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4年7月4日

帝国英杰传 by 醉鲸(137 – 142)

第137章 安妮与露露(上)

“谁在那儿?”安妮抓紧裙摆。她贴紧墙壁, 举高手里的烛台。烛火被暗道里来路不明的冷风吹拂,忽明忽暗。隧道墙壁上的铁环投下扭曲细长的影子, 活像野兽的抓痕。暗道里没有野兽,除了青苔,蜘蛛网,滴水,什么也不会有。你都来过这么多回了,行行好,别再自己吓唬自己了。安妮清了清嗓子,缓缓挪到暗道中间,这才发现一粒小石子挤进了凉鞋与脚底之间, 硌得她浑身不舒服。

真是的, 这些帝国物件,没几件是好用的。安妮蹲下来, 找了处平缓的地面搁下烛台, 继而蹲下来摆弄凉鞋。洛德赛比奥维利亚热得多,隧道里虽然凉爽, 但她生来怕黑,下来之后可是一刻不停地在走。真是的, 要是叫嬷嬷看到我这么露着脚趾, 不知要拿柳条打我多少下哩!安妮抠进凉鞋三角的空隙里,卖力寻找脚底的石子。可有什么办法呢, 这鬼地方这么热,不穿这些东西,捂出一身痱子事小,说不定还要害上热病哩!我要是倒下了,非但不能照顾小姐, 反倒连累小姐要照料我。那位不像人的殿下派来的佣人,怎能叫人放心呢?

安妮拨出石子,刚要拿起烛台,整个隧道忽然震动起来。隆隆的声响不绝于耳,仿佛鬼故事里无头骑士的铁马全都冲破墙壁跑了出来,正循着隧道,追逐安妮而来。安妮尖叫一声,顾不上烛台,拔腿就跑。年久失修的洞壁震动不已,沙石簌簌而下,落在安妮的发辫里,顺着脖子滚进后背,混合汗液粘在皮肤上。她大口呼吸,吸进不少土灰,一路咳嗽着冲向终点。

暗道是她无意间发现的,从泉园废弃的枯井里一路延伸到蓝宫底下,虽然在安妮走过的密道里是最长的——毕竟她也只走过这么一条——仍比连接泉园与蓝宫的大路短上不少。安妮边跑边喘,烛台的光亮渐渐化作微弱的光点,黑暗犹如巨兽,将她吞入腹中。隧道仍在震动,不知怎么的,安妮竟然习惯起来。一定是妖怪殿下的那些狮子卫兵。安妮跑不动了,按住膝盖大口喘气。他们套着盔甲,骑着铁马在上面,跑来跑去逗他们的主人开心,一定是这样。没什么可担心的,他们不知道你在下面,他们甚至不晓得有这么一条秘密的小路。

安妮扶着墙面,摸索着往回走。刚才这通猛跑,不知道罐子翻了没有。找到烛台,她赶紧蹲下来,揭开篮子上的白布检查。瓦罐倒了,所幸果酱没有流出来。安妮松了口气,扶正瓦罐,端起烛台继续向前,渐渐将轰隆的马蹄声抛在了身后。

地面下的世界很平静,适合守礼的奥维利亚人,上面的世界则完全是另外一番模样。安妮在出口的石梯下吹灭蜡烛,仰头向上看。昏黄的灯火透过老旧腐烂的木板,照亮隧道口的灰白石阶。帝国人在外面谈笑,说着什么“斯蒂尔伯爵把裙子都输掉了”的蠢话。安妮侧耳听了一阵子,确认都是女人的声音。红头发的魔怪殿下最爱用女仆,叫她们穿着薄薄的纱裙,在她面前走来走去。安妮叹气,解开长裙的腰带,露出里面的薄纱裙。纱裙里面,她又穿了同色内衣,不仔细瞧应该看不出来。

反正嬷嬷也不会知道,再说了,我是去帮忙的,又不是为了……跟女人卖弄风情……等到谈笑声远去,再也听不到,安妮褪下外裙,站上石梯顶开密道的木盖子。人工湖的水汽扑面而来,一只黑乎乎的天鹅发现了她,嘎嘎叫唤。安妮早已习惯,这些大鸟不怕人,只要不招惹它,它也不会追打你。她爬出隧道,盖回木板盖子,从覆盖墙面的常春藤丛中钻出来,拍掉身上的草叶土灰,转身拨弄碧绿的藤条,努力将痕迹掩饰好,从厨房后门溜进蓝宫。

这是最安全的路。跟所有怪物一样,魔女有副深不见底的胃袋,蓝宫的厨房永远挤满了厨师,帮佣,拎鸭子的马夫,搬运酒桶的奴隶。浑身是汗的厨师呵斥佣人,奴隶将橡木桶滚得隆隆作响。鸭子,驮马,正在宰杀的鸡,跳出水桶的鱼,所有的活物都在扭动叫嚷,在刀锋与烈焰间奋力挣扎。蓝宫的厨房总是被各色噪音塞得满满当当,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身材矮小的普通侍女。诸神眷顾,头一回来的时候,她稀里糊涂,居然就是从这里摸进去的。

安妮侧身从佩戴青铜项圈的壮硕图鲁奴隶身边挤过,钻进瘦长的石门里。魔女的厨房热得像是火狱,火炉熊熊燃烧,大片灼热的蒸汽不断从黑锅里升起。光头的胖厨师用铁钩拉开烤炉的铁门,红彤彤的炭火将他布满汗液的肥脸染红。他挥舞手臂,两个帮手抬起挂在铁杆上的十二只肥鸭子,摇摇晃晃走向烤炉。为首的青脸男人撞到抱着鱼桶的少年。一条黝黑的鲟鱼从桶里蹦出来,摔落粗石地板,拼命弹动。青脸男人大骂男孩,火炉旁的胖厨子高声催促,少年咚地放下桶,梗着脖子与青脸男人争吵。安妮趁乱跨过地板上扭动的鲟鱼,走向厨房另一侧的松木长桌。每次过来,她从未见识这张放面包的桌子空过。桌子用的是他们奥维利亚的百年白松木,安妮敢肯定。换做其他木料,早被这个又潮又热的地狱折腾得松垮变形了。

安妮走向面包桌,没有人留意到她。她麻利地将面包棍放进自己的篮子。面包出炉不久,温热酥脆的,安妮拿得从容不迫,活像真有人吩咐她这么做似的。

魔女的面包师是最棒的,这点不得不承认。他们烤出来的面包蓬松脆甜,麦香十足,跟黑岩堡特制黑莓酱是绝配,小姐连吃了三天,还要继续哩!

安妮美滋滋地盖好篮子里的白布,挎着柳条篮拐出厨房。长廊的另一端,三个与她装扮相仿的女仆迎面朝厨房走来。是魔女的仆人。走出三步之后,安妮终于反应过来。她飞快转过身,护住腰侧的篮子,打算逃回厨房。

“你,站住!你是谁手下的?”魔女的仆人在背后唤她。那人声音高亢,生生压住厨房里正被割脖子的公鸭。完了完了,魔女要吃我了,小姐救我!安妮僵住,两条腿跟冻住了似的,一动也不能动了。“喂,说你呢,聋了是不是?”女仆赶上来,拍她后背。安妮被她吓得一抖,想要扭头避开,结果转错了方向,正对上三个女人的脸。

“谁把你选进来的?这一脸的雀斑!”嗓门赛公鸭的金发女人把脸皱成一只瘪橘子。“身子也没长成!”她拈起安妮肩膀上的薄纱,摇晃起来,活像嫌弃鸡肉不够分量的买主。

“我……我才十四……”

“十四怎么了?当年我十四的时候,先皇在水厅办了一场空前的盛会,奥罗拉殿下……”

“好了别扯了,又

不是你手里的。最近太忙,进来好多做粗活儿的,殿下过完生日就要遣散的。”赛公鸭身边,高杆似的棕发女人瞥了安妮一眼,继而望向她臂弯。安妮下意识搂紧篮子。

她们发现了!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要是问起来我就说是小姐叫我来……不行不行,这样会连累她的!我的命是小姐救回来的,我还没报答她呢,怎么能拖累她!

安妮心脏狂跳,尖叫在她嗓子眼里滚来滚去,眼见就要蹦出来。瘦高杆掀开白布一角,画得锋利的眉毛皱起来。安妮喉头上下滚动,几乎就要把篮子扣在她脸上,夺路而逃了。

“这点面包怎么够?再去装,把篮子塞满。”她用力盖下棉布,赛公鸭捅捅她的胳膊肘。“要让殿下瞅见这一脸雀斑,会不高兴的。”

对呀对呀!安妮心中拼命点头。她会生气,把你们锁在墙壁上,抽你们一百鞭子!让你们使唤这个,指使那个,还说我不好看!

