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7月5日

帝国英杰传 by 醉鲸(143 – 148)

第143章 鸦楼

蓝花楹仍在盛放。

因为皇家徽章的缘故, 蓝色在帝国是高贵的颜色。来往的车辆与马匹将大道上的花瓣碾成泥,泥水把铺路的碎石染得一团紫, 一团黑,活像刚被饱揍了一顿。影子样的鸦楼矗立在林荫道深处,塔楼背后的蓝紫花团让它的黑更加扎眼。真是栋丑楼。

挽马沉重的喷气声逼近,赶车人声音沙哑,高呼“让道”。艾莉西娅勒住马,向后望去。那是个左撇子,套着乌鸦的黑甲,熬红的眼珠子直勾勾望着她。囚车上拳头大的铜牌被擦得铮亮,上面的编号代表它属于第九尉队。

乌鸦的编号已经不再让她觉得亲切。他们揍了克莉斯, 在她不能还手的情况下。扯什么妨碍公务的鬼话, 根本就是欺负她!艾莉西娅握紧缰绳,想在男人脸上找出他参与殴打的证据。

“请您往旁边挪挪。”

“不照办的话, 你要以妨碍公务的罪名把我也抓进去吗?”

左撇子磨了磨牙齿, 丢给艾莉西娅冷漠的一瞥,吆喝挽马动起来。

为了方便囚车出入, 通往鸦楼的林荫道不算窄,但要在两辆囚车并行的情况下容下艾莉西娅的战马, 仍有些困难。囚车的大轮子隆隆滚动, 木轮的铁钉擦过艾莉西娅的腿,甩起的蓝黑泥星落到她新擦的红皮靴上。

艾莉西娅不清楚囚车通常是装几个人, 她既不负责赶车,也没享受过搭车的待遇。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这辆车肯定超载了,它旁边的那辆,身后的那辆, 以及再后面那辆也是。

头发被剃掉一半的男人,脑门淌油的胖子,面色枯黄的孕妇,瞎了一只眼的肮脏老妇人被铁栅栏挤得紧贴在一起。铁镣没法子固定,由囚犯握在手里。

天杀的,这群贱民该不会刚从冥河里爬起来吧?艾莉西娅抬起手背捂住鼻子。囚车里的老妇人将她生满老年斑的手臂从囚车里伸出来,向她呼喊。“沐浴神光吧,大人,太阳神与您同在。”

艾莉西娅瞥了眼她缺了门牙的焦黑牙齿与塞满污泥的指甲,默不作声,将战马带离囚车。

青脑袋的健壮男子哈哈大笑。“没用的老东西,看来这位大人打算离你的新神越远越好哩!”

老妇人用她泛黄的眼珠子狠狠瞪着男人,缩回手掌抓紧手腕间生锈的铁链。“太阳神拉布才不是新神!他从黑暗中走来,将银月送回地面,听听他的声音吧,大人——”老妇人抽风般地抖起来,她重新探出手,尖尖的指甲伸向艾莉西娅。

“妈的滚远点儿!否则本大人剁了你的爪子!”艾莉西娅威胁她。调侃老妇的男人嘿嘿笑。“不劳您动手,这老东西的脏爪子马上就要喂猪啰!为了给您解气,我立刻揍她一顿如何?在下渴望的唯一回报,就是您的微笑,我美丽的大人。”囚车慢悠悠驶过碎石路,男人的笑声被颠得抖动起来。艾莉西娅目送囚徒的面貌渐渐在尘土中模糊,扇去眼前的灰尘,踢马向前。

流氓,小偷,瘾君子。乌鸦是死亡的信使,腐朽的仆从。鸦楼不会适合你的,艾莉西娅。你虽然也死了妈,好歹老爹没把你扫地出门。就算一半朝臣心里觉得武技超群没什么了不起,他们也不能看不上霍克。

她的战马比囚车快上许多。艾莉西娅只是稍加催促,长鬃战马便轻松超越左撇子的囚车。半边脑袋被剃得发青的男人冲她吹口哨,她啐了一口,痰液穿过囚车铁笼,打在男人鼻梁正中。这回换他身边的黄皮孕妇尖笑,她生有一口鬼怪似的尖牙,笑起来也像鬼怪。男人大骂,用铁镣勒住她的脖子,赶车的左撇子回身,抄起手边的长枪戳他。艾莉西娅呵呵乐起来,催马赶向鸦楼。

印象中鸦楼是栋死寂的建筑,群鸦飞过,也懂得收敛声息。然而现下鸦楼前的半圆广场却像个奴隶市场。抓捕奴隶的商人缺乏眼光,手里净是暴徒,扒手,强奸犯之流,他们相互推诿,只想减少手里吃饭的嘴。

“惯,惯偷要先,先扔进地牢,供出同伙再处刑,这这这是惯例!”大声嚷嚷的是都城警备队,他的绿袖章脏得像团烂菠菜,他的卷发也好不到哪里去,跟囚车里的罪犯一样肮脏。他站在副楼前,楼门前的铁闸被拉了起来,木门向内打开一道缝隙。烂菠菜迈上台阶,一边往里挤,一边朝门内窥探。

“找瘸腿将军要你娘的惯例去!”看守铁闸门的乌鸦用胸脯把烂菠菜挤回去。“下面拉屎的地儿都没了,就算神官来了,也不能进!”

艾莉西娅在鸦楼大门口下了马,瞧这动静,也不会有个长相顺眼的马僮钻出来帮她牵马。她把马牵到楼旁的榕树下,动手拴起来。左撇子率领的囚车队吱吱呀呀地开进碎石广场。烂菠菜蹭地一下蹦起来,脖子红得橡根胡萝卜。

“老子的人不能进,凭什么他们能进?!八,八辆车,三三三四十个人,人呢!”

左撇子跳下车,边走边说,“偷盗一例,纵火犯一例,她声称要借太阳神的力量为洛德赛驱邪……”

烂菠菜再次叫嚷起来,后面的内容艾莉西娅没听清楚。鸦楼的地牢历来关押重罪犯,铸有三重铁门的黑牢更是冥河一样的地方。把犯人运到乌鸦的地盘上来,说明都城警备队的大牢一定塞不下了。监牢尚且不够用,那么停尸间呢?她走向鸦楼,原本就少得可怜的指望更加稀薄。

比起外面,鸦楼里面静得让人寂寞。石廊和扶梯间空无一人,阳光透过石窗,将石砖晒得温热。砖缝间阴影厚重,地牢前的争执隐约可闻。艾莉西娅毫无阻碍爬到顶楼,被一个白面无须的男子拦下来。“霍克家的艾莉西娅求见卡里乌斯将军,为她的朋友克莉斯而来。”艾莉西娅让他通报,男子听不懂大陆语似的,绀青的眼睛瞪着她。“将军现在不见客。”他指指靠墙的长凳,“请坐,如果您等得起的话。”说完他撇下艾莉西娅,朝楼梯口走去,步履匆匆。

他是卡里乌斯将军的副官?艾莉西娅试图回想,但对男人的相貌,她一向记忆力欠佳。这家伙出入鸦楼却未着军服,头发乱得像是刚被人从床上拎起来。卡里乌斯大人的脾气久负盛名,这幅尊荣去开会,只怕被骂的屁眼都肿了。

仿佛为了配合她,将军惊人的嗓门儿嗡嗡响起来,也不知是力道深厚穿透了木门,还是飞过窗户,越过石墙,从走廊的窗口传过来的。

“去他娘的!谁他妈再敢指使你们,就去查他个底儿朝天!”

艾莉西娅吹声口哨,晃到卫兵身边坐下。她靠向石墙,砖头已经被阳光晒热,艾莉西娅往阴凉处挪了挪,最后干脆搁上腿,半卧在长凳上。

“谁的娘要倒霉了?”她问。

为暴躁的将军看守房门的卫兵是个麻脸的瘦高个儿,他瞎了一样盯着对面的灰白石壁,全没注意到美丽的艾莉西娅小姐正躺在他腿旁的凳子上。

“不屑回答。”艾莉西娅撇嘴。“鸦楼的秘密就是帝国的机密。你们乌鸦都生了张铁嘴。”

卫兵不说话,喉头滑动,把脏话都吞进肚里。艾莉西娅嘲笑他的拘谨。“你不说,艾莉西娅就不知道吗?现在说出来,她记得你的好,指不定什么时候,这点好印象就能派上大用场哩。干嘛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你对艾莉西娅有什么不满?哦——你认识克莉斯,对不?”

守卫收回他的视线,剃得光溜溜的脸铁面无私。“您未在军中供职,特别尉队的事少打听为妙。”

“哈,避而不答,看来是真认识她。不仅认识,甚至颇为思念。”艾莉西娅摇头晃脑,打量守卫。年轻的守卫被她瞧得不自在,视线移向窗外。广场上的都城警备队员不知和特别尉队士兵起了什么冲突,死了亲爹一样的惨叫。夏虫被他惊得收敛声息,树影摇曳,送来微风的叹息。

“眼下正缺人手,我们亲爱的克莉斯尉长呢,很不幸,是个不知休憩为何物的工作狂。少了她这样能干的家伙,下个月难过啰——”

守卫很不服气,吐出一大口浊气。“尉队才俊,远超您想象,大人。”

“嘿嘿,怎样的才俊?师从大学士,连杯啤酒也舍不得喝的那种?还是欺负百姓,对长官拳打脚踢的那种?”

“那是——”守卫把牙齿咬起来,“米娜该挨揍,但不能给外人碰。何况她也是有苦衷的。谁会自愿去守粪坑?”

“还有人能强迫你们不成?卡里乌斯将军打你们屁股了?”

守卫把脸板成一堵墙。

他不敢说了。他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敢。艾莉西娅暗自牢记。各色人等都在涌入洛德赛,特别尉队忙得不可开交,卡里乌斯将军不可能没事找事,唯一可以命令他的,那只有……然而守住几个贱民有什么用?喂狗都嫌脏。

也许绯娜知道。不,不该想起她的。艾莉西娅闭上眼,暗自神伤。卷轴交给了她——事实上,她甚至没能亲自交到她手上,只能拜托她的管家。

她究竟是没看,还是看过不感兴趣?不可能的,她又不傻,正相反,她聪明得很。可她要是看了,我还会百无聊赖,真的亲自来帮那木头人找她的尸体?一定是那些做下人的!那些家伙都是不折不扣的势利眼,彻头彻尾的小人!见我受召见日少,故意给我难堪了!不行,我一定要亲自跟绯娜说个明白!

艾莉西娅倏地坐起来,麻脸守卫吃了一惊,投来诧异的目光。

沉重的木门被人大力推开,走出来一个怒气冲冲的络腮胡男人,胸口的银梧桐表明他尉长的身份。他似乎没发现坐着的艾莉西娅,一边低声抱怨,一边摆动他肥厚的肩膀,大踏步走向楼梯口。他的背后,更多皮靴声衔尾而至。脸色灰白的女人,笑容戏谑的瘦高男人,耳郭缺了一角的光头,走在最后的是个没有银梧桐可戴的短发女人。

艾莉西娅一下子猜出来她是谁。

她站起来,挡住那女人的去路。女人垂下视线,艾莉西娅知道她在看自己胸口的燃鹰家徽。

“找我麻烦?”她的笑容让人牙痒,“起码也要等到收班之后吧?难不成,您的脑瓜还不如‘白牛’的好使?米诺那傻瓜,可是连话都说不清楚。”米娜打量她,柠檬绿的眼珠闪着狡黠的光,让艾莉西娅想起趴伏在灌木间打着坏主意的羸弱小兽。米娜向后瞥了一眼,大概是将军的迟钝给了她勇气,她凑到艾莉西娅耳边,轻声询问:“不是说,私生子比较聪明吗?”

艾莉西娅破口大骂,膝盖自有意识,狠狠顶了上去。米娜笑着跃开,拔剑在手,艾莉西娅摸向佩刀。她握刀尚未抽出,司令室内已然噪声大作。

“小婊子们,当老子咽气了是不是!”卡里乌斯将军抄起拐杖猛砸木桌。喝水的陶碗被震倒,里面早已焦干,皱巴巴的纸张被拐杖扇得飞起,三五张雪白的帝国纸在空中猛地翻了个跟头,慢吞吞落到地板上。“杵那儿干嘛?还不滚进来收拾?难道要残废的老人拖着病腿捡垃圾?”

