的烛火照亮安妮的脸。糟糕,小姐一定都知道了。看吧,她又那样笑了,认识魔女之前,她哪会这种怕人的笑法呀!

“那你告诉我,暗道的尽头是什么?”

“是——”安妮垂下脑袋,瞥向裙角,琢磨着事实的哪些部分更为安全。

“既然难以启齿,那我只好自行探索真相了。”小姐重新迈开步子,安妮慌忙拦住她。“可得小心,万一被魔女捉了去……”

“它通向蓝宫?!”小姐惊讶极了,“这条隧道,只有我不知道吗?”

“不,我不觉得魔女的仆人知道。”

“我想她本人也不知晓。”小姐走出一小段,拐过摔碎陶罐的拐角,举高烛台,查看黑暗深处。“还有多远?”

“差不多还有一半。”安妮跟在后面。小姐耸起双肩,这回她的叹息很真实。她转过身,烛光照亮她的下巴,在她脸上留下诡异的阴影。小姐很严肃,跟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帝国人一样严肃。

“如果只是幽会,也就罢了……偷偷潜入蓝宫,万一被守卫抓住,认作刺客,我也无法保护你,明白吗!”安妮使劲点头,小姐皱起眉来。“那你还去?这是第几次了?”

“我……我不是有心……”

“准备充分,还说不是有心?”小姐揭开覆盖篮子的亚麻布,陶罐被取走,红苹果在空隙间滚动,碰到盛装蜂蜜的陶罐,发出轻响;面包切口规整,紧贴篮子码成一排;最要紧的是药膏罐子,它跟棉布摆在一起,烛火在罐子的黑釉上映出一团橘黄的影子。

“谁受伤了?”小姐揭开釉罐封口,刺鼻的药膏味让她的五官皱成一团。“天呐,不会是嬷嬷的……”她掩口直清喉咙。

“嬷嬷的药膏,最管用哩。”安妮将釉罐掩好。良药苦口,味道差的药膏,效力反而强劲。“以前在厨房帮忙,磕了碰了,都是嬷嬷用药膏治好的。别看它这样子,包上个把钟头,一觉醒过来,什么痛都没有了。”

“还说不是会情人。”

“小姐你真是的!”安妮急得跺脚,“哪来的什么情人呀!”

“那你要给谁包?殿下与银狮都有学士照料,用不着嬷嬷的膏药。”

“魔女和银狮子是人,下人就不是人哩。小姐都跟帝国人学坏了!”安妮把盖篮子的亚麻布掖好,“将来小姐该不会也学帝国人,用鞭子吆喝人吧?”

“你在说什么呀?你交上朋友,我当然为你高兴了。早些告诉我,哪天绯娜高兴,我就把她要到泉园来。别担心,她是有些喜怒无常,不过慷慨也是真的。”

“魔女要是心怀仁慈……”安妮垂下脑袋,两眼发酸。在黑岩堡,她听闻过的最严厉的惩罚是驱逐,那也是玛丽偷拿主人的银烛台在先,犯了大错。即便如此,老爷还是可怜她。她父母又穷又病,家里还有五个兄弟要养活。下人们都在传,说最后老爷连偷卖烛台得来的铜币都没讨要,反而结了她当月的工钱,让她回老家去了。可是在魔女手里,乖乖听话也要挨打!

“谁能求求她,别再折磨人了?”想起露露身上的伤痕,她过的牲畜般的日子,安妮的泪珠止不住地滚下来。“小姐家里,就算是最凶恶的犯人,也不会剥光了把脖子锁起来呀!高兴的时候折磨人,心情不好了,又是咬又是抓,您还说她不是魔鬼变的,落在她手里,身上的伤就没好过!”安妮捏起袖子抹干泪水。“我就是随口说说,小姐千万别往心里去。”她轻声嘀咕,“教那魔女听了,还不知要怎么折磨人哩……”

“听你的,我不说。”小姐的嗓音有些奇怪。安妮诧异地抬起头,她的小姐很不自在,甚至被她的视线惊扰,扭头将目光投向隧道深黑的尽头。“你……我们,我陪你去看看她吧。”小姐转过身,走在前面。“这条暗道没有岔路吧?”

“从前一定通往别处,如今都堵住了,只剩这一条。”安妮挎着柳条篮跟在后面。悠长的暗道里,两人的脚步声此起彼伏,烛台的光团跟随小姐,明暗不定。安妮注视小姐的背影,帝国的连身长裙比奥维利亚的款式贴身得多,轻薄的丝绸面料贴住她的小姐,勾勒出她女性的轮廓。小姐的背影跟从前不一样了,自从住进魔鬼盘踞的地方,不,自从第一次套上长靴,跨坐在马背上开始,她就一点一点地,越来越陌生。

安妮暗叹。从前她总是走在小姐旁边,那让她觉得亲近安稳,然而如今她总觉得不该靠得太近。不是她不敢站到小姐身边,而是她的小姐需要在前头领路,好的仆人总是要为她的主人着想的。

正叹息间,小姐忽然发问。“你怎么认识她的?我记得水厅献舞之后,你对她印象糟糕。”

安妮像被击中了心脏,连忙辩解:“我是上了魔女的当!被卖作奴隶的人最最可怜,那种奴隶,又是奴隶里面最最最可怜的!露露是个好女孩,她只是运气太差,没能遇到小姐这样的好主人。”安妮为她的图鲁朋友鸣不平,好像小姐的后脑勺也能视物似的,把脸绷得紧紧的。

“你觉得,就算是好人,也可能做坏事吗?就算做下坏事,那个人仍可能是好人?”