瘦高杆耸耸肩。“粗活总得有人来做。”她指向柳条篮,“篮子给你,你捧进去?”

跟她们一同前来的黑长发女人总算开了口,“让她拿重的,到门口换人就是了。”她说着自行走进厨房,片刻之后皱着眉退了出来。“在里面转一圈,裙子不能见人了。”黑长发说着,转向安妮。“去,把面包装满。再装两罐白啤酒出来,要加了芫荽叶的。你认得吧?酒桶上画着绿圈。”黑长发把绿圈的大小比划给安妮。“烤鹌鹑拿二十串,洗好的草莓来上一篮子,你挑仔细了,碰坏的一律不要。”她向厨房内张望,似乎担心旺盛的炉火会烧焦她美丽的乌发,抱着手臂又退了两步。“殿下的鹌鹑要配柠檬汁,你挑几颗漂亮饱满的来。快去吧。”她挥挥手。安妮老大不乐意,把嘴撅起来。女人见状,反手给了她一耳光。

“你打我?!”安妮惊得呆住。她长在黑岩堡,伺候艾诺家十几年,还从未挨过主人的打。今天碰到魔女的仆人,一照面就被使唤个不停,居然还莫名其妙挨了巴掌。她想报仇,委屈先于怒火占据她的身心。不争气的泪水难以控制,蹭蹭地上涨。安妮一眨眼,滚落两串泪珠。

“唷,挺娇气呀!你们瞧瞧,这

位究竟是哪家的小姐,居然有脸哭!”

“行了行了,又没破皮又没肿的,哭什么哭?眼下可是殿下的寿诞,哭哭啼啼多不吉利。”赛公鸭按住安妮的肩膀,把她往厨房推。“麻利把活儿干完,晚上分你一只鸡腿。”

“跟领班顶嘴,还能领鸡腿了?!”黑长发叫嚷。

不就是一只鸡腿,谁稀罕魔女吃剩的东西,安妮恨恨地想。我想要的话,整只鸡小姐也会给我,不但给我,还让我跟她一张桌子吃饭,一个房间休息哩!安妮转过头要争辩,屁股上挨了赛公鸭一脚,被踹进火炉似的厨房里。热气与喧嚣瞬间将她包裹,三个恶婆娘抱着手守在厨房门口,六只眼睛紧盯着她,生怕她往啤酒里吐口水。

我可以跑。安妮揉着屁股,一瘸一拐走向面包桌。她们的裙子比我的贵,舍不得进来。就算追来,她们也跑不过我。用不着密道,我就从大门口跑出去,跑回泉园。她们再厉害,也比不过小姐,小姐张开弓,一箭就能射死一头鬼哩!

愤恨的泪水滴滴答答,落在遮盖白面包的亚麻布上,晕开一个个灰黑的圆点,转眼间又被热气烘干。

可我要是这么跑了,她们一定会记得我的样子,再来就难了。这样的话,露露怕是活不下去。安妮用力吸了吸鼻子,抬手抹干泪水,往篮子里装面包。她忍辱负重,把黑长发要求的东西都找来了,结果怎么着?她们三个大活人,独让安妮一个左挎面包篮,右拎酒罐。盛酒的帝国双耳陶罐比安妮的脑袋还大,这会儿她恨透了自己,怎么就那么傻,替魔女把酒装得这样满。

安妮被酒罐子压得弯下了腰,黑长发多半是瞎的,还要把另一壶往她手指上扣。安妮害怕挨打,更不甘心服输,狠狠瞪着黑发女人。她冷笑一声,又要发作,瘦高杆即时阻止了她,接过画了骑牛少女的白釉罐子。

“领班给你活儿干,是看重你,明白吗?”瘦高杆双手捧起酒罐,赛公鸭挤过来,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花里胡哨的扁盒子。她掀开小盒的金属盖子,不由分说把里面白花花的东西往安妮脸上糊。

“好闷——这东西——我——”

“别乱动!”后头的黑长发双手按住安妮

的头,她的银手链夹住安妮的头发,疼得她龇牙咧嘴。

“已经够难看了,不能再做怪相!”赛公鸭边抹边呵斥。

你难看,你们全家都难看!我就在这儿把东西一撂,跑过厨房逃回密道里,叫你们三只老鸭子,谁也找不着我!

赛公鸭把安妮的脸胡乱抹了,转身跟瘦高杆在前头领路。黑长发好像知道安妮的心思似的,缀在她屁股后头,一个劲儿催促她走快些,生怕她逃跑。安妮咬牙跟着,沉重的陶罐直敲她的膝盖。陶罐把手虽然上了釉,仍旧勒疼她的手指。她跟瘦高杆中间明明隔着一个赛公鸭,瘦高杆也不嫌累,教训了她一路。

“要不是眼下忙不过来,你几时有机会看见我们几个?诸神眷顾,让领班留意到你,要不然呐,凭你的身段容貌,熬上二十年也不见得能在殿下跟前侍奉。”

呸,谁稀罕。安妮翻出老大一记白眼。你们那位殿下,长得根本就不像人,心肠也坏,哪回不欺负人?也只有我们家善心的小姐,乐意陪她,还把家里的好东西分给她。要我说呀,咱们的好东西,她也未必领情,还不如挂在院子里,喂乌鸦!

安妮一步一顿走在领班队伍里面,心里抱怨不停。她们沿着回廊,远离厨房,向中庭走去。难熬的热浪随着白墙一步步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混有湖水凉意的微风。帝国人的花园中总有太多做作的香气,远不如黑岩堡松林的味道清新。安妮毫无顾忌地打出两个大喷嚏,遭遇的女仆一边曲膝向领班行礼,一边用惊异的目光盯住安妮。安妮吸吸鼻子,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哼,平白打我一巴掌,难不成,连喷嚏也不让打了?她昂首从两名身着粉边长裙的女仆身边经过,大摇大摆跟在赛公鸭后面,走入中庭绚烂的阳光中。

中庭的回廊是半敞的,靠近中庭花园的一侧立满帝国人钟爱的高白石柱子。颀长的石柱留下一条接一条漆黑的长影,炫目的光明与浓稠的暗影在回廊碎石地板上交替前行,将走廊分割成一块一块。一位穿戴钢甲的武士背靠石柱,坐在阴影里。他显然是喝醉了,脑袋歪斜,湿漉漉的红金长发垂落肩甲,胸口硕大的长鼻子鱼徽章上糊满呕吐物。

安妮瞥了一眼,显然饮酒之前,这位装扮整齐的武士曾吃下不少面包和牛肉。

臭男人,不管在黑岩堡还是洛德赛,都一样臭,臭得东倒西歪!安妮皱起鼻子,劫持她的三个恶婆娘同样不喜欢他。领头的瘦高杆停下来,赛公鸭操着她那副大嗓门儿,在她后面抱怨起来:“艾切特家的,又来了。上次晚宴破格让他进来,臭不要脸的缠了殿下一晚上,非要殿下看他那个什么珍珠军团。依我看,真猪都不如,每个骑士只有半掌高。”赛公鸭转过来跟黑长发比划,但安妮觉得她主要是想展示脸上的厌弃神情。“南疆的土财主,把殿下当做他们乡下没见过世面的财迷丫头了,以为显摆几个盾牌上镶珍珠的玩具兵就能讨殿下欢心。殿下明明已经吩咐过,最近不再见男客,喏,又不要脸地拱开院墙自己钻进来了。瞧瞧他带的这些个粗手笨脚的家伙,奴才跟主子一个德行!”

赛公鸭朝中庭啐了一口。安妮也将目光投向庭院。亮白的阳光本就让她不适,中庭飘扬的金色大鱼旗更反射出灼热的光亮,刺痛她的眼睛。大旗下面,四个套着青铜项圈的奴隶合力抬起一个长方箱子。这家人可能认不出别的颜色,把箱子也漆成金的。安妮不知道箱子里头装的是什么,不管怎样,它肯定很沉。黑皮肤的奴隶被压得面目狰狞,他们的亚麻短衣早已透湿,深色的皮肤上显出一层层盐渍。管家样的女人站在橄榄树茂盛的枝条下面,挥舞手臂,大声呵斥,让他们搬走金箱子。

“动作麻利点儿!草皮都被你们压坏了,刚修剪过的!快快快,赶紧挪走!回廊也不行!留心那些鹅卵石,都是泽间殿下领地上的东西,特意运来的,碰碎了一块,就把你们切碎了喂狗!”

女人握着拳头,活像自己正攥着刀把。对面回廊的阴影里人头攒动,十多尾金黄的长鼻子鱼连同承载它们的深蓝旗面一齐抖动不休。骑士老爷们缩在立柱阴凉的影子里,闹哄哄地说笑。他们的脾性,安妮再清楚不过。瞧柱子后头这位的架势,那一头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多半都抱着啤酒杯,喝得胡子上都是啤酒沫子。服侍老爷们饮酒的女仆从他们下流的眼神中挤过,还得收拾老爷们嘴里吐出来的恶心玩意儿。下人的死活,又有几人会在意?