残废?依我看,楼下的挽马都没您精神哩。艾莉西娅伸伸脖子,任命走向那堆摊散的纸张,米娜跟在她后面,卡里乌斯将军咚地拄响拐杖。“你钻进来干嘛?还不滚去收拾你的烂摊子?居然在士官面前殴打他们的长官,把你脑子里的垃圾都倒出去,洗干净了再进我的门。看什么看,还不快滚?!”

司令塔的木门在米娜背后合拢,艾莉西娅拾起被揉皱的纸卷,飞快地瞄了一眼,认出“封锁”,“柏莱街”,“太阳神”的字样。上面似乎还提到桑夏城,残废将军的视线落在脸上,让她没法细看。艾莉西娅将“废纸”叠起来,放回桌上,顺手帮忙扶起倾倒的陶碗。

“倒满。费了一上午唾沫,妈的,渴死老子了。”卡里乌斯将军舔舔他的厚嘴唇。艾莉西娅手扶陶碗,沉默注视着老将军。“看什么看?那儿还有碗,你要是渴了,就来上一碗。”将军努努嘴。艾莉西娅顺着他指示的方向,在一张掉漆的三脚圆桌上发现装水的黑陶罐。

要不是看他又老又瘸……

军队更换制服的季节尚未到来,卡里乌斯将军这方面身先士卒。他生满长毛的粗腿从及膝皮裙下面伸出来,残废的那条上有道弯月形的伤疤。伤口很深,像被马蹄狠狠跺过。

卡里乌斯将军抖抖他的废腿,艾莉西娅收回视线,对不耐烦的老人挤出微笑。“很高兴为您服务,大人。”说着转身走向水罐。

“很好。要是霍克家的臭鸟都像你一样就好了。”将军伸个懒腰,窝进他的牛皮椅子里。艾莉西娅抓起陶罐,把水倒得哗哗响。“下次夸人的时候,请您避开侮辱性的字眼,好吗?老头子。”

“残废的老头子。”卡里乌斯替她补充。“让老头子猜猜你为何前来。”老头伸直膝盖,老迈的关节咔咔直响。他张开五指揉捏膝盖上的肥肉,对他来说,坐在椅子里挥舞拐杖已经是和骑马舞剑一样的苦差了。

“你为你的朋友而来。嗨,小丫头,睁开眼睛好好瞅瞅,鸦楼里一条偷懒的狗也容不下。老子恨不得把他们每个都掰成两半用。”他揉够了腿,接过艾莉西娅递来的陶碗,屁股挤进皮椅子深处,咕嘟咕嘟猛灌一通。“有朝一日,你的屁股落到这张椅子上的时候就能明白——”老头拍响扶手。艾莉西娅以为他要发表什么真知灼见,结果只等来一声咳嗽。卡里乌斯将军大力清理喉咙,他的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滑动,将见解与喉管里的脓液一起,推进他的大肚子里。

“你渴吗?喝饱了就滚出去。”将军竖起两根手指头,似乎一指便能将步战冠军弹走。艾莉西娅扬起微笑。“把那柏莱少年的尸体给我,我马上就滚。”

“尸体?猪人?你以为鸦楼里什么最少见?”卡里乌斯将军转动他浑浊的眼珠。这个老不死的,要是他的脑子跟眼珠一样灵活就好了。艾莉西娅大声回答,“克莉斯被抓回鸦楼那天,跟她一起来的那具尸体。老天爷,你不会连前天的事都记不得了吧?”

“你吼个屁,快把老子震聋了。”卡里乌斯的手摸向光溜溜的头皮,“为那东西,她情愿挨打,我正好在广场上撞见……”老人搓着秃头,费力回忆。“我吩咐过,让他们把那玩意儿收进冰库,不过……”艾莉西娅以为他会随便找个理由打发自己,没想到老头子在桌上翻找起来,最后从一本牛皮厚书底下抽出一张废纸。

他将纸面勉强抻平,在背面写字。“我给你写个条子,看守会给你放行。”他递出纸条,艾莉西娅尚未拈住纸张,他又倏地收了回去。“从这栋黑楼出去的东西,都记在老头子我的名下。现在我把它交给你,霍克的小鸡仔儿,不管你的朋友想要研究什么,都让她把结果如实汇报给我——别用写的,我不爱看她写字儿,罗里吧嗦一大堆。”卡里乌斯扬扬废纸,撵走艾莉西娅。“现在,滚去捡你的死人吧。”

艾莉西娅见过死人,虽然肯定没克莉斯见过的多,但她有自信,绝不比普通贵族见识的少。她的挚友也常规劝她收敛脾气,她甚至教她盯着油灯静坐的法子。见鬼,就算月亮沉到地底下,艾莉西娅也绝不可能像个瞎老太婆一样傻瞪着油灯。然而为了一个死人,一个死去的猪人跟帝国军人发脾气,仍然是伟大的艾莉西娅做梦也没料到的事。

“你让我自己钻进去找?”艾莉西娅捂进鼻子,恨不得在每个词后面加个他妈的。看守耸耸肩,捂着鼻子的动作让他的耸肩别扭到可笑。“假期,黄油,免费的牛肉都可以没有,尸首嘛,绝少不了。”他用胳膊肘指向铁栅门,“你要的东西就在里面,头儿交代的我可都帮你办到了。”说着他向后退去,踩上石梯,缩进暗红砖墙的尽头,将艾莉西娅和尸山留在一起。

妈的,艾莉西娅应该打爆你的狗头,好教你跟你的瘸腿将军交代。明知对方不可能瞧见,艾莉西娅还是用力瞪了他好几眼。

怎么办?就跟她说找不到了吧。艾莉西娅转回视线。铁栅栏后面,是五间连通的铁牢式建筑。不管它从前是用来做什么的,眼下都是人间炼狱。尸身不分种族,性别,年龄被塞在一起,地牢虽然冰冷,塞满尸体的牢笼仍然臭不可闻,堪比盛夏的柏莱街。不,虽然没去过猪人的地方,但艾莉西娅可以肯定,在腐尸面前,屎尿的臭气根本不值一提。尸体深入骨髓的恶臭哪怕在澡堂里刷上三天三夜,也无法刮去。

艾莉西娅退后两步。一只湿漉漉的肥老鼠从某个倒霉蛋赤裸的屁股底下钻出来,望了艾莉西娅一眼,踏过屎黄的尸水,挤进砖墙的裂缝里。

扒开尸山,里面冲出来一群耗子,里面坐着的是他们肥硕的皇帝。老鼠皇帝一伸爪子,就把艾莉西娅按倒,在她美丽的脸庞上留下三道抓痕,让她从此再也没办法讨公主的喜欢。

艾莉西娅望着尸水坑渐渐平息的涟漪,打个哆嗦,迅速转身走向出口。

第144章 交易

克莉斯摸进了柏莱街, 又一次,在帝国人的黎明, 柏莱人的傍晚。一周以来的囚禁改变了柏莱街的白日。村里只有有限的几缕炊烟,窃窃的低语中压抑着愤怒与饥饿。窥探的眼光仿如幽灵,躲藏在每一处阴影里。克莉斯跟随鲁鲁尔,走在一条特别的道路上。一路上她们没有撞见半个柏莱人,只有尉队巡逻士兵的枪尖,不时挑出一道扎眼的白,从烂屋的裂隙间穿过。

克莉斯忽然意识到自己正行走在火灾后废弃的建筑群里,对她来说,柏莱人为何没将这个角落重建是个谜。人迹罕至这回事, 必定跟铁栏外持枪的乌鸦脱不开干系。他们似乎一眼也没往废屋方向打量, 然而克莉斯确信他们瞧见了自己,看见了她露在麻布斗篷外面白皙的手双手, 还有包裹在斗篷里, 她脊背上显眼的武器。

“如果你不能给我一个像样的交代。”

“唷,您在恐吓我吗, 乌鸦大人?”带路的鲁鲁尔喷出一个烟圈,一个好不快活的烟圈。刺鼻的柏莱烟味转瞬间喷到克莉斯脸上, 熏得她两眼泛酸。

“你要是糊弄我——”

“我怎么敢, 大人。”

她说的没错。私藏武器,攻击秘法师, 非法出境,随便找上一个理由,她立刻就能要了鲁鲁尔的命,甚至用不着克莉斯动手。如若真教她戏耍一番,克莉斯倒没有假手于人的想法。我要将她就地处决。克莉斯捏响指节。

鲁鲁尔掀起一块焦黑的木板, 弯腰钻进半塌的巷道。阳光依旧稀薄,巷道阴暗幽深,克莉斯闻出霉烂的味道。按照柏莱村的大小推算,钻过这堵半倒的墙壁,鲁鲁尔的院落就在不到半里格外。事到如今,再要后悔已经不划算,但若只是为了自己那点儿好奇心,克莉斯绝不会同意用苍穹换取情报。

克莉斯暗叹,矮身钻入废弃的小路。瓦砾与焚烧过后的灰烬早已被踏实,烧黑的木料与土墙贴着头顶,交错成一块块危险的天花板。海风将它们吹得嘎吱直响,灰土簌簌而下,克莉斯屏住呼吸,快步跟紧鲁鲁尔。

“别担心,听着吓人,其实从来没塌过,只要小心那些钉子就行。”鲁鲁尔居然回过身来安慰。克莉斯一时错愕,我的不安有那么明显吗?她抿嘴不答,心中的不安却越发强烈。

克莉斯抬起手,隔着麻布摸到苍穹的剑柄。自从伊莎贝拉那场莫名的外伤之后,她还是第一次背负苍穹。信赖感这东西真是脆弱,经年累月好不容易培养出来,只需经历一两次不大不小的意外,便会尽数毁去。苍穹已不再让她感觉踏实,事实上,它正是不安的来源。它古怪的模样让她不安,像今天这样安静得像柄普通的剑,同样教她心神不宁。

“继续。”克莉斯迈出两步。鲁鲁尔聋了一样,她佝偻着背,草鞋踩在一块炭样的碎木板上,亮银色的眼睛躲藏在烟雾里。她在打量我。克莉斯以沉默的注视回敬她。鲁鲁尔眨了眨眼,烟锅的火星在她眼底跳动,让她看上去犹如黑暗中的野兽。

鲁鲁尔喷出一大口烟雾,咕噜了一句柏莱语。克莉斯听不懂,但直觉告诉她,那跟柏莱人之间闲聊的语言不一样。她的声音是从喉管深处发出的,整条幽深的巷道都是她的口腔,微妙的震鸣从四面八方反射回来,克莉斯的听觉太敏锐,无从躲避。眨眼间,手臂上的毛发全都竖了起来,眼前的景象像被肥皂水刷过一遍,因为太过清晰锐利,反倒显得不真实。

“你对我做了什么?”克莉斯逼向鲁鲁尔,手搭在腰侧匕首的皮套上。如果可以,她不想动用苍穹。面对咄咄逼人的帝国人,柏莱人仍旧保持那个姿势。她神色悠闲,让克莉斯怒火更炽。

“回答我。”克莉斯握紧拳头,鼻尖距离鲁鲁尔的烟锅不足一拳远。鲁鲁尔吧嗒吧嗒猛吸两口,张圆了嘴。烟雾从她喉咙深处喷出来,尽数扑到克莉斯脸上。克莉斯拧起眉头,一言不发。

“恼怒燃烧寿命,所以大陆人只得那么几个年头好活,大人。”

“别叫我大人。”

鲁鲁尔咯咯笑起来,克莉斯从前不知道,原来她可以笑得这么清脆,像个妙龄少女。这笑声是某种暗号,鲁鲁尔背后的巷道窸窣起来,有人踏着碎石与朽木,快步向她们摸来。

“鲁鲁尔。”

倒塌的通道遮挡晨光,黯淡的前方浮现出一双紫眼睛。昏暗让她的眼球更加的白,显出非常的警惕。

是花斑,那个没个正经名字的柏莱女孩。比起少年过世的那天,她干净了不少。花斑仰着脸跟鲁鲁尔说话,鼻尖蒙着一层细汗。

“仁娜头领,塔雅头领,乌杉头领带着他们的人来了。”

“来这儿?”