那得看是

什么样的坏事。但安妮不敢说出口,她怕小姐想到自己身上。事到如今,她已无法咬定小姐的愿望是坏的。她只是那么想着,想和那个帝国女人……做一些男女之间才会做的事。她只是想想,什么都没做,就算她做了,也不会让别人遍体鳞伤或尊严受辱。就像我想要帮助露露,我帮了她,却也没变成荡妇,反倒令我踏实。最后这半句,即便只是在心中默念,安妮也小心翼翼。

“总之,坏人与坏事都跟小姐没关系。您既不是坏人,也从不做坏事。”

“从不做坏事的人,怕跟只做坏事的人同样少见吧。” 望着小姐的背影,安妮知道她笑了。小姐的话听着耳熟,安妮努力回忆,终于想起来那位下巴有疤的大学士曾说过类似的话。

“您真是着了那个秘法的魔,小姐。”

小姐笑嘻嘻反问:“还有别个秘法?还是我的小侍女不喜欢我跟学士们打交道?”

“我哪有本事拦住小姐呀。小姐要去哪里,我只管跟着,为您张罗三餐,打点衣服床褥,到哪里都这样,您可甩不掉我。”眼见临近暗道尽头,安妮快步赶上去,俯身吹灭烛火。

“不要发出声音,我在前面探路,您跟着我。”见小姐点头,安妮将烛台收回围裙口袋里,蹑手蹑脚走向出口。井盖跟她离开时没有区别,常春藤三角的翠绿叶片仍压在木板角落,正是记忆中的模样。露露知道她提心吊胆,教她把草叶压在井盖下面。下次来的时候,如果草叶掉在地上,立刻就能知道井盖曾被掀开过。

不会有事的。过几天就是魔女的成人礼,整座皇宫的仆人和护卫都忙得脚不沾地,就连原本分配给泉园洗衣服的女仆,也被厨房叫走,为魔女的大肚子来宾们准备食物。这些个大老远赶来的帝国老爷与夫人们全跟猪一样,吃了就睡,醒过来继续寻欢作乐。

安妮取下常春藤叶片,顶开木板一角,向外张望。洛德赛的白天明亮得可怕,蝉鸣越过人工湖与生满野花的草坪,传进安妮耳朵里。她倾听了一会儿,没听见盔甲或仆人的动静。这个时候,帝国老爷们都在小憩,向来安全,但今天小姐也在。安妮不敢大意,探出半个头。

饱含水

汽的夏风迎面而来,风里是野花的味道。夏蝉依旧吵闹,常青藤覆满石墙,安妮拂去讨厌的蚊虫,望向熟悉的小径。草叶随风轻晃,墙壁映出日光的颜色,不见半个人影。

“小姐……”安妮低头向暗道内呼唤,得到无情的回应。

“感谢陛下的美意,奥维利亚不过弹丸小国,用不着劳驾大神官。”

“你呀,不管你打算去哪儿,我都得让他们治治你的臭脾气。”

“哈,帝国的主人都束手无策了,他的臣子还能有办法?”

是魔女兄妹!安妮反应过来,手臂顿时发软,咚地摔回密道里,要不是小姐接住她,不论摔了篮子还是人,都得被魔女听见了。

会死会死会死,一定会死,我还没过成年礼,没看到小姐成为主母,没抱过她的孩子呐,怎么能就死了!安妮心脏狂跳,只想尖叫。她向小姐比划,拽着她原路返回。小姐捂住她的嘴,拉住她紧贴墙壁,躲在破木板漏下的光缕后面。

头顶上方,草叶传来窸窣的碎响,有东西挡住倾洒的阳光,透进暗道的光束变得黯淡。安妮的嘴被小姐牢牢捂住,血液在她喉管里怦怦搏动,堵住她的喉咙。

“神官不过也是臣子。他们是神的仆人,同样向皇帝效忠。”

“哼。”魔女的冷笑很近,几乎就在正上方,它穿透腐朽的木板,落在耳畔。“陛下此番陈词,可曾说给大神官听?”