安妮哀叹,领班队伍重新开始移动,她只得跟上。“要给这些不守规矩的艾切特一些颜色瞧瞧。”黑长发在她背后阴森森地说,“把蓝宫当成土财主的脏酒馆了!”

没错,要狠狠收拾艾切特的小子!安妮心里用力点头。她记得这个姓氏,葛利?艾切特,就是他!小姐不喜欢他。这家伙脑子里一定生满龌龊的念头,跟他那些个护送箱子的骑士一样,满心只想着女人的奶子和屁股!

安妮两手坠着重物,气呼呼地穿过连接回廊与室内的石拱门。艾切特都不是好东西,可有一样恶婆娘说的不对,她们蓝宫,分明就是个酒馆。安妮跟随领班踩上旋转楼梯的绀青地毯,立刻见到两名步履匆匆的仆人。两人盘着同样的发饰,戴的银手镯也一模一样,身上长裙薄如蝉翼,安妮立刻把脸扭向一边,假装什么也没看到。

“怎么才来?殿下该等急了!”其中一人不由分说,夺过安妮手中的陶罐。“快,趁殿下心情不错,把草莓都码好,冰桶早备好了,就等你们了。”

领头的连声称是,黑长发厉声催促安妮。手上轻松之后,安妮的心情也跟着畅快起来,对于黑长发并不如何在意。她双手提着柳条篮,不紧不慢走在队伍中间。嘿嘿,要论厉害,你还得向黑岩堡的教养嬷嬷学上一百年哩!

小安妮沿着旋转楼梯拾级而上。零星的琴声穿过象牙白的栏杆,轻得几乎听不见,仿如深夜里隔壁房间女人的浅笑。脚下的长毯变得又软又凉,头顶上方,不知哪里的门扉吱呀轻响,香薰的味道从门缝里溜了出来,是闻着特别想睡觉的那种帝国香。

不约而同的,领班们兔子一样安静下来,安妮紧紧抿着嘴,心脏在胸腔里猛敲。我要把自己送到狮子口里了!她抱紧篮子,企图用提手挡住脸。怎么办,魔女要是在这里吃了我,小姐都不知道我去了哪里!不能在奥维利亚的土地里长眠,我会掉进冥河里的!要是变成里面的水鬼,就永远也逃不掉了!不就是为了个图鲁人,安妮?德曼,你是不是疯了!

这时候再要逃走,时机已

差到了极点。隔着十几级台阶,狮子卫兵镜面样的钢甲已闪花了安妮的眼。阳光在长枪尖上跳动,卫士们的铁指紧握着武器,眼睛藏在钢盔狭长的裂隙后头,冷冷窥视着安妮。

乱闯魔女殿下的寝宫,现在就刺你个透明窟窿!

安妮领会到钢盔后面的意思,开始在心底疯狂祷告。瘦高杆向看守红木门的侍卫点点头,伸手去够门上的黄铜把手。

不——要——啊——

安妮双腿发颤,房间供佣人进出的侧门在她拼命的诅咒中,悄无声息地打开。安妮的视线越过柳条篮的提手,一眼便望见了,魔女露在卧榻靠背外面,赤裸的脚踝。

第138章 安妮与露露(下)

女仆双手高擎孔雀翎毛攒成的长扇,忘了挥动。竖琴手怀抱她的乐器,同样雕塑似的一动不动,两只乌黑的眼睛紧盯着台阶下的围栏。两只鸡的战斗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漆得猩红的木头围栏之内,鸡毛落了一地,大多属于白色的那只。

它紧贴围栏游走,似在寻找最后的机会发动致命一击,从安妮的角度看过去,正可以看到它流血的鸡冠。雄鸡鸡冠最末的一团被整个啄掉,鲜血沿着脖子向下蜿蜒,它竖起的颈毛上沾满凝固的血滴,活像一圈暗红尖刺。

野蛮,恐

怖。安妮半蹲在盛放面包与水果的长桌后面,透过杯盘间的缝隙,偷瞄绯娜。她没笑,但是兴致勃勃,草莓也不吃了,傻乎乎捏在手里。切,果然是个魔女。安妮鼻子里冷哼,要是在黑岩堡,老爷绝不允许小姐拿这种野蛮的游戏取乐。魔女注视着斗鸡台,她左右的两名贵族女子显得更加专注。有人撑起身子,在卧榻上坐了起来,她鹅黄的纱衣随之滑落,露出光洁的肩膀与奶白的抹胸。安妮替她难堪,只得转向斗鸡场。

魔女的血腥元帅就要赢了。这只斗鸡的羽毛

跟着了火一样,最少比白鸡大上两圈。它高昂着头,浑身的毛炸开,挥动翅膀,亮出血迹纵横的灰黑脚爪。白鸡咯咯两声,向后退却,似乎在向它求饶。血腥元帅哪肯放过它,它大叫着高高跃起,抓向白鸡。

快躲开!安妮为可怜

的白鸡加油。那鸡的想法与她却不一样。事情发生得太快,等安妮明白过来的时候,两只鸡已斗成一团。长厅内鸡鸣声不断,两只鸡缠斗在一起,同时猛扇翅膀,鸡毛飞舞,越过围栏,围栏里的白沙被踢得到处都是,血和鸡粪的味道蔓延开来,与室内的熏香混在一起,说不出的诡异难闻。

“没用的东西,丢进池子里喂鱼吧。”魔女淡淡地说,将草莓扔进口里。直到她开始咀嚼,两只鸡方才分开。倒在沙里的是血腥元帅。白鸡退向围栏,喘着粗气,似乎心有余悸。鲜血汩汩地从血腥元帅的头脸上涌出,浸红白沙。白鸡踢瞎了它的左眼,几乎把它的脖子从中剖开。眼看血腥元帅侧躺在血斑与鸡毛之间,奄奄一息,一直垂手立着的裁判又等了几个呼吸,终于摇响铃铛,宣布白鸡获胜。先前纱衣滑落的贵族女人拍掌欢呼,酥软的胸口一阵抖动。

“终于赢下了血腥将军!不枉我们谋划半个月,仍然害琼琦输了裙子。”

“能除掉血腥元帅,输了头发也值!”

被唤作琼琦的女人抖着肩膀笑答。她身上……简直连片布都没有!脱光了也就罢了,偏还留着腰带和凉鞋,手腕脖子上的首饰一样没少,怎么看都像是……是那种女人……

那种女人。

安妮不由自主,望向魔女的卧榻。

卧榻黑金两色的螺旋榻脚上,绑有一根纤细的金色锁链。那东西一定是用她魔鬼的力量幻化而成的,粗一看不过项链般粗细,经不起半大孩子全力的一拽。然而即便安妮用尽全力,也无法撼动它分毫。她拉拽过它,用火烧过,用钳子夹过,金链子仍然完好如初,连条折痕也没能留下。

链子的另一头,嵌在她深皮肤朋友的项圈里。露露像一只宠物,匍匐在主人脚边,被拴在她的卧榻上——不,她甚至不如牲畜,就连魔女的斗鸡,也好端端披着羽毛哩,露露她,像一具人偶,对于她的赤身裸体,周围的人全当做没看见,活像她生来就该受到如此对待似的。

来的时候应该带上毒蘑菇!昨天茅厕墙角长起来的那簇黄白小伞就很合适,给你们加进面包里!

琼琦大人嘿嘿地笑,安妮觉得她在嘲笑自己,握着桌腿的手扣得更紧了。

“殿下输了,脱掉哪一样?还是——”她递个眼色,那位酥胸半露的贵族女性笑着站起来,她的纱衣顺势滑下肩头。女人浑不在意,任由肩头敞露,笑盈盈走向侧卧主位的魔女。“殿下想要侍奉?”她在卧榻前跪下来,手指伸向魔女脖颈,沿着锁骨一路下滑,耳语般呢喃。“殿下觉得这一件累赘?还是这件?”

魔女碧眼半眯,似笑

非笑瞥她一眼。安妮替她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她会吃了你的,傻瓜!就像对待露露那样,把你绑起来,喝你的血!