“去您家。我溜出来的时候,撞见塔雅头人的小女儿——”

“她知道你来这儿了?”

“不不,我钻进巴达的柴房里了,她没瞧见。”

鲁鲁尔吁了一口气。

“你怕他们?”克莉斯心生疑惑。对于柏莱人来说,鲁鲁尔的权威堪比帝国人心中的苏伊斯大神官。原来是记载有误?还是屈居海崖一角,丧失了传统?

克莉斯打量鲁鲁尔,鲁鲁尔回以扫视,琢磨着怎么藏起这个大号的帝国人。

“我晚些时候再来?”克莉斯做出退让的姿态。或者藏在村落里,自行调查。哪怕抓住机会,询问那女孩也行。克莉斯向花斑投去飞快的一瞥,发现女孩正盯着她瞧,左手攥起拳头。这么讨厌我吗?不,就算我比其他帝国人都友善,在她眼里,仍是个欺侮她族人的恶徒罢了。克莉斯心中苦笑。再看鲁鲁尔,她犹豫不定,回头望向去路,在冒险与稳妥间挣扎。

如此为难?克莉斯疑虑更重。就在她决定不要贸然步入如此显眼的圈套之时,鲁鲁尔做出决定。

“我们走下水道。”她一甩马尾,推开花斑,弯腰在前面领路。

“你们会修下水道?”克莉斯忍不住惊讶。鲁鲁尔充耳不闻,花斑恨恨回答:“不要以为我们真的蠢到什么都不会。”

不,下水道其实是复杂与浩大并举的工程。事实上,就算是我这个半学士,也难说粗通皮毛。当今大学士之中,也只有西蒙大学士,拉里萨大学士,马兰卡大学士等少数几位学者有能力独力组织下水道的设计与修建工作。

当然以上这些辩解,克莉斯一个字也没吐出去。整个泛大陆,柏莱人是出了名的执拗,被囚禁在洛德赛的这部分,尤其有种扭曲的自尊心。他们既无力反抗强大的帝国,也学不来图鲁人。在帝国主人的眼里,顺从的奴隶得比难驯的野牛强上百倍。质疑他们的建筑能力,只怕不到鲁鲁尔的破院子,就得干上一架。

当然克莉斯不怕动手,实际上,鲁鲁尔掀开那片不知是破木板还是马桶盖的霉烂井盖让她钻下去的时候,她差一点儿就要以为这是一场拙劣的抢劫。

“我最后下去。”克莉斯盯住鲁鲁尔,她不想遗漏柏莱人脸上任何可能泄露的蛛丝马迹。鲁鲁尔掀起嘴唇,掷来轻蔑的一笑,咚地跳了进去。听声音,所谓的下水道出乎意料地浅。第二个下去的是花斑,克莉斯独自留在废弃的茅屋里,记下这处暗道。

茅屋不知废弃了几个年头,石床倒塌,原本应有的火塘也不见踪影,屋顶不复存在,矮牵牛从外墙翻进来,蓝紫的喇叭状小花在风中微颤。

克莉斯记下那处牵牛攀附的天花板豁口,曲腿跳下柏莱人的下水道。鲁鲁尔和花斑等在水道入口。女孩攀在凿进岩壁的凹槽里,见克莉斯下来,飞快地阖上井盖。井盖的影子遮住她营养不良的脸,有黑暗作掩护,她利落地甩来一记眼刀,以为克莉斯没瞧见。

下水道很快只剩下井盖破洞漏下的几线淡光。鲁鲁尔咬着烟嘴,摸出腰侧的火镰,试了两次,都只擦出一把火花。克莉斯无声拧亮秘法灯管,绿光刷过花斑的脸。她眉宇间的警惕尚且来不及卸下,惊讶便钻了出来。女孩愣在石槽间,忘了要下来。克莉斯暗笑,将灯具递给她。

“给我?”花斑难以置信,转头去问鲁鲁尔。她的柏莱神官吧嗒吸了一口烟,眯起藏在烟雾里的眼睛,打量克莉斯手里的秘法物件。

“只是让她拿一会儿,不可能给她的。”

鲁鲁尔点点头,花斑瞪大眼,惊讶满溢。克莉斯以为她要接,结果她扭过身子,仿佛担心灯管弄脏自己似的,以别捏的姿势爬下石梯。

“我的手很脏。秘法……还是由大人亲自拿着的好。”花斑的羞怯不似作伪。她在亚麻裤子上蹭了蹭手,试图把她口中的脏手揣进裤兜里。慌忙之中居然忘记裤兜早就破了,手掌套进去,手指立刻钻出裤子露在外面。她发现了这一点,抿紧嘴唇,低头走得更快。克莉斯不忍点破,默默跟在后面。

柏莱人口里的下水道,说是暗道,都嫌窄小。隧道坑洼的顶部距离克莉斯头顶不过半米,没做任何防水处理,也许是错觉,克莉斯总觉得地面上污浊的气味透过粗糙的海岩,渗入隧道。与洛德赛为帝国人服务的下水道相比,隧道地面干燥得令人感动。克莉斯确信它从未启用过,一路过来,她没发现任何一个入水口。绿光下看不到脚印的痕迹,除了几只老鼠,没人在使用这处通道。

隧道的凿痕并不旧,克莉斯摸了摸。石匠干活粗糙,留下的痕迹来不及被时间磨平,还有些割手。见她调查石壁,鲁鲁尔在后面“切”了一声,大力吮吸烟嘴,克莉斯从吧嗒声中听出冷嘲热讽来。

“只是好奇。”她淡淡地说,脚尖踢飞一粒石子。小石子撞上花斑裸露的后脚跟,弹向洞壁。“我以为,你们乐于守旧。”

鲁鲁尔吐出一大片刺鼻的烟雾。“我以为,黑袍大人说话,只捡最难听的。”

我妨碍公务,最坏的情况,将会失去那套黑甲,永远地。克莉斯黯然。三人的脚步声在洞壁间来回撞击,花斑终于忍不住,为她的鲁鲁尔辩护。“不是鲁鲁尔的错!如果头领们愿意跟从,下水道早就盖成了!”

女孩的尾音在回声中颤抖。克莉斯难掩惊讶。“这条隧道,你们俩人挖的?”真是惊人的毅力。她一路默算,确信已然走出两百余米,隧道仍不见尽头。

花斑不回答,轻吸鼻子。克莉斯想起那个与她交好,眼下已在鸦楼底下烂成黄水的柏莱少年,暗叹一口气。“我不知道鲁鲁尔也兼任抚养人。”克莉斯扭回头,鲁鲁尔的脸被烟锅照得忽明忽暗,绿光与烟火混在一起,让她明亮的眼睛看上去尤其复杂。

“闭上你的破嘴!没人当你哑!”她用力嘬了几口,烟锅见底,火星渐渐熄灭。鲁鲁尔恼起来,挥舞烟杆大力叩响石壁。金属声一时大作。花斑瘦小的背影在噪音中紧绷,腿迈得越来越快。

不,她说的应该是我。克莉斯不可能真的去跟她解释,而那孩子的显然拥有不适合柏莱人的自尊心。她不再言语,几乎是冲到“下水道”尽头,掀开木板爬了出去。早晨的阳光落进隧道里,克莉斯熄灭秘法灯管,眯眼打量出口可疑的黄斑。鲁鲁尔挤过来,白了她一眼。“嫌脏就在下面呆着。”

看她恢复如常

,克莉斯稍稍安心。她留神避开洞壁上泛黄的泼溅痕迹,将身体撑出下水道。鲁鲁尔几乎就在她头顶,撩起发白的蓝布帘子大步走了出去。克莉斯拱起背爬出来,巨剑敲响陶罐。她回身查看,发现一个碰碎了把手的马桶。马桶上盖了一块圆木板,钉木板的家伙手艺极差,漏出好些缝隙。克莉斯不想看见缝隙内的东西,立马裹紧麻布斗篷,把摇摇欲坠的破木盖子丢在后面,掀开门帘钻了出去。

今天石屋的水汽比记忆中的那次稀薄许多,厚皮窗帘依旧拉得那么死。她那间不可告人的里屋仍在烹煮。被囚禁多日,她居然还能搞到肉桂和胡椒?克莉斯走向鲁鲁尔。柏莱人等在火塘边,背后是半墙上次未见着的麻袋。谷物的姜黄外壳钻出麻袋,更让克莉斯诧异。

村子被封锁,她反倒更富裕了?

鲁鲁尔没能察觉克莉斯的疑虑,她按捺不住兴奋,两只锡色的眼睛炯炯地望向克莉斯肩头。花斑不在石屋里,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说什么掘地触怒光明王,砸鲁鲁尔的门就不会吗!”名唤黑锅的黄狗应和她,嘹亮地吠了两声。紧接着就是咕噜咕噜的柏莱语,克莉斯一个字也听不懂。

克莉斯除下麻布斗篷,缚剑的宽边皮带斜跨她的胸口。她握住皮带,鲁鲁尔伸出手,神色像个饥渴的嫖客。这可不太妙。克莉斯沉下心神。她也许打算杀掉我,夺走我的剑。倘若她抱有这等心思,刚才为什么不动手?

“记得我们的交易?”克莉斯问她。

“当然,我告诉你,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见克莉斯毫无动作,鲁鲁尔有些不耐。她摊着手,上前一步,舌头不自觉地舔着嘴唇,视线完全粘在苍穹的剑柄上。

克莉斯侧移半步,挡住她的视线。黑锅不知目睹了什么,呜呜低吼。

“那少年,被你称作灰狗的,失踪了多久,在哪里遇袭,可有人与他死状类似?”

“好多问题呢,大人。”鲁鲁尔悻悻地收回手抱起来,疏离与傲慢钻出来,重新占据她的脸。“跟尊贵的帝国大人们不同,我们柏莱人憨厚固执,极少说谎。”

“那么偶尔还是背信弃义的。”

鲁鲁尔冷哼,飞快地瞥了一眼苍穹,

确认它还在那里。

“他跟往常没什么不同,出去找些零活做,运气好的话还能带点吃的回来。”柏莱人再次伸出手,遥指克莉斯胸前的皮带。“解下它,作为交易的一部分。”

“他去了哪里,有什么仇人?”

“仇人?”鲁鲁尔挤出个难看的笑容。“洛德赛大街上走着的,骑马的,坐车的,都是他的仇人。”

克莉斯反手握住苍穹,缓缓抽出巨剑。虽然早有准备,她的心头还是压上了巨石。不是寻仇,更不可能是图谋财产,最糟糕的猜想一步步成为现实:刺客一面寻找机会杀死伊莎贝拉,一面抓捕无人在意的贱民充作实验对象。

克莉斯双手捧剑,递给鲁鲁尔。鲁鲁尔的银眼睛顿时更加亮堂。她在屁股上蹭了蹭手心,双手托住剑身,热切的模样活像手捧她九死一生产下的遗腹子。克莉斯不松手,追问:“有多少人像他那样?”

“像他那样?”鲁鲁尔凝视苍穹的视线猛然抬高,明亮的眸子直落进克莉斯眼底。门外的花斑用柏莱语高声辩驳,又快又急。

“像他哪样?污浊的血统?被母亲遗弃?被帝国人泼粪?还是莫名其妙地死去,连尸体也找不回来?”