暗道外接连发出细微的破裂声,常春藤的绿茎沙沙抖动,不知是谁拔了它的叶片,或者干脆靠在藤蔓上面。

“正因如此,桑夏是必要的。我们需要新城,新的神祇,懂得敬畏的神官。”

魔女的鼻子又哼出些声响。她果真是妖魔,只有魔鬼才不懂得畏惧。面对兄长和皇帝,她甚至缺乏起码的恭敬。要是在黑岩堡,用不着老爷吩咐,小腿都要被教养嬷嬷抽肿了吧。

可惜对于魔女红肿小腿的幻想未能帮助安妮驱散恐惧。脚步声响起来,她不由缩向更深处,靠进小姐怀里。

“请容我斗胆谏言,陛下。”

“见鬼,别那么跟我说话。我不就说了你一次?”皇帝低声抱怨,安妮没能听清楚他的嘀咕。皇帝低沉的嗓音在喉咙深处转悠,让她想起老伊万。拿小姐没辙的时候,他也常常背后嘀咕。跟小姐一样,魔女显然没把兄长的埋怨放在心上,她接着说道:“您的人民未必会欣赏您花费巨资打造的新神庙。平民涌进洛德赛,是冲月丘而去的。您听明白了吗?您惴惴不安的人民既不依赖皇帝,也不寻求学士的帮助,他们首先想到的,是朝觐苏伊斯,用毕生积累的家当换取内心的宁静,哪怕是片刻安宁。”

“所以我们没办法把神官们一脚踢开,这正是我的态度!”

“切,首鼠两端。”

“绯娜——”

“不想听。”魔女的脚步声快速远离。安妮刚放下悬着的心,又听见皇帝唤她。“如果我说这是共同的决定呢?父亲知道,姐姐也知道。父亲临终时没有特别交代,但我觉得这根本是姐姐的主意,太有她的风格。”

“她的风格可不是你说了算……”魔女停下脚步。她的语气教安妮脊背发凉,仿佛她已透过草地,发现了她们的踪迹。皇帝沙沙地迎向她,他听上去毫无畏惧,像个真正的男子汉。

“也不是你说了算。你以为光凭一场必胜的战争和一条吞进数千条性命的运河,就能得到‘帝国之光’的美誉吗?每个人都仰慕她,每个人都欣赏她,每个人都能从她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够了,请恕——”

“包括神殿,也找不到反对她的理由!”皇帝大声打断魔女。“神殿找上门——那时候的大神官甚至不是孟菲——他告诉她神官们得到的神谕。你猜怎么着,没错,就是关于那轮红月亮的。”

红月亮!安妮一直都记得,还在黑岩堡的时候,不知从哪一天起,女仆们开始频频在她们的鬼故事晚会里提到血月。安妮说不好她们讲述了什么,即便在黑岩堡里,她也远称不上胆大的女孩儿。她从不参加她们大胆的会谈,只能坐在烛火边,抓住编织毛线衣的间隙,远远地瞅上一眼。

小姐知道吗?安妮仰头看她。小姐严肃极了,嘴唇上覆着一层毛茸茸的薄汗。她一定想起了地下的那些妖魔,它们教她害怕。安妮轻拍小姐贴在自己嘴唇上的手,握住它,将它拿下。“没关系的,小姐。”她凑到小姐耳边,极力压低声音。“谁都会害怕,就连盖伦侍卫长也有害怕的时候。扈从们都说,有次狩猎他独自到树丛里方便,结果遇到带仔的母熊,吓得光着屁股就跑回来了,剑丢在树林里,屁股上老大两道被荨麻割伤的红印子。”

小姐勉力笑了笑,这时候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据神官所言,若干年前,苏伊斯便预言了血月的到来。死去的人重新站起来,在血红的月光中跛行。尸潮席卷大陆,猎杀温血的活人,苏伊斯光芒不再……”

“所以我们要帮忙保住苏伊斯的神光?哈,倘若果真如此,神官们请求帮助的方式可真是独辟蹊径。”

“小妹。”空气霎时间静下来,只能依稀听到风吹草叶的窸窣声。皇帝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居然制住魔女。他像个真正的一家之主一样,语重心长教育女眷。“预言最后言道,苏伊斯的神光泯灭之后,紧接着便是威尔的荣耀。‘渎神的闪光令哑人开口’。”

“噢,现在又到了哑谜时间?我敬爱的陛下,倘使秃眉毛们的预言真如他们所言那样确凿,他们怎么没能阻止这天的到来?”

“他们尝试过,姐姐曾从旁协助,现在看来并不成功。”

“很好,我聪明的老哥,我欣赏你敢于认清事实的勇气。那么请您回答我的问题:要我配合那些秃眉毛,他们必须证实自己的预言并非凭空捏造的谎言;可如果预言一定成真,那我何必再配合他们做徒劳的努力?”

安妮被魔女绕晕了,脑袋里一片混乱。她向小姐寻求答案,只见小姐颦眉凝神,也在沉思。

“还有,”魔女最后一字一顿地说,“您涉世未深的小妹认为,就凭几个秃眉毛说了一两件并未发生的事,就劳神费力,满世界找出几个被他们指认的人杀掉,这种行为,既窝囊又愚蠢。你为什么就看不到其中荒谬的逻辑呢?如果曾经的谋杀没能阻止血月的到来……我说得再明白一点儿好了。坦白说,我实在瞧不出大公夫人和洛德赛的铁匠女儿有什么联系,将她们除掉又有何意义。告诉我,轻信神官之言的结局是什么?什么时候开始,只要随意编造几个故事,就能把帝国的主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了?”

安妮这时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双手下意识扬起来,捂住小姐的嘴巴。小姐想要推开她,她用尽全力将她抵在洞壁上,不让她挣扎出去,落入魔女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