“你们的庆祝,未免来得有些早。”魔女懒洋洋开口。她摁住游走到腰际的手,示意露肩的女人回望赛场。

先前静候在墙边的四名女仆业已上前,弯腰打扫溅出围栏的细沙。一个女官打扮的白皮肤女人走到围栏边,伸手去够得胜的白鸡。获胜的斗鸡有些不情愿,小步跳开,脱离她的控制。从女官的神情看起来,这不是第一次了。她一脚跨进围栏,白鸡继续向前。它走向围栏中央,停在血腥元帅身边,啄了啄它黑绿的尾羽,扑扇翅膀,伸长脖子想要啼鸣。在它抬头的一瞬,看上去业已死去半晌的血腥将军陡然扇动翅膀。它高举右爪,弹跳起来,在一片惊呼声中,狠狠踢中白鸡咽喉。

骄傲的雄鸡被它一脚踢飞,倒在沙土里。白鸡的身体不住颤抖,试了几次,终究没能站起来。殷红的血浸透白沙,留下一滩新鲜的暗红痕迹。血腥元帅反倒站立在赛场上。这位最后的胜利者浑身浴血,仰头鸣叫,啼声沙哑。

“讨厌,刚才它明明输掉了。”露肩膀的女人赌气似的抽身离开。她轻薄的白纱甩起来,飞向魔女脸庞,魔女笑着去抓,只留住淡香一缕。

魔女嗅闻自己的手指,那古怪的神情让安妮侧开了脸。“呵,瞧你们的表情。我的元帅被判输了比赛。难不成,你们觉得我会赖账?”她支起身子,靠在卧榻的圆枕上,勾了勾食指。安妮听到锁链的声音,她望向露露,图鲁人跪坐起来,挪向魔女。

“殿下。”她伏下头,亲吻魔女递过去的手指。她的乌发倾洒,遮住面庞,教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可恶!安妮攥紧桌腿,指甲陷进朱褐的漆皮里。大约是她太用力,长桌另一端跪着的侍女向她投来疑惑的目光,她全当做没看见,咬住嘴唇。该死的魔女,又要欺负人了!她让露露做的那些事情,露露根本就不喜欢!

魔女向露露伸出手。露露心里纵有一万个不情愿,还是得冲她笑。她探身抚上魔女肩头,勾住她的镂空白纱长披肩,抚摸她后背,触及侧臀,将那件轻薄的织物缓缓褪下。

“送给

琼琦,她牺牲最大。”魔女吩咐,接着转向赛场。“好好伺候我的元帅。它是只好斗鸡,立下的战功足以赢得优渥的退休生活。把它抱去兽医院,吩咐亚历克西斯亲自照料它。我要它活下来。”她伸出手,站在卧榻旁侍奉的女仆立即将榻边矮方桌上的水晶杯递给她。魔女啜饮冰镇葡萄酒,下令撤掉斗鸡场。

台下的仆人躬身领命。女仆上前,拆掉

围栏,列队走向侧门。裁判官抱走血腥元帅,将它装在藏红花打底的白柳篮子里。琼琦抚摸魔女织工精美的长披肩,鼻子里哼出一声,佯装不满。“殿下刚输了一阵,就说玩够了,我可是连条底裤都不剩了。”

“我的披肩,比不

上你的底裤?”

安妮来时的红木门无声开启,盔甲闪亮的银狮卫叮叮当当地走进来。原本走向侧门的女仆见到狮卫,纷纷侧身避让,狮卫手按剑柄,大步走到尚未拆除干净的赛场前,唰地撩起披风,单膝跪下。直到她摘下头盔,安妮才发现这人竟是一位女卫士。

又是女骑士。克莉斯爵士冷峻的脸立刻矗立在脑海中央,礁石般顽固不化。

真是的,那家伙究竟哪里好,让小姐神魂颠倒。要论隽秀,比不上眼前这位亚麻短发的小姐哩。

“霍克爵士求

见。”那位比克莉斯隽秀得多的小姐行完礼,简要叙述来意。

“哪个霍克爵士?”魔女疑惑了一瞬,继而撇下嘴角。她顺手撩起露露的长发把玩,露露原本跪坐榻前,为了配合她,往卧榻旁跪行了一小步。魔女没看她,她的双眼犹如冬季的深潭,冰凉,幽深,又可怖。“告诉她,我很忙,没有空。”

狮卫点头应承,却跪在厅中不肯离去

。魔女颦起眉头,端着她那副冷冰冰的腔调发问:“还有事?”

“是。”女狮卫深深颔首。“艾莉西娅爵士扬言,您要是再不见她,她就要打翻狮卫,硬闯进来。”

魔女冷笑。“让她闯。正好把她扔进鸦楼里。”她的手指插入露露的发丛中,拈起一束揉搓,像在抚弄宠物狗。“霍克双刀的继承人侵犯蓝宫,必须是独眼龙管教无方。自己的女儿尚且管不好的家伙,居然常年把持帝国王牌舰队,可真教人不放心呀。你说对吧?”她望向露露,显然不指望图鲁人的后脑勺回答她。她松开露露的长发,张开五指,扣住她的头颅,摆弄玩偶似的摇晃起来。“只要殿下需要,便是项上人头,也得乖乖奉上。”

琼琦捧起魔女的披肩掩住嘴,咯咯轻笑。“霍克家的‘火舞’小姐爱您爱得无法自拔,您若是当面吩咐,她可要立马挥刀自尽了。”

“哼,爱我的队伍里,她是那个最不安分的。”魔女松开爪子。“告诉她,我让她滚远点儿,就这么说。”

“还有艾切特家的贺礼,没有您的吩咐,队长让他们停在中庭了。”

“呵。”魔女拉开唇角,笑若寒霜。“既然是我们伟大的皇帝陛下引荐的要员,总不好拂了人家的好意。收进地窖里吧,让账房记清楚。”

狮卫欲言又止。她在揣摩主人的心意。安妮可怜起她来。做下人的,最怕的就是遇到魔女这种主子,不讲道理又喜怒无常,惹恼了她,不仅饭碗,恐怕脖子上的脑袋都要不保。女狮卫沉默了两个呼吸,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葛利爵士希望能够亲自向您介绍。他声称此番进献的舰船是按照第七军团旗舰‘沉寂之枪’制作的,与真船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绯娜捻动手指,毫不留情地讥笑,“他那艘镀金的玩具船能载多少士兵?南下黄金群岛需要几日?哼,要不要我在镜湖给它办个启航仪式?或许还要大宴宾客,让你们猜猜它能坚持几个心跳?”绯娜望向她的女宾,琼琦抿嘴而笑,另一人则大笑出声。

“属下明白。”狮卫站起身,

向魔女深深鞠躬,戴上头盔大步流星地离去。肩膀裸露的女人索性脱了外罩的纱袍,抱着手臂打量狮卫离去的背影。

“殿下,您恐怕又伤了一位爱慕您的骑士的心呐。”

“梅伊?梅伊她很忠诚。要不是她和巴隆走

得太近,我本打算让她接任侍卫长的位置。女人的脑袋瓜就是好使,比凯那呆头鹅不知利索多少倍。”

“不,

我说的是葛利。从他得知您将要接管第七军团开始,就满世界炫耀将为您打造一艘纯金战舰,整个洛德赛都快知道了。

他倾慕着您,瞎子也能看得出来。”

“切,但凡有点姿色的女人,哪个他不喜欢?尤其是血统高贵的。”魔女神色冷淡,突兀地转换话题。“又一周翻过去了,你哥哥可有来信?”她问袒露肩膀的女人。

女人脱了外套,

仍然嫌热。她接过女仆递来的羽毛扇,不紧不慢地摇着。“老样子。‘我们在暗无天日的地底深处徘徊,所得之物,除了黑暗就是流水。巨大的地下金字塔,刻满神秘文字的高墙,所有的一切于我们仍是梦中的呓语。但愿苏伊斯保佑她的子民,也祝愿威尔挥动□□,已将暗影中觊觎的魔物尽数刺死。’他这么写来着。您若是需要,我可以把原信呈给您。”

“罢了。”魔女再次招来酒盏。长厅阳光充裕,水晶杯展现出少见的斑斓色彩,魔鬼的绿眼睛隐藏在光斑里,难以辨识,但安妮清楚,那一定是集邪恶与狡诈于一身的恶心神色。

“跳舞吧。”魔女舒展身体,朝卧榻深

处靠去。“我要水厅的那一曲。”她将酒杯放在卧榻的丝绸坐垫上,抚摸杯口,绿眼睛里流露出昭然的淫靡神色。宫人端来红木托盘,露露从中摘取银铃,系在脚踝手腕上,顺从地走向长厅中央。她在斗鸡围栏留下的灰白残迹中站定,曲膝向列座的诸位大人行礼,继而扬起手。竖琴与鼓点声应她邀请,徐徐响起。众目睽睽中,露露转动手腕,银铃叮当作响。

帝国人的府邸里,图鲁人永远都是奴隶。身体强健的做些粗重杂活,面貌身段姣好的则负责为主人的□□工作。但是露露,露露跟他们都不一样。她娴静优雅,既不下贱也不粗鄙。她在琴声中摆动手臂,战士的刚健与女人的柔美不可思议地同时展现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她的舞步与水厅的那晚的并无二致,似乎蔽体的衣物从未给过她任何人的尊严。