克莉斯深吸气,抚平心绪。“你明白我的意思。要和他临终前异状相符的。”

“我也是头一回见。”鲁鲁尔垂下视线,抚摸苍穹钢铁的身躯。

门外的争执中加入了一个气势十足的女人。她说话不快,嗓门也不算高,但其余人都被她镇住。只听她一个人咕噜噜地说个不停,黑锅在一旁哼哼,似乎正向她道歉。

克莉斯有些在意,她望向门口,天真地试图从门缝中找出花斑的身影。鲁鲁尔两手握住剑身,语气如同钢铁般冰凉。

“村子里能有几人敢说,家里从没有过失踪的人?我原以为您能明白……”鲁鲁尔忽然又用起敬语。“城门里的大人们越多,留给我们的地方就越少。每到这种时候,被寻衅打死的,劳累致死的,总有那么几个。今年也不见得特别多罢。”

“都有谁失——”

花斑的叫喊打断克莉斯,她用大陆语大声嚷嚷。“鲁鲁尔——您不能这样,鲁鲁尔还在里面——”黑锅跟在她后面吠叫,木门被敲响。敲门人算得上有礼,但也足够坚持,一下接一下,没有停歇的意思。

鲁鲁尔冲门口嚷了一串柏莱话,克莉斯直觉认为她又在骂人。她指了指挂在里屋门口的厚皮帘子,边嚷边将她推了进去。

第145章 故乡

现在动手还来得及。克莉斯拄剑背对厚皮门帘, 暗地盘算。先用铁锤砸碎,再以烈火焚烧, 最后浇上井水,将它们粉碎成末,如此一来便可高枕无忧。她闭上眼,脑中的波涛还算平和,讨厌的幻觉并未出现,但她仍旧不安。当然了,杰出的诺拉学士绝不在意任何人的不安,事实上,她聪颖绝伦的脑袋瓜能否体会到不安这回事, 克莉斯都抱持怀疑的态度。

诺拉跪在地上, 顺时针转动布匹,好教上面的拓印与手边拼凑而成的石板碎片吻合——或者至少看上去像模像样。她膝前的石板碎块闪烁着黑曜石般的灰白光芒。克莉斯记得它们冰凉的触感, 仿佛心怀叵测的鬼魂, 阴阴地贴着你的脊梁。

“你,你不该碰。”咽喉莫名肿胀, 克莉斯艰难吞咽。脚步声在背后响起,进来四个人, 都是大人, 巨大的柏莱人。鲁鲁尔用下达命令的口气讲了一句柏莱语,应该是关门的意思。克莉斯听见木门合拢的声音。

很好, 现在我被困在柏莱神官的石屋里,背后是目睹我偷运同胞尸体的柏莱首领,面前是一个除了秘法别的一无所知的笨蛋学者,还有一堆来路不明,可能让我的佩剑化身妖魔, 让我被锁进黑牢的古代遗迹。单挑蜘蛛骑士都比这来得要好。

克莉斯向前几步,远离皮门帘。她明白厚皮上镌刻的是某种纹章,纹章必定在柏莱神官间代代相传。上一次见它锁住过水汽,屋内黑锅的咕嘟声在帘子外面也完全听不见,但克莉斯落脚仍然尽可能地轻。谁知道让那些柏莱头领瞧见帝国军人和秘法师聚在他们大祭司家里会发生什么事情。

那一定不是给人吃的东西吧。克莉斯向圆肚黑锅里投去一瞥。铁锅装了一肚子原料不明的黄绿粘稠物,气泡不断拱出半个圆弧,紧接着清脆破裂。木勺就插在锅里,长柄被熬得发黑。

“你喝了锅里的迷汤?”如果这东西能喝的话。

“我不渴。”诺拉头也不抬,冷漠作答,又像是喃喃自语。她全神贯注在拼图大业上。彻底碎裂之前,石板上部刻有图案,底部则是文字。图形部分碎裂成指节大小的无数碎片,拼图人的操劳还原了它们原本的模样——至少眼前呈现的巴掌大的石雕看上去很完整。扭曲的裂缝之间,头戴羽冠的武士跨骑野兽,座下黑豹四足腾空,跃向远方。豹子由数片碎石拼合而成,腰际塌陷,似乎被重锤砸断。那豹子生有三只眼睛,一道闪电般的裂纹将额头正中的怪眼一劈两半,扭曲拉长的瞳孔盯着克莉斯瞧,让她肠子一阵绞痛。

是那个东西。黑色的眼瞳,腥臭的异空间。不,绝不能让她们知晓。克莉斯移开目光。诺拉腿边的木碗里,更多的碎石块堆成小丘,石片尖锐的棱角简直要将克莉斯的眼球切碎。

“该死的。”帘子上的纹章挡不住外间的动静。鲁鲁尔用大陆语抱怨,另一个的嗓音跟着响起来,听上去完全是个老女人。显然头领们受过正经的大陆语教育,然而发音很差,卷舌音里有一股子抹不去的柏莱味。

“容我提醒,您的用语彻底破坏了谈话的神圣性。”

“神圣”?柏莱人居然用这字眼形容他们的对谈,不知神官们得知后作何感想。克莉斯匆匆瞥了诺拉一眼。她的秘法师朋友显然对神秘事物毫无兴趣,只有她眼前的拼图除外。

“哈。”鲁鲁尔的冷笑很快被她烟锅弄出的噪音淹没。她用力敲击,恨不得把墙砖砸出个洞来。“你们三个家伙领来族人堵住我的门,逼我放弃老师教导的事业,倒有脸在这儿提她娘的神圣?!”她吧唧猛吸了几口劣质烟叶,补充道:“欺负我的狗,吃不饱饭的半大孩子。”

“我们的身体不再神圣。”说话的柏莱男人大陆语倒是讲得不错。“在这里,在这块肮脏,恶臭难闻的土地上出生的孩子,这些从未沐浴过光明王神光,从未饮过乌鲁河水的孩子……也包括我……我们不再是王座的子民。”

鲁鲁尔再次叩响烟锅。这回她找了个铁罐子,敲得金属声震耳欲聋。“我也是闻着这股屎尿味儿长大的,乌杉。”她停下来,门帘另一端躁动的空气随她一起凝滞。黑锅里咕嘟咕嘟地响,诺拉罕见地停下手里的研究,望向皮帘,似乎真在聆听。这家伙……克莉斯忽然想起来,她说她“爱上”了鲁鲁尔。克莉斯端详她湛蓝的双眼。不,要说这对眼睛里能够流露出爱意——那种闪烁在艾莉西娅眼底的,狂热,愚蠢,却又令人羡慕的痴迷的话,倒是月亮明天就会变蓝更加可信。

“我算是明白了,你们哪里来的胆子。喝臭水长大的鲁鲁尔不再是你们的鲁鲁尔了,是吧!”鲁鲁尔把她的烟杆扔进铁罐子里,烟杆将罐子撞倒,铁罐咕噜噜地滚过来,挤进皮帘与灰石门框之间。皮帘被撞开一角,克莉斯侧移闪开,一双深陷的铜色眸子一晃而过,克莉斯窥见对方眉宇间密布的细纹。被发现了?对于现代柏莱人的风俗,她并不十分了解,但直觉告诉她,柏莱人绝不会捧出珍藏的苦啤酒与腌肉,为两个钻进他们鲁鲁尔房间的帝国人接风。

万一爆发冲突……克莉斯环顾室内。嵌在墙体里的窄窗被皮帘掩得死死的,以窗帘的尺寸,只怕花斑爬出去都有些费事。硬打起来,我有高级秘法师相助,不至于被柏莱人埋进粪堆里——当然前提是我的秘法师不冒傻气。

克莉斯挪到诺拉身边,扯了扯她的肩膀。高级学士服的绸袍子被拉成可笑的形状,它的主人仍保持她信徒式的跪坐姿势,全然意识不到被发现的危险。

“您是莱曼布勒鲁鲁尔的转世,奥杜纳吉鲁鲁尔亲自证实,没有人会忘记。”

“没有忘记,只是不想承认。”鲁鲁尔把身子扔进椅子里,没有扶手的老旧木椅遭她蹂躏,吱呀作响。“神圣的事业不需要认可。你们大可以逃走,逃到蒙塔,逃去北方的阴霾之地,就算那样——”她“啪”地拍响大腿,“我也要守在这儿。海上的风暴永不平息,大陆桥早已沉入咸水底部,要想回家,只有这一个法子!”

“哼,您可以跟双子塔讨谷子吃,我们可不能靠吃屎过活。”另一位头领比先前说话的两位加起来都要尖刻。她开始说她“神圣”的柏莱语,克莉斯听不懂,转而打量诺拉。

把石屋里的小麦袋子和学士大人联系在一起根本不必费什么脑筋。帝国学士与帝国军人一样,都是不需要操心生计的家伙,何况诺拉身份特殊,绝非寻常学士可比。

“你这么干,西蒙大学士同意了?”

诺拉瞟了克莉斯一眼,克莉斯还没来得及期

待她的回答,她便转回门帘,似乎柏莱人的对话就写在帘子上。

搞不好,连拓片也是偷来的。克莉斯将目光投向亚麻黄的布匹,企图从上面找出偷盗强夺的证据来。

“你这样做,大学士会很为难。”摆弄这玩意儿会给你,给大学士,给我们大家带来无妄之灾。“趁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诺拉再次转过来,看克莉斯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文盲。诺拉扯动嘴角,甩出一记冷笑,明亮的蓝眸中满是嘲讽。“每件事都教他为难。没煮熟的鸡蛋,药剂师的猪毛刷子,皇帝的命令,红色的月亮,统统让他为难。”她扫视克莉斯,视线生满芒刺。“你为什么出现在这儿?专程来叫我收手?瞪我做什么?我向你打听死谷底下的事,那些地震,那柄古代角弓,刻满纹章的黑墙……你从未吐露实情。”

诺拉冷哼,同时将傲慢与讥讽演绎得惟妙惟肖。“你怕了。自从阴霾之地回来,你就成了胆小鬼。你拒绝真相,等同于拒绝秘法。拒绝秘法的人,终将被秘法抛弃。坦白说,我为莫荻斯大学士感到遗憾。”

“你懂得什么?!”克莉斯没法不生气。即便在双子塔里,诺拉也是出了名的难相处。但她从前只是无知——对他人的感情,世俗礼仪一无所知,现在她已有所不同,她讥讽里的恶意闪着乌金光芒,让克莉斯想起鲁鲁尔那根黝黑的狼牙棒。

“鲁莽绝不等同于勇敢!那东西会杀了你!”克莉斯指向地板上扭曲的三眼黑豹。“在世界的真相面前,秘法承认她自己的无知。已知的‘无知’正是秘法最有力的武器。”

“杀了我?用什么方式?你认为它有毒?还是通过未知的手段把我的脑子捣成豆渣?”兴奋为诺拉病态般白皙的脸颊刷上红晕,她一下子站起来,酸麻的膝盖不听使唤,让她重新坐倒回去。

洛德赛有两样东西最教人害怕:受辱的权贵,秘法的狂人。绝不能让诺拉知道苍穹与那些黑岩块的联系。克莉斯将巨剑收回鞘里。家里有柄古怪的剑已经不是好事,要是再加上一个擅长翻墙掏洞,不惜一切窥探你秘密的疯子秘法师,日子就只能用灾难来形容了。

克莉斯摁住怒火,回复往

常的冷漠模样。“我不知道。说不定它们跟骑蜘蛛的家伙是一路货。”

“那不可能。”诺拉抓起木盆里的碎石,凑近嗅它们的气味。“碎成这样已经很微弱,但我不会记错,黑石中起伏的特别的秘法波动。这会是一项划时代的发现,绝对的意义非凡!倘使黑岩果真来自灾变纪,那么你面前的就是已知附魔时间最长的纹章建筑!你能想象在那个年代,那个黑暗的,无知的,没有下水道与喷泉的肮脏年代,人们如何使用秘法,他们留下的庞大纹章又是所为何物?”

诺拉闭上眼,幻想让她神色幸福。然而幸福的光芒转眼间凋零,诺拉半睁开眼,蓝眸饱含讥讽。

一定是因为那些柏莱人,他们咕噜噜的交谈与黑锅的气泡融为和谐的一体,克莉斯几乎快将他们忽略。诺拉懂得柏莱语,还说得挺流利。克莉斯询问:“巨人泼你冷水了?”

“巨人?”诺拉冷笑,“不过一群想从皇帝脚下逃走的饥民罢了。”她将碎石放回木碗,石块的棱角在她手心留下深深浅浅的凹痕。“无所谓。他们也不算蠢到家,我能搬来的粮食养不活整个村子——当然我也不可能有那个意思。信仰真相的高尚灵魂自当得到充分供养,其余的嘛……”诺拉眯起左眼,右手虚握空气。“盲目的灵魂是无意义的。他们的饥饿,疾病,痛苦,死亡,全都没有意义,正如他们的诞生一般。他们宁愿死在海上,还是饿死在臭泥里,与我何干?”

“鲁鲁尔面前,你少说几句。”克莉斯可没诺拉那份信心,认为在族人离开之后,鲁鲁尔还会逗留洛德赛,只为了帮助完全不受人敬爱的诺拉学士揭开黑岩纹章的真相。“这样下去,她的狼牙棒迟早会砸破你的脑袋。”

“我不跑。”诺拉与鲁鲁尔异口同声。

“光明王的使命已展现在我眼前。莱曼布勒鲁鲁尔曾带领她的族人回到乌图,我也会将那份光荣带给你们——前提是你们别跑。如果有必要,我会把你们的膝盖都敲断。”

“听呐,我们的鲁鲁尔,要咱跪着回古陆。”

“哼,跑得快有什么用?跑得快就能从宿命里逃开?哈,没用的软蛋。”

“说谁软?”质问鲁鲁

尔的是那个尖刻的女人。鲁鲁尔哑然失笑。

“是什么让你不惜抛下不会水的儿子,也要渡海逃走,塔雅?在桑夏工地的时候,为什么拒绝我的要求?你的儿子被邪恶所伤,你为什么不敢为他报仇?说吧,你在地下看到了什么?”

鲁鲁尔将柏莱头领逼得倒退。木椅被挤开,翻倒在地。塔雅头领站在铁罐前面,透过皮帘的缝隙,可以看到她糊满污泥的草鞋。繁重的劳动让塔雅脚后跟的厚茧裂开,缝隙里塞满污垢。

塔雅又开始说柏莱语。克莉斯望向诺拉,她回望过来,反倒问她:“皇帝可以让柏莱人脱去奴籍吗?”

克莉斯一头雾水。“陛下,苏伊斯大神官,都能为选中的人去除奴隶项圈,但柏莱人不是奴隶。”他们只是卑微的异族,永远洗不去血肉里的臭味。

“你说的对,既然不是奴隶,那更无所谓了。”诺拉小声嘀咕,“要滚就滚,只要鲁鲁尔留下来……”她捻着手指,关于未来的希冀星辰般照亮她湛蓝的眼底。“就在我房里给她腾个住处。她教我古柏莱语,我们一起研究古迹,编写古柏莱语典籍。”诺拉转悠起来,像头推磨的驴。

又在发疯了。克莉斯叹息,为她头脑发昏的朋友浇上一盆恰如其分的冷水。

“没有学士会同意柏莱人住进双子塔。就算学士们没问题,鲁鲁尔也不会去。没有柏莱人,哪来的鲁鲁尔。”

诺拉哪里听得见,她摩拳擦掌,难掩兴奋。“我可以向她了解所有的细节,包括他们的纹章。至于她想学的,帝国建筑,秘法药剂,只要不违背双子神的意愿,我都可以教给她!”

你要教给她?村子地下洞穴一样的下水道如在眼前,诺拉与鲁鲁尔并肩站在洞窟里。她们摊开图纸,比照挖掘进度,神色亲密。马灯悬挂在她们背后的钢架上,由秘法驱动的升降机闪着金属的冷光。对于这位不谙人事的朋友,克莉斯挺愿意她与人亲近,但若前提是研究地下遗迹……克莉斯挤碎幻想的泡沫,她想按住诺拉的肩膀,然而诺拉不喜被人触碰。克莉斯硬生生止住念头,沉声警告。

“我再提醒一次,离那些石块远点儿。莽撞的探究将会招来灾祸。”

‘招来灾祸——’”诺拉学她,“听听你自己的声音,你使用的语言跟神棍可有什么两样?我告诉你——”诺拉竖起食指,摆出她惯有的说教姿态,接下来的句子完全被噪音掩盖。

柏莱人间的争执比她们激烈得多。鲁鲁尔怒吼,说出的句子又快又急。说话带刺的塔雅头领不甘示弱,居然反驳她的鲁鲁尔。有人劝架,他的劝阻让鲁鲁尔怒不可遏。她发出一连串爆破音,甚至动了手。克莉斯暗道不妙,却也无计可施。

柏莱人门板一样的背影压向皮帘,慌乱之中她扯住帘子,刺啦一声撕开唯一的遮羞布。厚皮帘子被拽下一半,皮帘上的纹章霎时间失去作用,里屋被隔绝的声响,气味,不能见光的人物,一下子呈现在柏莱人面前。透过他们的眼神,克莉斯觉得自己好像没穿衣服,跟诺拉滚在地上,干些不能让人瞧见的勾当。

的确见不得人。失手扯下帘子的塔雅头领瞪着克莉斯,焦黄的眼珠子快要掉出来。她扬起手,试图把帘子挂回去。开山凿石的粗壮手指碰掉更多的铁环,它们叮叮当当落了一地,悬挂铁环的长杆向下猛坠,抖落一地铁锈。

皮帘彻底垮下去,将遮羞布最后一片布料扯掉,塔雅头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头退到鲁鲁尔身后。她暗中与其他头领交换眼神,似乎在说,看吧,我们的鲁鲁尔勾结外族,如何再做光明王神圣的仆人?

第146章 端倪

“满意了?”鲁鲁尔抱起手臂, 视线扫过每一个人。她满是敌意的傲慢竖起一堵高墙,让人猜不透她心里的想法。“今天到此为止, 都回去吧。”她用了人人都能听懂的泛大陆语。我行我素,谁的话都不听的诺拉学士吸了吸鼻子,居然真的往外走。她没拿走拓片,那些印有古怪文字的油墨就那么暴露在日渐泛黄的晨光里,乌黑发亮。

“保管好,放在你这里比较安全。”诺拉向外走,说话的时候没有看鲁鲁尔。鲁鲁尔转过脸,视线落在克莉斯脸上,克莉斯回以注视, 鲁鲁尔撇撇嘴, 使个眼色。“你跟她一起。”

“去哪里?”

“还用问?”

“你承诺过,今天会告诉我所有真相。”

“前提是——”鲁鲁尔拖长尾音, “你让我满意。我们进行了一桩交易, 记得吗?”鲁鲁尔不由自主,瞥向克莉斯背负的巨剑。

她还在琢磨她不可告人的把戏, 她总是想着她自己那点儿破事儿,当然了, 他们每一个都一样。女人藏在裙子里的东西, 偷了半罐蜜酒的扒手,几个不认识的古文, 一柄陌生的剑,这些每一样,都比一个人的性命重要得多!

克莉斯站在原地,她的拳头,眉头, 蠕动的肠道,空旷的胃袋,每一样可以蜷缩的东西都不可抑制地收缩聚拢。连日来的忍耐业已突破极限,可怕的设想变得无法阻挡。

那女孩会死。绝无疑问。她像一头幼鹿,眼球湿润,浑身除了绒毛什么也没有。她被丢进森林里,跌跌撞撞闯进狮子的巢穴,在熊和鹰的注视下啃食草皮。一旦有人要她的性命……她什么也没有,甚至临死之前,她还在为结识了伟大的学士,帝国的统治者而沾沾自喜。

这算他妈的什么事情!

“你要兑现你的承诺。”克莉斯指着鲁鲁尔鼻尖。被称作乌杉的柏莱男人凑上来,将他魁梧的身体塞进鲁鲁尔与克莉斯之间。克莉斯懒得费心揣摩他的用意,她握住乌杉的胳膊,将他推到一旁。柏莱男人比想象中要软弱,克莉斯用力有些过猛,男人失去平衡,倒向石墙。

屏障除去,鲁鲁尔傲慢的神情板结在她铜色的脸上。她的冷笑冻结了,手臂垂下来,属于战士的气势在她肩头疯涨。要是那根狼牙棒就在手边,不用怀疑,此刻它必定扇过来,毫不留情砸向克莉斯的头颅。

我才不管你是什么东西呢!

克莉斯逼上前,塔雅冲过来。眨眼间她便越过鲁鲁尔,扑到克莉斯面前。这位上了年纪的柏莱头领本来没打算动手,她甚至没有握拳。在帝国的土地上,下等人种侵害帝国人可是头等重罪,伤害平民即可当场处死,而她克莉斯?沐恩,好歹是位爵士。

克莉斯握住塔雅手腕,要将她推向一边。她比乌杉坚强,好歹站稳脚跟,做出不愿从保护鲁鲁尔的阵线上撤离的强硬姿态。

“哼。”鲁鲁尔笑容冰凉。她的声音混在铁锅咕嘟咕嘟的声响里,像根冷硬的钢管。“拜托您睁开眼睛瞧清楚,帝国的大人。我来问您,谁瞧见您进了村子,除了屋里的几个人,谁会知道您被打死在这里,佩剑扔进‘猪人’也不肯去的烂泥里,骨头进了狗的肚子?”她语气陡转,凌厉的气势弩矢般爆射。

“拿下她!留下她的剑!”

“做梦!”克莉斯抽出短剑,塔雅手臂顿时获得自由。她用实际行动证明了柏莱人的恐怖蛮力。她的拳头挥过来,距离太近,即便克莉斯敏捷过人,仍然被她碰到。颧骨发出轻微的声响,那块皮肤立刻失去知觉,只怕已经肿了。

克莉斯顾不了那么多,她掷出短剑,鲁鲁尔侧身避过,短剑刺出一条灰暗的弧线,斜飞过诺拉肩膀,扎进门里。

“诺拉。”克莉斯呼唤她的朋友。鲁鲁尔笑起来。“凭你的脑瓜,还会以为在遗迹和你之间,她会选择你?”袍摆糊满黑泥的学士大人耸耸肩。“探求真理的道路难免伴随牺牲。秘法会记得你,双子会听闻你的名字——当然是在我成书之后。”诺拉指指克莉斯,明明不冷,她仍将手拢进大袖子里。“为世界的真相牺牲,你该觉得光荣。”

克莉斯骂了句脏话,院子里的獒犬狂吠起来,与她对骂,门闩几乎在下一个眨眼前便被撞断。来人蛮力惊人,不仅一击撞断小臂宽的木棍,顺道把那对被烟火燎得黝黑的门板也撞飞一扇。

温热的晨光,熏人的海风,小山般

的柏莱人一下子全部涌进石屋。首当其冲的是个柏莱男人,他肤色暗沉,有对与母亲相仿的刻薄颧骨。柏莱男人拎着拳头,飞快地瞥了一眼摇摇欲坠的那扇门板上插着的短剑,揣摩事态。仁娜头领用柏莱语跟她的儿子交谈,看守院落的獒犬化作一股黄风,猛冲进来。

克莉斯压住动用苍穹的冲动,避开帝国獒的扑咬,对准黄狗的肋骨猛踢一脚。獒犬被她踹飞,尖叫着滚出两圈,想要挣扎起来,折断的肋骨让它躺倒回去。花斑大呼狗的名字,抄起断裂的门闩冲上来,扬手便砸。克莉斯不想对孩子动手,向后跃开,侧脸顿时吃了一罐子。

铁罐发出生硬的闷响,克莉斯头部受创,一阵眩晕。等她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左膝已经挨了好几棍子。塔雅手持铁罐,绷紧了脸不断挥舞铁器,熟铁接连砸向克莉斯头脸,完全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

他们真要杀了我。当然了,合理的打算。要是让我活着出去,全村都得丧命。

克莉斯架起手臂,挡开铁罐的又一次袭击。黑罐“当”地撞上她的肘关节,塔雅再要袭击,克莉斯已经拔剑在手。

出鞘的苍穹宛如白蟒,塔雅被它咬伤,铁罐哐当落地。她捂住手,殷红的血溢出指缝,滴落成线。花斑仍在挥舞她的木头武器,克莉斯挥剑击中她的身体。巨剑血槽里的蓝光撞上女孩的下颌,钢铁身躯中蕴含的恐怖力量将她掀飞。花斑后背撞上石墙,要是换作帝国女孩,这一下足教她半数肋骨报废。但柏莱人身体强健,远胜帝国种。花斑吐口带血的唾沫,连滚带爬往里屋钻。