不!才不是这样!安妮不忍心看。她想要闭起眼睛,唯恐泪水和眼皮一同垂下。我应该把她救走呀。让她去小姐身边,跟我们一起回到黑岩堡。小姐出嫁的时候,就叫她跟我们一起。小姐是城堡的女主人,到时候,再也没有人可以这样欺负她了。

安妮望向露露。露露也瞧见了她。露露一定认出了她,这个脸上涂满可笑的□□,跪在桌边,穿着令人羞耻的纱裙的她。安妮连忙将脸转向一边,露露的视线仿佛火舌,舔着她的脸皮。安妮脸上的热度迅速攀升,脂粉融化开来。它们又黏又湿,贴在她发烫的脸皮上,犹如一贴丑陋的灰白药膏。

第139章 柏莱街口

“你意欲何为。”交叉的长枪放倒胸前, 拦住克莉斯的去路,她不在乎持枪的是谁, 只盯着下令的米娜。严格说来,在她跟随殿下从死谷返回的时候,这个人还是她的副官,不过从她抱起的手臂和瞥向自己的轻蔑神情来看,大权在握的代理尉长显然已将“代理”二字抛在了脑后。

“让我出去。我跟他们不一样。”克莉斯说着,颠了颠肩膀上的草席。柏莱少年冷硬的尸体不断下滑,她想过把草席放下,满地的泥污让她打消了主意。聚集在村口的柏莱人都望着她,也许他们只是关心同伴的尸身;或者宵禁的第一天, 这些巨人们尚未习惯;可能他们饥饿又愤怒, 而帝国人之间的争斗对于他们可谓难得的消遣。克莉斯偏过头,飞快地扫了一眼立在铁笼旁的柏莱人。天知道这些顽固的大块头脑子里有没有“娱乐”这类字眼儿。

夜很深, 但没有一个柏莱人掌灯。他们高大的身影徘徊在帝国辉煌火光灰败的阴影里。没有人说话, 巨人们的眼睛野兽一样反着光,对准帝国人。

“接到上头的禁令:严禁柏莱街人口或物资外流。”米娜摸向怀里, 克莉斯以为她要展示封禁令,结果这家伙居然摸出来一只梨, 咔嚓一口咬得汁水四溢。

身为尉队长官, 当值时吃零食,明目张胆地吃!你的部下可是空着肚子, 忍耐干渴在执勤!克莉斯沉下脸。“按照规定,你要展示封禁令。”

“向谁?吃粪的猪?还是——”米娜转动她的绿眼珠子,将大片的眼白丢给克莉斯。火炬为她的白眼球抹上橘黄的斑点,让她看起来染了什么怪病。“市民向尉队长官索要军队文书,你们谁听过?”她噘起嘴, 将梨子皮吐进烂泥坑里。披挂黑钢甲,佩戴炭黑头盔的尉队士兵一言不发,活像两尊漆黑的雕塑。旁人或许会被乌鸦沉默的阵势唬住,克莉斯却不同。她认得出他们,轻而易举。盔甲里面露出红绸巾一角的是怀德,他称那玩意儿是他的护身符,宁愿忍受痱子也要捂着,大家因此叫他幸运怀德;左撇子是德克,凭借武技,这家伙完全可以做个银狮卫,可惜是个斜肩膀,面试的第一轮就被刷了下来。

“德克,放下你的枪。我不会跑。”

“德克——”

米娜夸张地拉长声调。斜肩膀的德克纹丝不动,只有藏在护鼻后的眼睛眨了眨。

克莉斯把头伸过交叉长枪上方的空隙,压低声音对二人说:“你们真认为她能永远代理下去?四十岁以下的尉队长,哪个不是学院出身?”幸运怀德飞快地使了个眼色。他握枪的手本来就没使力,这会儿越发松散起来,枪尖摇摇晃晃,大有撤掉的趋势。米娜噗叽踩过稀泥,握梨子的手敲响怀德的肩甲。“坚守你的岗位。究竟谁是你的尉长?”米娜白了克莉斯一眼。“这家伙不过是个市民。”

“她是莫荻斯大学士之女,皇家骑士,奥罗拉殿下亲自册封的爵士,米娜大人。”德克沙哑的声音响起来。

“我们尊贵的克莉斯爵士是大学士的养女,我当然记得。”米娜咔地咬下一大块雪白的梨肉,用舌头卷进口里。“我的指令不变,放下肩膀上的东西,爵士大人自可离去。”她伸出食指,虚指克莉斯肩头的草席卷。“除非大人可以证明席子里的东西归自己所有。”尚未嚼碎的梨肉将米娜的左脸顶出一个大包,她带着那可笑的包块,不怀好意地嘿嘿笑。“我们的爵士大人总要端着她那清苦的学士形象,可辛苦啦。诸神在上,在洛德赛讨生活,没点子小癖好,脱下制服之后为自己寻个好去处,怎么过得下去呢?”

米娜挤挤眼,克莉斯没明白。“我不懂你的意思。”

“哈。”米娜夸张地冷笑,转过头望向手持火把,列成两行纵队的尉队士兵。更多的人携带长剑,列队在村口附近巡逻,克莉斯敢打赌,她把他们都当成自己的听众了。“别这样,弟兄们好奇很久了。他们的前——尉长真的是个木头人?坦白说,我能理解,翘屁股的图鲁人玩腻了,偶尔也想换换口味。”米娜抬高视线,打量克莉斯肩膀上的草席。她那双柠檬绿的眼睛晦暗肮脏,仿佛发了霉,令克莉斯很不舒服。“承认吧。你也是个人。高高在上的皇家骑士恪尽职守,可是地下死了那么多人,黑锅总要有人去背。很不幸,哐当——”她捏着梨子,比划出铁锅的大小。

真是够了。克莉斯的耐心快要被磨穿。她越过米娜远眺,她的士兵们沉默地屹立在烂泥里,任由热风吹拂自己的脸庞,套在钢铁里的血肉之躯犹如熟铁铸成,纹丝不动。每个人都是称职的帝国士兵,只有他们现任的长官不是。克莉斯收回视线,打量梨子新鲜的伤口。我在队里的时候,她绝不敢这样。克莉斯咬住牙齿。真想把她的破梨全塞进嘴里,教她立马闭嘴。

“我理解你。”米娜甚至抬手来拍克莉斯的肩膀。“谁都有不走运的时候。有时候运气恶心到了极点,谁都有那个心思。”她抬抬下巴。“找上一个粗鄙,下贱,肮脏的屁股,骑上去,狠狠地骑上去,把身体里不爽利的劲儿都发泄出去。过后把裤子一提,又是一位清高尊贵的好大人。”

风呼呼地刮过柏莱街口,穿过她恶臭的羊肠小道,涌向大海。火把与旗帜在风中啪啪作响,除此之外,没有什么与米娜高亢的嗓音作伴。栅栏后面的柏莱人嗡嗡低语,克莉斯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只觉那语气里的厌恶快要溢出来。

白皮肤的柏莱人。克莉斯五指用力,抓紧草席。少年灰白的皮肤如在目前。她想象不出那个帝国男人该有多么强壮,才能压倒一个柏莱女人。她羞于承认的白皮肤混血后代,无非是这出悲剧的副产品罢了。

恐怕不是那个意义上的强迫。克莉斯瞥向柏莱人群。破烂宽大的粗布衫被夜风吹得紧贴他们的身体。好几个人只是有空一副魁梧的骨架。他们太瘦,脖颈的肌肉纤毫毕现,尤为可怖。

没有什么比生存本身更有尊严。克莉斯并不觉得为了求生出卖身体可耻,相反,她怜悯那些被饥饿驱逐的尊严。

“我对你脑中的龌龊事不感兴趣。”克莉斯迈步向前,胸口顶上长枪乌黑的硬杆。“让开。”

“你可以走。包裹留下。或者让我们开箱验货,证明它是你的私有物。”

胡搅蛮缠!这家伙存心要给我难堪,在我的旧部面前。克莉斯望向部属。他们的脸藏在钢盔后面,看不出喜怒,但他们的眼睛会看,耳朵会听。“我再陈述一次。”克莉斯努力压住蠢蠢欲动的怒火。“这是重要证物,我个人怀疑与比武大会时期发现的数具无名尸体有关。再说明白一点儿,它关系到重要人物的安危,我非带走不可。”

她原本想将少年带回鸦楼,照如今的态势,实在难以放心。要是尸体没有得到妥善保管……当然,最大的可能性是他们不允许我染指。克莉斯的手臂箍紧草席。不能将他交给米娜。克莉斯下定决心,一定要亲自调查,这可是不容有失的大事。

“我也最后警告你,人走,东西留下。否则的话——”米娜三两口啃完梨子,顺手抛掉梨核,大声吮吸湿漉漉的手指。“冲撞特别尉队的士兵和长官,你很清楚是什么罪过。”

米娜递个眼色,斜肩膀的德克深吸两口气,伸手抓向克莉斯肩头的草席。克莉斯扭动肩膀,甩开他的手。米娜叫喊起来:“用强的!”她铮地拔出了佩剑。金属的低鸣万分寂寞,柏莱人不允许携带武器,尉队士兵们腰侧的长剑沉默不语,整个村口,只有米娜的长剑明晃晃的露在外面。

幸运怀德垂下嘴角,双手持枪,纵劈枪杆。长枪犹如黑鞭,呜的抽响空气。克莉斯向一旁跳开,德克横扫长枪,正好封住她的去路。克莉斯松开草席,架住德克的枪。硬木枪杆抽中她前臂的护甲,她反手握住枪杆,借力空翻过去,左手在草席落地之前将它捞住,夹在腋下。

德克的攻击被她化解,十分不满。他倏地抽回长枪,涂了黑漆的木杆飞快擦过克莉斯手心,火辣辣地疼。

“你脑子被乌鸦啄了?真以为能逃出去?”