“待在原地。”克莉斯斜撩巨剑,几滴血珠被她甩起,在绚烂的朝阳中呈现出华丽的橙色。血珠飞向鲁鲁尔,打在她脸颊上,她傻了似的,盯住克莉斯一动不动。克莉斯摆动肩膀,剑尖直指鲁鲁尔。

“谁要再动一根指头,我现在就劈了她。”她向花斑投去冷漠的一瞥,“在你找到狼牙棒之前,你的鲁鲁尔就会变成两片鲜肉。”

“哦?你试试看?”诺拉立在半垮的门边,双手仍拢在袖子里,鬼知道她在那双大袖子的内袋里捏着什么秘法武器。在她背后,门外还有四个人,白发剃得紧贴头皮的柏莱女人正要转身,克莉斯叫住她。

“外面的也一样。”

诺拉冷笑,“别被她糊弄了。”

“是吗?”克莉斯转向诺拉,苍穹猛的扬起,血槽中蓝光暴涨,透明的纹章冲向剑尖,一闪而过。巨剑劈出一道凌厉的挑斩,空气嗡地震动,无形的剑刃挑断柏莱人膝盖后的筋腱。女人哀嚎一声,扑倒在小院的硬泥地上,鲜血泉涌,浸透她的麻布裤子,落进污泥里。

诺拉瞪大眼睛,连鼻孔也跟着张开。“你是怎么做到——”

鲁鲁尔打断她,用柏莱语冷漠下令。克莉斯认为她说的是“拿下她”。石屋内的柏莱人全冲上来,塔雅捂着受伤的手,低头撞向克莉斯。克莉斯轻松避开,乌杉早等在后面,提起陶罐大的拳头,挥出致命的一击。克莉斯弯腰避开,柏莱人提起膝盖,撞向她下颌,克莉斯调转苍穹,将剑柄狠狠捅进他小腹里。乌杉疼得跪下去,獒犬重新爬起来,花斑趁机扑过来,双手高举断木。

没完没了。

克莉斯只是稍动心念。苍穹与她心意相通,剑身微颤,蔚蓝的波光滑过新生的纹章,无形的剑锋刺破空气,隔空割破鲁鲁尔的耳垂。

“我会劈开她。”克莉斯扫视室内,视线从柏莱人阴沉惊惧的脸上一一滑过,而后是院落里面,将受伤的女人围在队伍中间的年轻人。克莉斯的视线最后移到诺拉身上,她抓着秘法绳索,艳绿的绳子钻出袖管,垂在外面。

“你可以冒险试试看。”

诺拉脸皮抖动,难以揣测她究竟要摆出什么表情。被背叛的愤怒?痛失爱侣的恐惧?无能的绝望?在她缺乏人性的心灵深处,恐怕连她自己也分辨不出涌动的灰黑潮水究竟是些什么。

“杀了她,你就是秘法的敌人!”她最后咬牙切齿,丢出这么一句。克莉斯忍俊不禁。她笑容冷酷,饱含此刻最需要的残忍,只可惜她的对手对此缺乏感知。

凝固的室内,只有鲁鲁尔行动如常。她迈步走上来,双手捂住苍穹。血槽的蓝光穿过她的指缝,淡薄但仍清晰。她垂下视线,亮银色的眼底倒映出泪珠般的蓝点。

“你若喜欢,先从手指开始。”

鲁鲁尔置若罔闻。她抚过剑身

,神色陶醉,仿如掌下躺着的是久别重逢的伴侣。

“是我对不起您。”她抬起眼,与她对视的一瞬间,克莉斯以为她要跪下去。鲁鲁尔顿了顿,将涌起的感觉咽下去。“作为回报,我可以告诉您……任何您想知道,恰好我也知道的事,只是恐怕不能满足您的愿望……”她环顾室内,确认每一个柏莱人的惊疑交加,“这座村子,您若是想来,我们随时随地欢迎。至于你——”鲁鲁尔忽然转向诺拉,“你也不准为难她!”

诺拉像个白痴一样张着嘴。虽然面色沉静,但克莉斯心里也好不到哪里去。懊悔的铅云缓缓聚拢。柏莱人也就罢了,我让诺拉看到了,这柄倒霉的剑异常的样子。她不可能忘记,也就意味着,惊动学会是迟早的事。

说不定,倒是美事一桩。克莉斯咽下唾沫,满嘴苦涩。

第147章 我的你

四下空无一人。耳朵好疼,像有钢针在往里狠命地钻。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伸出手,什么也抓不住。没有人在那里。充盈胸膛的,与其说是痛苦,不如称之为麻木。

呼吸不了。根本连一个气泡也吐不出来了。眼前渐渐模糊,周围变得很黑,越来越黑,像每一个孤独的夜晚,像永远走不出来的,那个漆黑的梦。

绯娜张开嘴,呼唤她的名字,涌进来的只有苦涩的咸水。没有用的,她不在这里,她业已离去,留下你孤身一人。

我永远都是你的,你也永远都是我的。我就在这儿,在你身边,没有什么能将我们拆散。

可笑,无耻的谎言。骗我的人不多,在他们之中,你让我失去最多。

最后几星鱼鳞样的光点终于溃散,希望一头栽进深渊。绯娜?威尔普斯闭上双眼,任由冰冷的绝望将自己吞没。她的身体向下坠落,她的出生就是坠落的开始。她的眼睛尚未睁开,母亲就弃她而去,父亲嘴上不说,但她清楚他的意思。他用绸缎将她包裹,命人为她佩戴珠宝,赠给她骏马与宝剑。可他从未像注视姐兄一样注视过她,他从未握住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鞍前,称呼她为“我的孩子”。

绯娜继续沉没。一切都脱离了控制,从未有任何人,任何事在她的掌控之中。她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了。

你要站起来。你必须要坚强。因为你,是我的妹妹。

我不——

绯娜头一回忤逆她。她愤怒地挥舞手臂,出乎意料却又顺理成章地,抓到了她散开的发丝。她拼尽全力睁开一只眼,朦胧中,她瞥见她张开双臂,像一只巨大的鹰。她的披风被水流高高举起,一片昏黑中,白狮快要跃出缎面,纵身扑向她。

她够到了她的手,然后是她的腰,她的背,她的胸膛与其中搏动的心脏。她被她搂在怀里,飞一样地脱离恐怖的深渊,奔向光明。

阳光陡然刺痛她的眼睛。嘈杂的声响宛如洪水,将她的身体推来推去。链甲沙沙地响,骑士的剑鞘拍打钢甲,旗帜被风扯动,啪地脆响。海浪一阵又一阵,哗哗地将人潮推到她身边。好多人,数不清的男人和女人呼唤着她,他们唤她“殿下”,只有她叫她的名字。她摸上她的脸,手掌暖得像有太阳藏在里面。绯娜很想哭,但她做不到。她是神的孩子,神的孩子永不落泪。

她张开嘴,哇地吐出一口海水。姐姐将她抱起来,让她趴在自己的膝盖上。苦水不受控制,向外喷溅,她吐到浑身颤抖,口水鼻涕糊了满脸,眼里灌满辛辣的液体。

“绯娜,绯娜,亲爱的,看着我,我的小猞猁,我在这里,你没事了。”最后她将她扶起来,让她侧坐在自己大腿上。绯娜从未见她如此狼狈过。她的红发湿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脸上,披风皱成一团。她的胸口甚至粘着一团海藻,脏兮兮地挡住战狮刺绣。绯娜拈走那团脏东西,被她笑着搂进怀里。“对不起。”她贴在她胸口的软肉上,听见她的心脏咚咚跳个不停,就像她自己的一样。

“为什么道歉?”姐姐摩挲她的胳膊。她的手总是那么暖,因寒冷和恐惧而变得僵硬的肌肉在她的抚摸下松弛下来,服帖地贴住她的掌心。“我的小女孩不用道歉。”

姐姐拉开与她的距离。她在看我,绯娜心想,她在用力看我,比看地图和账本时还要用力。绯娜也在凝视她。即使浑身狼狈,她依然灿烂得让人无法长久凝视。她是一道光,让甲板上所有人都成了琐碎的陪衬。

她的光对她微笑,搂住她的肩膀,将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

“我从未如此害怕过。”

“害怕?”

“是呀,我害怕。我怕我会失去你。”

绯娜睁大眼睛。“姐姐是英雄,盖世英雄从不害怕。”

她的姐姐大笑起来,惊飞桅杆上的白尾鸥鸟。“英雄不是那样的,我的孩子。”

“英雄不是那样的。”绯娜模仿。她钻进她的怀里,阖上眼皮,紧搂住她。她的天鹅绒长袍又湿又凉。她贴上她的胸口,贪恋她强健的心跳声。然而什么也没有。那里一片死寂,她的胸膛冬夜般寒凉,原本柔软的地方僵硬得难以置信。

不——绯娜心中尖叫,坠落般的恐惧将她占据,钻透她的身体。

她撑起身子,惊觉自己趴在棺木里。她躺在那儿,面色白中泛青,双眼紧闭,两手合在胸前,握住镶有狮首的黄金权杖。那是父亲的权杖,狮鬃里十二颗青金石连缀成一道弧线,象征着他——伟大的十二世皇帝。

她身披加冕华服,斜挂绶带,头戴狮王宝冠。冠冕金光四射,雄狮端坐中央,手按宝珠,额心蓝宝石幽深如海。

不,这繁琐的装扮,这该死的帽子,她应该坐在王座上,被它压得转不了头,而不是这样,舒舒服服躺在这里,任由别人的泪水沾湿自己的胸襟。

你真该死。为何你像一个死人,不再回应我,不再履行你的诺言。你将会成为皇帝,你是帝国的光芒,你带给所有人希望,唯独教我失望!你是神的孩子,你有狮子的血液,你是我的姐姐,你为什么会死?你凭什么!可恶,我骂了你,我已经辱骂了你,你为什么还不站起来,用你的声音责备我?

我想要听你责骂我。你还没骂过我,要是知道我做下了哪些混账事,你一定会气得骂我的。你还没有对我发过脾气,怎么就弃我而去了?

痛楚让绯娜的脸皱成一团。她痛苦大喊,扑向姐姐的遗体。

棺木漆黑的天鹅绒内衬忽然扭动起来。它们被施了魔法,摇摆着疯狂生长。乌黑的长毛眨眼间将姐姐吞没。绯娜扑进那团黑影里。她失去了所有支撑,石头一般向下坠落。

漆黑的梦,又来了。耳边都是风声,空气里有股难以形容的怪味。望不见尽头的深渊中,似乎有千万条乌黑的蠕虫在扭动。绯娜心里发毛,大声咒骂。其中一头听到了她的声音,仰起头来望向她。她看到那东西的眼睛,黑得分不清哪里是眼眶,瞳孔却腥红如月。

尊贵的殿下,为您祈求平安,健康与美满。

“去你妈的!”绯娜大骂。她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坐在寝宫的大床上。虫鸣一声接一声,不知夜深几许。

我醉了?

绯娜揉了揉太阳穴。头颅里似乎装了一团浆糊,汗液浸湿睡袍,昂贵的银灰色丝绸紧贴着她,很不舒爽。她解开长袍的腰带,袒露胸脯,伸手去够水壶。瓷壶就在床边,然而一滴水也没有了。绯娜咒骂一句,顺手将它抛在床上。她的枕边一片凌乱,铺床的绸缎皱在一起,她已经不记得入睡前侍奉她的是哪家小姐。

这个和那个,究竟有何不同?