米娜挥剑便砍,克莉斯收起胳膊,用草席挡住。米娜的挥砍实在太随意,正面全是空档。克莉斯自然而然抬起腿,如若踢出去,定能将她踹倒。米娜根本不避,反而咧嘴嘿嘿笑。“动我一下试试。”她再次举剑,克莉斯别无他法,只能躲开。

攻击特别尉队可能被判为重罪,尉队长对于量刑轻重的影响很大。眼前的这一位嘛……克莉斯沉下脸,举高草席架住劈来的钢剑。

“你不能……”

“凭什么?就凭你嘴里的唾沫星子?还是凭你认得几只蝌蚪文,给奥罗拉殿下擦过靴子?”米娜尖叫,“愣着干什么!还不动手!”

背后响起长枪刺破空气的

低鸣,克莉斯躲过一次偷袭,枪杆从她两腿之间穿过,噗地一声插进稀泥里;另一支则正中右侧膝弯。她痛得闷哼,刺入泥中的长枪再次挑起,打向她的左膝。剧痛让她在一瞬间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她单膝跪进泥坑里,膝盖溅起泥水,压碎米娜吐出的梨核。

“撒手!”米娜毫无章法地挥剑,剑锋直指克莉斯抱着草席的手臂。克莉斯不得已松开,换手拖住。利剑砍破草席,眨眼间再次高举,带起的草屑在火把的昏黄光团中飞舞。

“你找死吧!”米娜抬起右脚,克莉斯侧身躲过她顶来的膝盖,尚且来不及喘息,脸颊就挨了狠狠的一击。

米娜双手倒握长剑,毫不留力。帝国钢打造的剑首撞上克莉斯侧脸,她感觉自己好像坠马,脸颊着地,撞在花岗岩上。她向后仰倒,栽进稀泥里。遭到攻击的半个脑袋在短暂的麻木之后,迅速被剧痛攻陷。克莉斯躺在泥坑里,泥污溅上她的脸,恶臭难闻。她动了动嘴角,觉得整片脸颊已经肿了起来。

该死的。克莉斯坐起来,吐出一口鲜血。嘴和牙龈都破了,右脸三颗臼齿摇摇欲坠,换作常人,只怕半口牙齿已经被尉长大人一剑捅碎。

“大人做惯了,也该让你长点记性。”米娜嘴唇蠕动,嘬出一口浓痰。她面朝克莉斯,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别过脸吐在自己脚边。她骂了一句,用剑粗鲁地拔开草席,少年的白发和惨白的皮肤如同一截断骨,突兀地横在黑泥地上。围观的柏莱人又开始咕噜起来,有人认出灰狗,用柏莱语唤他的名字——起码克莉斯猜测是这样。一个高大的身影在漆黑的人墙中耸动,他似乎想要为已死的混血少年站出来。队伍前排,一个女人用柏莱语说了一句什么,她的句子迅速有力,正在向前挤的人影顿时失去勇气,驼起背将自己掩埋在人群里。警告他的女人发现克莉斯正盯着自己看。她拉起兜帽,暗影将她模糊的面容完全吞噬。

拜她所赐,柏莱人的嘟哝渐渐稀薄,克莉斯没听到抽泣声,只有海风呜咽,似在悲鸣。米娜舔着嘴唇拎起剑,拿剑尖不断戳弄尸身,柏莱人目睹她玩弄族人遗体,不约而同,跟死人一样沉默。

难怪你们身强力壮,却被囚禁在废水沟一角,近百年无法脱身!

“你瞎了吗?他是个死人。”一张嘴,血立刻顺着嘴角淌下来。克莉斯抬手去擦,手背尚未触及脸皮,烂泥的恶臭先冲进鼻子里。“一个死掉的柏莱少年,如你所见,还是个混血儿。既不算柏莱人,也不算村里的‘东西’。”克莉斯狠狠咬住那两个字。“现在,可以带他走了吗?尉长大人。”

米娜的脸皱起来,挤出个丑陋的笑容。“恐怕不行,爵士大人。猪人是疾病与祸乱的来源,把这玩意儿背回家,只怕天不亮您就得病倒。我有个绝妙的建议,”她转向怀德与德克,“把克莉斯爵士的物件吊起来。取尸体的人,必须由学士——真正的学士——陪同。”她噘起嘴,把长剑往剑鞘里捅,故作娇嗔。“您那样瞪着我做什么?眼下黄色检疫令尚未撤除,您该不会忘了吧?还是说,刚才小小的冲突,您就记恨上了?如果大人需要,可以骑我的马。瞧您这样儿,该不会爬不上马背了吧?没关系,我可以派部下陪您寻找一位体面的药剂师。”

“这样的天气,吊在村口,不到明天中午就要烂了!”

“这个嘛——就看诸神的旨意啰。或者您动作够快,找到双子塔的老熟人。您向来不是跟秘法师们最相熟的吗?”

贱人!

克莉斯忍无可忍,扑上去搂住米娜的腰,将她摁倒在黑泥里。代理尉长大人以为遭受袭击,慌忙去摸佩剑,大声呼救。克莉斯无法忍受她那张贱嘴,捏起一把湿泥,啪地甩在她脸上。

“你他妈疯了!”米娜抹开污泥,扬脸尖叫,“老娘我可是特别尉队长官!给我把她铐起来!锁进囚车里带回鸦楼!把这强盗抓回鸦楼!”

皮肉的痛苦,克莉斯承受过许多次,但被锁进囚车,还是头一遭。巡逻经过的旧部肩扛长枪,手按剑柄,不时偷瞄她。他们不说话,只有眼中异样的神采闪烁不休。铁栅栏后面岩块一样的柏莱人也在看她。对于帝国律法中的这些低劣人种来说,大概还是首次目睹帝国贵族在特别尉队面前吃瘪。惊讶,疑惑,压抑的恐惧最终汇聚成低沉陌生的语言,在破衣烂衫之间传递。

要想偷

溜出去,今天可不是个好时候。克莉斯握住囚车粗糙的铁栏杆,只能苦笑。米娜故意将囚车停在铁栏附近,不得不承认,她的办法很奏效。陆续走向村口的柏莱人不再冲击封锁线,他们自然而然走进族人中间。知情者为新人讲述闹剧的经过,陌生的探究视线透过两重铁栏杆,不停地落在克莉斯身上,让她觉得自己是一头被擒获的野兽。

早知如此,就不用这招了。难得的懊悔涌上心头。臭泥把她的头发糊在一起,海风让它们迅速变得又硬又干,只有恶臭依旧。她嘴里和下巴上的血迹也干涸了,被米娜的剑柄桶过,后来又被她甩过一巴掌的脸皮诚实地肿起来。后背又疼又痒,不知是不是被藏在污泥里的虫子咬了。她扭动身体试图缓解痛楚,固定在囚车底部的铁链和镣铐发出哗哗的声响。

“好久不见,克莉斯爵士。”

天明时分,第二尉队尉长,布洛奇爵士坐在他的黑马上,向克莉斯点头致意。这家伙比她早两届,有过三任妻子。克莉斯向来很少跟这类同袍往来,换做往常,她一定端坐马背,操着惯有的表情冷淡回应。但现在只要稍微动作,束缚她的镣铐就响个不停,实在非她所愿。

克莉斯不回应,布洛奇持缰立马,保持一臂的距离端详囚笼。他究竟想要干嘛?我以前得罪过他?还是他与米诺交好?克莉斯猜测不出。她瞥向布洛奇,试图找出真相,然而尉长背对升起的朝阳里,五官轮廓与他身上的尉队钢甲一般漆黑如夜。