绯娜下了床,从蒙塔运来的长绒地毯温柔地贴着她的脚心。窗帘都放下来了,门帘却大开着。暗红的月光越过露台,穿过门上的玻璃,为长绒地毯着上诡异的色彩,活像笨拙的女仆没能将见证命案的它清洗如新。

不过是颜色变了而已,既不能杀敌,也不能让民众就此背弃大神官——除非让他们恐惧成真。只要神庙的土地与赋税回到我们手里,新城和皇陵就算不上消化不了的硬骨头。总不能让金子堆成的城池就那么烂在雨里。

绯娜赤足走到玻璃门前。地毯已尽,瓷砖硬凉。盆栽的铁树守在门口,仿佛头戴羽冠的粗壮侍卫。她推开门,踩上露台的粗白石。月亮不如从前明亮,但却更加显眼。星群不受红月影响,亮白如昔。血红的月亮与群星挤在同一张天幕上,说不清究竟谁才是更诡异的那个。

要是碰到这种怪事的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绯娜走向露台的石质围栏。正对露台大门的方向坐了两只石狮,雄狮头戴王冠,遥望红月。绯娜走到石狮背后,抚摸它黯淡的冠冕。

无论如何,不会烂醉如泥吧。哪怕一晚的放纵,也不会有。呵呵,我还真是不成器呀,又有什么立场笑话他。

绯娜手按皇冠,探身向下望去。五名狮卫排成纵队,背朝露台向后花园入口走去,火把摇曳的橙光让他们的钢甲色泽如金。“帝国金色的血液”,姐姐曾经盛赞他们。这些人既没领地收取税金,也不靠俘虏贵族的赎金过活,他们以战斗为生,自从入伍便生活在一起,一同起床,一起出操,同场训练,同室而眠。蒙塔的铁甲战舰不是他们的对手,更别提阴霾之地。奥维利亚沿袭旧制,领主只为自己巴掌大的田地而战,骑士醉倒在娼妓身上,雇佣兵只认银币——包括上面至高皇帝的雕像。就连那个学士脑子的克莉斯也在报告里说,黑岩堡的侍卫长觊觎小姐,然而他的忠诚显然得不到大公的青睐。埃顿需要笼络的大领主超过七位,只可惜他没更多女儿可卖。

绯娜的目光跟随狮卫火把橘红的光团,他们的披风摇摆,刺绣的银线光芒流转。撕碎奥维利亚宛如狮子扑兔,然而月丘上的敌人呢?他们会为我亮出长矛,冲上天梯吗?还是调转矛头,将致命的利刃对准我?

绯娜思绪万千。夜风轻抚她的红发,露台下树影憧憧,月桂体态婀娜,蓝花楹绚丽出尘,灌木叶片沙沙作响,砂土滑落的动静有如砂纸蹭过脸颊,将绯娜从宿醉中惊醒。她毫不犹豫,退到铁树后面,放低身子。摩擦声越来越近,叶片遮挡视野,绯娜发现入侵者的时候,那家伙的右手已经勾住了石围栏。这刺客不仅胆大包天,体力也不错,单凭右臂发力,便潇洒翻过围栏。她的长筒靴拴在一起,挂在脖子上左右摇晃。

不知深浅的小东西。绯娜蹲得更低,倚住墙壁。刺客拍去上衣土灰,走向虚掩的大门。她很有经验,没带长剑,匕首贴在她腰侧,透过铁树针状的叶片,勉强可以瞥见剑柄乌黑的突起。刺客赤脚行走,几乎没有动静,只能听到夜风中门轴的轻响。她向门内张望,卧室很深,又没灯光,露台上不可能看得清楚。刺客于是大摇大摆,径直走向大门,显然没注意到铁树的影子有什么古怪。

就在她踏进门内的瞬间,绯娜冲出藏身处,闪到刺客背后。要是换做更便利的藏身处,这次偷袭创造的战机足够拧掉她的脖子。都怪那倒霉的铁树,帝国的公主可不擅长躲在盆栽后面。冲出来的时候,她挤开了花盆,刺客受惊,转过来半张脸。致命一击的时机转瞬即逝。绯娜只得转而箍住她的脖子,刺客顺势握紧她的胳膊,要将她摔过肩膀。

“哼。”绯娜冷笑。用上军队里摔跤的法子,去勾刺客小腿。刺客不甘示弱,反手抱住她的腰,要将她反摔过去。一时之间,两人势均力敌,谁也没能将对方利落放倒,反而同时在角力之中失去平衡。两人同时向门内倒去,刺客撞上门把手,几乎将整扇门撞飞。玻璃门呼地敞开到极限,木条间镶嵌的透明玻璃发出刺耳的噪音。她脖子上的皮靴摔飞出去,蹭过玻璃,砸翻矮柜上的一串烛台。门上的玻璃倘若在头顶碎裂,帝国公主绝美的容颜恐怕难保。但绯娜全没考虑那些。她迅速夺回主动权,骑在刺客身上,照脸就是一拳。刺客大声喊痛,绯娜顺势拔出刺客的匕首,抵住她的下颌。

“谁派你来的。”

“当然是爱的女神,我亲爱的。”

绯娜愣住,这才认出艾莉西娅的声音。她晃了晃因醉酒而胀痛的脑袋,将剑身啪地打在艾莉西娅脸皮上。“夜入寝宫,莫娜尔派你来送死吗?”

“我——咳咳咳——”艾莉西娅急着辩解,呛得咳嗽起来。

钢铁的脚步混同呼喊,与灯光汇聚成一条嘈杂的河流,冲入室内。领头的是梅伊,她提剑在手,未戴头盔,蔚蓝的眼睛里满是警惕。

“殿下。”她握剑走过来,看样子想要削掉艾莉西娅的脑袋。另有七名狮卫跟在她后面,鱼贯而入。马灯带来光明,侍女从铁甲的缝隙里挤进来,将室内蜡烛一一点燃。

“你在流血。”绯娜转动手腕,匕首雪亮剑锋抹开艾莉西娅的鼻血。“很配你的肤色。”她评价道,继而询问梅伊:“见到我,为何不行礼?”

“保护殿下免受威胁是属下的第一要务。”

“威胁?”绯娜挑起嘴角,“你瞧她,哪根指头有能力威胁我?”

她跨坐艾莉西娅小腹,睡袍腰带散开,里面不着片缕。渐渐扩大的蜡烛光团照亮她的胸脯,艾莉西娅的视线与她的欲望同样灼热,从她饱满的双乳之间一路滑下去。

“好看吗?”绯娜挑着那抹笑,用匕首抵住艾莉西娅鼻尖。她染血的皮肤陷了下去,疼痛让她泄露出痛苦的神色。绯娜低头端详痛苦与迷恋糅合在她脸上的模样,慢悠悠吐出冰凉的句子。

“我要把你丢进黑牢,喂乌鸦。”

“不,你不会的。”

“哦?你倒是说说看,凭什么不会?”

绯娜转动匕首,剑尖沿着艾莉西娅鼻子的中隔,划向嘴唇。她用力不小,帝国钢打造的利刃在艾莉西娅的皮肤与嘴唇上留下发红的凹陷。剑尖划过下巴,顶起艾莉西娅的下颌,将她柔软的咽喉暴露在绯娜的视线里。公主的阶下囚紧张地吞咽口水,喉头颤动,像只被蛇缠上的青蛙。

“我已经宣誓向你效忠,我把我的性命和灵魂都交付给了你,留下艾莉西娅比杀掉她更有价值。”

“哼,对我效忠的人多到数不过来。究竟是哪位神给了你勇气,让你以为夜闯我的寝宫还能免除责罚?”匕首刺了进去,血珠冒出来,为剑尖染上它应有的颜色。这是一把好剑,宝剑必须饮血。

“如果要死,艾莉西娅只愿意死在你的手里。”

“谁让你挑了?”

“向诸神发誓,我的一切都是你的,随时可以取走。”

“诸神太远,神子正骑着你。”

艾莉西娅躺在绯娜身下,嘿嘿笑起来。“那就死在神子身边吧。艾莉西娅永远都是她的,她想留在神子身边。”

绯娜的笑容骤然敛去,她握着匕首,挑开艾莉西娅的衣领,切掉她的黄铜纽扣。剑尖刺破衬衣,将之划开,露出她的左胸。绯娜手腕用力,剑尖挤进艾莉西娅的皮肤里,死死抵着血肉。

如果她对我说谎,倘若她背叛我……绯娜轻抖手腕,匕首刺破皮肤的第一层屏障。用不着乌鸦动手,我要亲手宰了她。她看进艾莉西娅眼里,艾莉西娅也望着她。出乎意料地,平日里飞扬的红眼睛很平静,只有烛火在她眼底闪烁。绯娜望着那双眼睛,未曾想起大贵族粗鲁的私生女儿,名声传遍洛德赛交际圈的放荡女人。一个刻骨铭心的身影在她脑海中徘徊。她也曾如此向她保证,她的眼中既无傲慢,也无夸耀,只有令人安心的平和。

别再骗我。你又不是她。

绯娜反手赏给艾莉西娅一个响亮的耳光,倏地起身。“我警告过你,别在我面前谎称永远!留着你的伎俩对付十三岁的小女孩吧。”

“艾莉西娅没有小女孩,她只有你。”艾莉西娅坐起来,捏住袖子擦拭血迹。她凝视绯娜,眼神分明在笑。绯娜投去冷漠的一瞥,转向梅伊。“她是怎么溜进来的,经过哪些岗哨,值守的都是谁,给我一个不漏地查出来。明天早会之后,让凯滚过来领死。”梅伊颔首领命,绯娜挥挥袖子,遣去侍从。卧室门尚未合拢,艾莉西娅便一下子跳起来。她的脸没拾掇干净,下巴上一片粉红。绯娜伸掌给她搓了两把,那女人立即喜笑颜开,转眼间将挨打的事抛在脑后。

“我打你,你还笑,脑子有病?”绯娜责问,同时任由她环住自己的腰。门仍敞开着,夜风吹进室内,带起艾莉西娅的金发。她的发丛间饱含女人特有的香气,对于这类事,绯娜永远不知疲倦。

别的不说,她的脸蛋和手艺是好的,对我也算忠诚。沉睡于两股间的渴望霎时间饱胀起来,绯娜凑近送上门来的床伴,品尝她唇间残留的腥甜气息。对方比她还要干渴,忘情地吮吸她,留下一连串淫靡的水声。

“你冒死闯进来,就是为了这个?”  “啊……你忘了多久没有召见我。”她埋进怀里抱怨。绯娜忍俊不禁,“挨打的时候很坦然,现在倒委屈了?”

“我把第七舰队的一切都告诉你了,你却不召唤。除了偷溜进来,还有什么办法?”

那是几时的事?绯娜努力回想。好像是去赛马的那一天?连日来收到的礼物太多,大多都是无关紧要的。她把它们全搞混了,乱糟糟地堆在脑子里。得把它找出来。绯娜想着,环上艾莉西娅的腰,双手自然搁在她屁股上。“近日杂务缠身,仆从疏忽也在所难免。既然是你亲手所书,我一定找出来。”说着,她托起艾莉西娅,抱着她走向等候已久的宽阔卧床。

第148章 公主殿下(上)

“看住大门, 一只耗子也不准溜进去。”绯娜打开车窗,吩咐凯。为了配合她出行, 凯今天只套了一件硬皮甲,他把手按在锃亮的胸甲上,献上他同样闪亮的笑容。绯娜略微颔首,转而吩咐车夫,车轮转动起来,隆隆地颠簸碾过碎石路,转眼便将男人殷勤的笑脸抛在扬尘里。

事实上,那张脸根本没能落进公主殿下眼里。在她的身上,血统, 权势, 容貌,任意一样都足以令洛德赛所有的单身男子大献殷情。哼, 一群用裤裆思考的蠢货。尽管她对女人的贪念从不稍加掩饰, 蠢材们还是前赴后继,把雄性蠢笨的笑脸堆叠在她面前——比如那个金牙葛利。不过, 也不算十足的糟糕,需要办妥的事有很多, 总有用得上他们的愚蠢的时候。绯娜探出头, 眺望碎石道尽头。

凉风拂面。濡湿的雨云先于殿下抵达洛德赛市郊。铸币厂矮胖的身形隐藏在灰绿的树影之间,烟囱口冒出粗壮的黑烟, 转眼间被风搅散。烟火与土腥气漂浮在空气中,殿下尚未用晚膳,她没什么胃口,但愿恪尽职守的琼斯大人也一样。

车厢摇晃着停下,守卫认出绯娜的脸, 小跑过来替她开门。车门裂开一道窄缝,热风沿着裙摆的裂隙涌上来,待到行到铸币厂内,空气更是热得快要将皮凉鞋的硬底熔化。

热浪填满整个铸币厂。煤炭被塞进炉膛里,发出白炽的火光,光着上身的男人守在炉边,挥汗如雨。十二只炉膛全部开足火力,贵重金属被熔炼成液体,一身腱子肉的铁匠带着厚手套,从火炉上夹出铸铁坩埚,将黄澄澄的灼热溶液倒进铸锭里。工厂里蒸汽升腾,出自双子塔的器械等在铸锭后面,黝黑的钢铁长臂挂满水珠,神经质般地不断抽击,捶打冷却后的铸块。