米娜爬上马背,猛踢马肚,高声下令。士兵踢了踢胯下的战马,挽具缓缓绷直。囚车吱呀动起来,黑泥软烂,克莉斯跟随囚禁她的铁笼一起左摇右晃。她握住囚车栏杆,努力回头望去。布洛克驻马立在原地,持枪的第二尉队士兵们在他面前列成方阵。火红的朝阳成就了尉队墨一般的轮廓。几十杆长枪刺穿方阵连绵的阴影,在爵士面前竖起一道尖锐的篱笆。那位大人旁边,缀有流苏的尉队旗帜上下翻飞,克莉斯盯着那面军旗,目不转睛。相同制式的旗帜跟随她远赴大陆北疆,也曾竖立在她身旁,穿过洛德赛的大街小巷。它漆黑的旗面表达了对冥神的敬畏,银色的梧桐与流苏象征银月的光芒与希望。她曾经日夜与它相伴,然而停职不过一月,它看上去竟然如此陌生。

那又如何?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就连月亮,都不是银色的了。克莉斯回过头,被啃掉一口的月亮犹如一块陈旧的伤疤,在淡蓝的天幕上很是显眼。

那又如何。囚车摇晃着驶出柏莱街,车轮隆隆地碾过帝国大道的碎石子。克莉斯困在灰蒙蒙的扬尘中,囚车低矮的顶棚让她不得不弓着背。土灰扑上她脸上的伤口,板结的泥块在囚车的震动中纷纷下坠,钻进她的领子里。脸肿得越来越厉害,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洛德赛尚未完全醒来。除却巡逻的都城警备队,踉跄的醉汉,瑟缩在街角的肮脏乞丐,无人见证被锁在第九尉队囚车里的皇家骑士。

那又怎么样。克莉斯抓紧铁索,咬牙吞下屈辱的痛楚。只要能把尸体运回鸦楼,就能抓住希望的尾巴。运气好的话,或许能碰上卡里乌斯将军,听说他最近起的比比武大会那阵子还要早。见我在囚车里,他一定会询问,说不定,还会同意让我亲自解剖。之前的验尸报告就是我亲手写成的,如果能让我翻阅档案,我就能……

克莉斯垂下视线,握住铁栏的手指间,泥污已结成硬块。然而似乎就在昨日,那女孩毫无防备,一头栽倒在自己双臂间的模样仿佛就在昨日。她失去意识的脸庞浮现出来,胸腔深处猛然泉涌的酸痛眨眼间便将克莉斯穿透。

她握紧粗糙的铁条,咬紧牙。我只是不愿再承受那些罢了。我只是跟所有人一样,逃避痛苦。

第140章 艾莉西娅与克莉斯

“火舞”艾莉西娅, 皇家骑士,享受过由“帝国之光”奥罗拉殿下亲自册封的殊荣, 在今年的比武大会上,力压“闪电剑”冈萨罗,“恶龙”斯坦等著名骑士,勇夺大会步战冠军桂冠。一般人不可能知道,看上去大大咧咧的艾莉西娅爵士大人,除了挥舞双刀,还能写出一手漂亮字。

艾莉西娅双手捧起羊皮纸,转身背朝窗户,吹干墨迹。墨水半干, 被光一照, 金粉点点,若有似无的淡香漂浮起来。艾莉西娅点点头, 对自己的书法表示满意。墨水是特制的, 起初克莉斯并不同意。

“金边砗磲生长缓慢,无法人工养殖, 又在药剂学中有不可替代的地位,用在墨水上是极大的浪费。”

亏得她整整求了她一个月, 又是请她吃饭又是陪她打猎的, 她那不苟言笑的古板朋友才勉强同意帮她配置一小瓶。

“我就知道会派上用场。”艾莉西娅小心翼翼将羊皮纸摊在书桌上。纸上书写的这些第七舰队舰长们的小秘密,特殊癖好, 是只有霍克家的人才有可能掌握的情报。譬如“铁矛”号舰长库特拉斯,那个甩着三层下巴的高胖子,平时声如洪钟,其实酷爱艺术,尤其是厄姆的田园画作。他有位据说颇有天分的掌上明珠。那女孩儿眼下不过十三岁, 极少出现在社交场合,但她的话,在库特拉斯面前几乎跟瞎眼老头子的一样管用。

把这个送给亲爱的绯娜,她会高兴吧?她应该需求这个。艾莉西娅站起身,揉揉酸疼的肩膀。敞开的铜框窗外面,阳光酷烈,芒果树瘦长的叶片耷拉下来,小叶榕树葱郁的树冠间白光点点。书房下的天井内空无一人,看日头正午已过,她还什么都没吃,肚子咕咕作响。

去厨房拿点儿好了。艾莉西娅瞥向书房厚重的暗红大门。书房寂静无声,天井里雀鸟的鸣啭清晰可闻。她没有呼叫随从的意思。跟霍克家的其他主人不一样,她这位明显不受老爷喜爱的金发小姐身旁,鲜少有人侍奉。不过这段日子,莱昂德罗那边也好不了多少。为了接待宾客,霍克家以往准点生火,掐表熄灭的灶火已经连续燃烧了好多天。好多仆从都被调了过去,炉子总是亮着,酒桶从来不空。

当然了,这些外地贵族绝非为了迭戈公爵专程前来。公主殿下的成年礼是个冠冕堂皇的,约定俗成的借口。全国的贵族都乘着它冲进了洛德赛,唯恐城门在面前关闭。人人都想要绯娜,想要占据她有限的,宝贵的时间。

北岭省的子爵先是坐牛车,而后换乘马车,最后登船,花费两个月风尘仆仆的赶来。他为绯娜奉献的长毛象牙长若小艇,其上挂满象牙与黑曜石打磨而成的珠串,据称每只象牙上各有九千粒。子爵先生带来的皮草也是艾莉西娅生平所见最好的。挂在绯娜衣橱里的海獭皮,通体乌黑,没有一根杂毛。这位阔绰的子爵很年轻,事实上,他继承的是表叔的爵位。听说那位表叔沉溺男色,没能留下子嗣便一命呜呼了。新任的子爵大人什么也不要,只求尊贵的公主殿下能够记得他的名字。

哼,什么都不要。

艾莉西娅踱到窗边,握住马赛克窗台锋利的边缘,咬紧牙齿。

这家伙和金牙葛利简直是一路货色。成年礼举行之后,意味着帝国的公主随时可以定下婚约。绯娜是陛下的胞妹,就站在金狮椅的扶手边上,与她结合的意义不言自明。事实上,她已经是泽间的领主,银狮军团的统帅了。不久之后,她还要接管第七军团的所有舰只与人员。虽然眼下陛下年轻健壮,小公主成长顺利,但日子还长得很,那毕竟是个还在吃奶的孩子,连百日命名仪式的日子都没到。她的幕布尚未拉起,而绯娜即将走上舞台。

不不不,这种情形由我来推想,总感觉跟谋逆似的。

艾莉西娅咬住的牙齿松懈开来。她不自觉地微笑,抚摸温热的乳白马赛克。我应该好好吃上一顿,然后去蓝宫碰碰运气。我可以把手册上卷先交给她,让她不至于总躲我。我得教她知晓,除了在床上侍奉,艾莉西娅在别处也是很有用的。

艾莉西娅为自己的计划得意。她兴冲冲转回书桌,将羊皮纸小心卷起,放入水牛皮筒中。书房的木门罕见地发出笃笃声,艾莉西娅什么也没想,朗声回应。

“进来,门没锁。”

蓝多皱巴巴的老脸出现在门缝后头,看上去没睡醒。艾莉西娅没放在心上,他不喜欢自己,单独碰面时总是无精打采,艾莉西娅幼年时便已习惯。

一定又是来传话的。艾莉西娅不想听老头子唠叨,转述的也不想。她抢在蓝多前面回答:“我今天不出去喝酒,一会儿去厨房找点吃的。有烤兔子的话让小茉莉帮我留一只,少刷点蜂蜜。”

蓝多毫无反应,不知是聋了还是傻了。就在艾莉西娅快要放弃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仿佛只是有些迟钝。

“克莉斯爵士前来拜访。”

他退向一旁,两掌宽的门缝里露出克莉斯铁板样的脸。这家伙,又把脸板起来,有时候真怀疑她跟蓝多是亲父女。

“进来吧,快进来。搞得这么生分。你就是突然出现在被窝里,艾莉西娅也会搂着你一起睡觉,绝不把你赶出去。”说着,艾莉西娅走向门口迎接。蓝多推开书房门。他垂手站在克莉斯左手边,肃穆的脸上,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瞧瞧,多相似啊。莫荻斯大学士从未透露过克莉斯的身世,不过既然是孤儿,跟蓝多有血缘关系也很合理嘛!