身着绸裙的财政大臣与铸币厂总管弗雷多?哈金森爵士并肩站在铁臂下,以咬耳朵的姿态互相嚷嚷。财政大臣琼斯的酒红长裙后背濡湿了一大块,深红近黑的绸缎紧贴她的背脊,显出微驼的老态。绯娜径直走向他们,佛雷多大人率先发现雾团中的殿下,他率先鞠躬,琼斯反应极快,躬身的动作利落得像个少女。

殿下。看嘴型,琼斯大人呼唤了她,旁边的秘法机器仿如巨蛇,发出嘶嘶巨响,完全压制住财政大臣的声音。绯娜招了招手,佛雷多咧开肥厚的嘴唇憨笑,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缝,却并不迈步。直到琼斯前行,他才迈开步子跟在后面。瞧他这副小心翼翼的忠厚模样,不知内情的还真要把他错当成正直的老实人了。

“殿下,您这是?”琼斯大人赶到绯娜跟前,她的嗓子哑了,灰黑的眼里写满探究。

“午间老哥偶然提起,我跟他要求过来看看。”绯娜打量机器手臂,随口撒了个谎。琼斯没有怀疑——就算真的怀疑她也不敢表露出来。她展开老贵族无懈可击的微笑,殿下忧国忧民实乃帝国的荣耀之类的奉承话无须思考,便在她那双薄唇之间自然流淌。

“刚才的样币。”绯娜伸出手,打断琼斯大人的滔滔不绝。弗雷多爵士向琼斯大人投去询问的目光,手却已经伸进腰带里。琼斯大人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地颔首,弗雷多双手捧住金币,呈给绯娜。

新币比旧金币大上一圈,一样的金黄闪亮。绯娜接过来掂了掂,分辨不出分量的差异。老哥倒是不傻,新币比旧币更大,分量的感觉便难以把握。不过既然有学士参与其中,就算他们造出了与黄金等重的合金,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你们掺了多少?”绯娜把新币捏在手里。弗雷多爵士摆动他的厚嘴唇,连声否认。“没有没有,我们尊奉御令行事,绝不会干出违背陛下旨意的事。”绯娜无声微笑。“你说的没错,大家都是奉旨行事。”无人追责,他先把自己撇了个干净。绯娜心中冷笑。她摊开掌心,打量手中温热的钱币。金币正面刻了一名青年男子的侧脸,他头戴桂冠,鬓角修长,脑后金光四射,绝非看惯了的小卷毛至高皇帝。金币边缘以蝇头小字雕了“太阳神永世普照”的颂词。

可怜的神祇,自从帝国历以来便被遗忘在众神殿冷清的角落,好不容易熬到被皇帝选为主神的一天,迎接他的却是掺了杂质的假金币。

绯娜抛回金币,弗雷多手忙脚乱了一番,终于还是让样币飞了出去。金币撞上搬运中的铸块,弹到更远的角落。弗雷多噘起他的厚嘴唇,正要怒骂一番,继而想起殿下仍在身边。“还不去给我捡回来?”合力搬运铸块的工人停下脚步,望向他的两双眼睛一样挂着青黑的眼圈,呆滞无神。两个人都只围了一块遮羞布,亚麻编织的短裙早已汗得透湿,紧紧包住屁股。“算了算了,搬好你的金砖。” 弗雷多爵士摇晃起他的肥屁股,朝落地的金币奔过去。

“日夜赶工?”绯娜丢下弗雷多爵士,转身走向铸币厂外。琼斯跟上来,她没有别的选择,像只盲目的羔羊。“工人们恪尽职守,殿下。”琼斯大人掏出丝帕擦拭额头,她的眼妆被汗水弄花,眼角挂有墨色的泪痕。绯娜没有提醒她,佯作随意地总结:“老哥未免要得太多太急,要我说,等到明年也未尝不可。”琼斯没有反驳,折起丝帕一角小心按着额角,这下绯娜确信自己的猜想没错。

“雕刻间在这边,殿下。”绯娜绕过一排两人合扛木箱的劳工,琼斯伸长胳膊,抖着丝帕指向厂房深处。石砖路的尽头,蒸汽与热力变得稀薄,七八排雕刻工人并肩坐在长桌前,叮叮当当敲个不停。一模一样的母模放在他们中间,在秘法灯光的照射下发出乌金的光芒。

“成品过几日再瞧。”绯娜在厂房门口站定,水汽变得浓郁,闪电在铅云间流窜,将它们的边缘照亮,低沉的雷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琼斯踩着雷声赶上来,绯娜瞥了她一眼,发现她向铸币厂内张望。

“你知道我有个习惯,重要的事只跟少数重要的人商量。”琼斯大人的视线终于转回来。哼,闻到肉香才肯摇尾巴的老狗。

“我在桑夏的宫殿,内饰还全无着落。老哥让我自己安排,你知道,我最近实在抽不出时间,总不能睡在石头屋子里。”绯娜在琼斯大人心中摇晃不休的小天平上丢下一枚小小的砝码,头也不回地走进风里。她听到琼斯跟上来的皮鞋声,心中暗喜。

绯娜径直走向来时的马车。这辆马车十足低调,车门只有简单的橄榄枝雕刻,屁股后面连枚伪造的家徽也没有。拉车的马来自厨房,栗色的鬃毛粗糙脏乱,轻甩着它那鱼腥味儿的尾巴。然而车内一切都已打点妥当。琼斯大人的屁股沾上冰凉顺滑的丝绸座垫时,脸上的松弛绝不是装出来的。绯娜与她相对而坐,两人中间的小圆桌上,醉美人刚从冰桶里拿出来不久,银杯内壁映照出佳酿的颜色,与杯座上酒红的宝石相得益彰。

“尝尝罢,帝国141年酿造的,你知道我只喝最好的。”绯娜挤挤眼。凉爽的夜风,舒适的座位,美酒迷人的芬芳,都叫琼斯大人松弛。她禁不住诱惑,捧起酒杯。葡萄酒沾湿她干渴的嘴唇之后,银杯倾了又倾,琼斯大人喉头滑动,不可抑制地一饮而尽。

141年的醉美人最好,也最醉人。绯娜叉起一小块切好的干酪,靠向羽毛软枕。“说到底,我们都是为了陛下的旨意而忙碌的臣子,私底下不必拘束。”绯娜又说。在她的示意下,琼斯大人重新斟满酒杯,尝了一块干酪。

眼见她端起酒杯,绯娜趁她低头啜饮,挑起浅笑。“话虽如此,您的贺礼未免太缺乏新意。”握柄上坐着金鹈鹕的轻弩?那是什么玩意儿?蒙塔小姐打情郎的玩具?可怜的琼斯大人被酒噎住,化开的眼妆被挤向眼角,准确勾勒出主人细密的鱼尾纹。

“当然,您不愿过于出众的初衷我能理解,然而作为今后密切合作的伙伴,我还是希望我们能够更加亲密一些。”

绯娜倾身将银叉放回盘中,欣赏琼斯的神情。财政大臣很配合地表现出局促的样子,双手捧杯搁在膝头,拇指摩挲着杯座的宝石。

我让你装。绯娜出击。“停下熔炉,把铸出的新币全部装箱送到蓝宫——包括样币。箱子和金币的数目都报给我,我会安排好,换成等重黄金。”

“殿下——”

绯娜竖起食指,阻止她发言。“做个可爱的同僚,琼斯大人。这才几年,您就忘记与皇族同朝为臣的感觉了?”琼斯抿紧嘴,活像咽了一只生蛞蝓。绯娜微笑,抄起刺绣靠枕,双掌对挤,将它挤压得肥胖扭曲。“您得原谅我,大人。我未满十八周岁,还没能建立任何值得传唱的功绩。谁愿意在她正式参政的第一年,头一样‘政绩’就是协助皇帝往金币里掺假呢?我的大人。”

“殿下,容我冒犯,殿下。”琼斯慌里慌张地朝半开的车窗外投去一瞥,生怕她们的密谈被风听了去。“新币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老臣参与过多次会议的……您……再说,所需黄金数量巨大……”

“黄金的事我会搞定。”总之,先把第一批样品对付过去再说。大贵族们手里还有更多的金子,可惜我不能再过一次成人礼。实在不行,抄了他们的家,艾切特这类暴发户就顶合适。哼,葛利那种傻帽,怎么就不再来几个?

“殿下……”琼斯大人放下酒杯,重新捏起她那块丝帕,按在松弛的颈项上。刺绣丝帕被她的妆容弄脏,一团浅灰的污迹晕开,盖住丝帕上粉色的桃花。绯娜盯住那团污迹,肚里暗笑。琼斯大人作出战战兢兢的模样,语意却十足坚定。“老臣不敢忤逆殿下,却也不能欺瞒陛下。眼下御令虽未正式成书,但安杰洛大人,威利大人都参与了面谈。秘法学会方面,拉里萨大学士亲自参与了新币的设计铸造,具体还有哪些学士知晓……”

“这些人我会一一处理。”

“那么,待陛下……”

“要是让陛下知道他的财政大臣在国库空虚之际,借由铸造新币中饱私囊,你猜他会怎样?”

琼斯大人捏着丝帕按住胸口,扭了扭她已不算纤细的腰,做出个扭曲的怪相。“恕老臣鲁钝,殿下言下之意是——?”

装糊涂。绯娜叠起腿,单手托起银杯。她轻晃手腕,深红的酒液滑过杯壁,留下一片血渍般的痕迹。“看来,大人需要善意的提醒。”绯娜端详杯中自己模糊的倒影,扬起微笑。“弗雷多爵士并无铸币经验,能得到这份美差,最大的优势是他去年迎娶了您离异的小女儿吧。”

琼斯松了一口气,笑容也柔软起来,重新显出保养良好的尊贵老女人模样。“弗雷多爵士主持铸币厂的工作,是陛下恩准的,殿下。”

“选择市郊最偏远的老旧铸币厂,以方便在劳工的数目上做手脚,连记录车马批次的书记员都是自己的人。我倒想请教,每天多出的面包,牛奶;每月多付的工资,免费提供的牛肉,都去了哪里?”

“这些都是例行开支,多退少补是常有的事,殿下。还有——”

“还有您跟安杰洛大人时常在老哥面前吵嘴,实际上,庆典中包裹树木的绸缎却来自您儿媳名下的纺织作坊。那可是我的成年礼庆典,一生只有这么一次,大人。靠粗糙的织工省下来的金币,可也有我的一份?”

琼斯长大嘴,喉头在她松弛的皮肤下滑动,最后只吐出呻吟般的嘶嘶声。绯娜满意地啜饮一口美酒,将手越过圆桌,拍了拍琼斯大人的手背。她的皮肤比预想的要细嫩,只是冰凉如雨。

“我也不需要把整条河道的白柳都绑上丝绸彰显身份,只要您能在新币的铸造上配合我,我完全可以既往不咎。”

琼斯如蒙大赦,卖力出演的样子让绯娜怀疑她还有别的花样。居然这么简单就屈服了。绯娜瞥了一眼她抖开的丝帕,脏兮兮的桃花皱在一起,变得更加可笑。琼斯大人毫不在意自己狼狈的样子,满脸堆笑,一个劲儿讨好面前仁慈的公主。

她一定有别的把柄。公主的成人礼,第一顺位继承人的命名仪式,百日寿宴,这些都是数十年难得一遇的发财机会,这老狐狸怎么可能错过?可惜我没有别的线索,说到底,还是需要更多的眼线。要是能控制两只乌鸦……当然,得是有朝一日能够接管鸦楼的那种。

绯娜挥退琼斯,命令马车转上另一条硬泥路。马车颠簸前行,凯率领二十四名骑手,跟在车轮后面。绯娜给自己斟满杯,斜靠软枕,透过半开的车窗,向外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