“我有急事,要你帮忙。”

克莉斯走进来,高挑的身影挡住蓝多。待她步入书房,空出门口的位置,干瘦的蓝多已不在门前侍奉。走廊间他急促的皮鞋声显得清冷,连和小姐告辞的功夫都没有,大概是要赶去冥河赴约。艾莉西娅不以为意,推了一把门板,将它合拢。

“代我去趟鸦楼吧。”克莉斯在书桌旁转过身,墙边明明有三把空椅子,都是带靠背的柔软扶手椅,她偏要站着,手边就是珍贵的牛皮卷筒。艾莉西娅倒也不怕她偷看。偷情,偷溜,偷拿,这类带事儿她这位古板的朋友都不会干——事实上,艾莉西娅肯定她只是不屑于干。

“燃鹰造访乌鸦的地盘,总得有个名目吧。”艾莉西娅没有招呼克莉斯。她径直走到墙边,把屁股扔进距离书桌最近的一把椅子里,仰面望着她高大的朋友。“相信我,要是艾莉西娅有法子让你官复原职,用不着你开口,她早就去了。”

“我对此并无……”

“得了,这儿就咱俩,硬撑什么呀?”艾莉西娅环顾书房,盛酒的釉罐早已喝干,被她随手搁在窗台上。她咂咂嘴。也罢,就算斟满酒杯送到面前,清高的克莉斯爵士也只会板着脸,冷冰冰地送你一句,“白水就好。”

“你的朋友一直把你放在心上呢。最近绯娜和老头子心情都很差。等情况好转,艾莉西娅一定帮你想办法。”

“我说过,不是那件事。”

“好吧。”死鸭子嘴硬。艾莉西娅蜷起腿踩上椅面,白了克莉斯一眼,假装她没有瞧见。这家伙,分明把荣誉看得比命还重。当然了,换做是我,拒绝双子塔的邀请,一意孤行选择了武技的道路,最后却混不出个样子来,我的脸上也挂不住,更何况屁股后面还有头蠢牛撵着。一想到“白牛”米诺得知克莉斯免职的消息后那张狞笑的蠢脸,艾莉西娅就一阵胃疼。

艾莉西娅拍上座椅扶手站起来,为自己难受的胃袋寻找水罐。克莉斯平淡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我需要你去一趟鸦楼,帮我运具尸体出来。”

“什么?”艾莉西娅听清了,她只是不愿相信。她往白釉杯里倒满柠檬水,端起杯子凑到唇边。克莉斯以为她真没听清,绕过书桌站到她面前,郑重其事的模样让艾莉西娅很想揉上她两把。

“事关重大。若是卡里乌斯将军不同意,我教给你办法,你可以在冰库里当场解剖,把状况记录下来,带出来给我。”她的脸皮绷得很紧,简直比刚才更严肃了。末了,还要补上忧心忡忡的一句。“但愿还来得及。”

艾莉西娅用力咽下一大口柠檬水,随口问道:“什么人这么重要?”比我的绯娜还要重要?浑身尸臭让我怎么去见她?她装作若无其事,瞥向静卧在桌面正中的硬皮筒。皮筒正面缝有白绢,混合金粉的墨迹闪闪发光。

克莉斯注意到她的视线,她很快明白过来,艾莉西娅从她的金眼睛里读出忧虑的味道。

“让你父亲知道,会抽得你皮开肉绽。”

“那得有人告密。”

“犯不着。他会逼问,你哪里沉得住气。”

艾莉西娅耸耸肩。“艾莉西娅又不是没腿,她会跑。”

“你能跑到哪里去?混迹港口当个水手?”

“东西到了绯娜手里,他还能抢回来不成?”艾莉西娅撑起身体坐上桌面,好叫视线与她高大的朋友平齐。艾莉西娅笑笑。“实在不成,我可以跟你一样,去当乌鸦呀。”

“说谎。”

“才没有——至少从某个角度来说,并没有。”艾莉西娅双手反握住漆得光溜的桌沿,晃荡双腿。“比武大会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我必须要赢。现在我赢下来了,不仅是头名的桂冠,还有绯娜的心。我犯不着理会老头子了——”

不用担心被他押上舰船,跟满身臭汗的下级士官挤在船舱里,咀嚼不新鲜的大麦面包,佐餐的只有兑水的劣等啤酒,还没消化完毕,就得被迫加入船歌的合唱而不是半卧软榻,欣赏歌手美妙的弹唱。最糟糕的是,她要随舰南下黄金群岛,从兄长手里接过戴上项圈,串成长串的赤裸奴隶,把他们塞进船舱里。心中展开的景象让艾莉西娅心烦意乱。她跳过这段,将自己荣光闪耀的辉煌未来展示给好友。

“你瞧,我拿下了冠军。按照惯例,我极有可能披上狮卫的金披风;要不就是禁卫军。当今两个禁卫军团中,一名元帅,四名将军都曾是步战冠军。还有,眼下我可是跟绯娜在一起。”笑意不听使唤,不由自主涌上来。“她最近心情不佳,可终归会好起来。最迟不过明年,我的任命一定能下来。到时候——”艾莉西娅跳下木桌,啪啪拍响克莉斯的胳膊,做出保证不会忘了好朋友的自信笑容。

“到时候尸体早就烂了。”克莉斯大煞风景。倘若泛大陆有一种让人吃瘪比试大会的话,毫无疑问,眼前的家伙将轻易拔得头筹。

“你到底去不去?”

“我要去趟蓝宫,回来就去。”

“你哪回去蓝宫,不呆到第二天早上?”

最近已经很少了。艾莉西娅暗自懊恼。发这种牢骚也无济于事。毫无疑问,绯娜会度过这一段,她会好起来的。到那时她就会想起我来,记起她接受了我,在陛下面前,在万人眼前,接受了我的誓言,我的吻,我的……

向月神发誓,这些日子以来,了不起的艾莉西娅可着实憋得难受。她瞥了自己多年的好友一眼。为了不让克莉斯瞧出端倪,艾莉西娅只得故作散漫。“放心好了,我会把你的冷脸放在心上,努力克制自己。”

克莉斯根

本没听进去,她扳过艾莉西娅的肩膀,强迫她朝向自己。“这条线索关系到别人的性命,我请求你暂时放下你的欲望!”

“哦?别人?哪个人的性命?”切,别以为就你的女人重要,我的就一定得向你的让步?我亲爱的绯娜是大陆上第一重要的女人。艾莉西娅与克莉斯对视,心里只想着她的羊皮书。

“当然是重要的人物。”

“重要?哪边重?体重?还是说——”艾莉西娅扬起手指,戳上克莉斯心口,“在某些地方,特——别——重?”

克莉斯的脸霎时间变得很好笑。既僵硬古板,又流露出扭捏与不自在。除了伟大的艾莉西娅,其他人根本不知道,这位被奥罗拉殿下盛赞为“勇冠三军”的皇家骑士,实则胆小得很。她怯懦到不敢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将视线移向别处。

“奥维利亚使节是重要人物。如若遭遇不测,两国冲突在所难免。”

“那就杀进奥维利亚好了。”艾莉西娅抱起手臂,扬起她明丽的笑脸。“蒙塔过后,留给咱们建功立业的机会可不多了。好不容易从学院熬出来,谁不想狠狠留下一笔,让史官们为自己争个没完?”她转回身,捞起水罐,对着瓶口咕嘟咕嘟灌了一气,跳上樱桃木桌坐着。

“我们这样的人,不该总被别人骑在头上撒野。到时候,得叫他们看看……”她再次扬起水罐,想要当做美酒豪饮一番,结果只剩几滴清水,可怜巴巴地挂在罐口。艾莉西娅啧了一声,用力将陶罐笃地放到桌面上。

“这算什么破理由呀?我的克莉斯爵士,亲爱的朋友。喜欢就要大声说出来嘛,你不说出口,怎么能得到幸福呢?”

克莉斯嘴唇蠕动,但没有声音发出来。艾莉西娅认为她在说“那种幸福,我用不着”。她的脸蓦地转回来,换回冷酷的神情——那张她整日罩在脸上的面具。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这么做,并非出于私欲。”

“是的是的,你是为了国家,为了陛下,为了缚在肩头的骑士的名誉。”艾莉西娅打个呵欠。“也不知道是谁,胁迫大学士,违反禁令,拼着性命不要,也要搭救某些‘重要人物’。你拿艾莉西娅当傻瓜?当然,艾莉西娅完全能够理解。在爱情面前,是个人都难免冲动,做些傻事。”艾莉西娅身不由己地微笑,瞥向为绯娜准备的牛皮筒,岂料却惹恼了克莉斯。那家伙越发冷硬起来,像块冻了一万年的大理石。

“为了你的心情,我一直忍着没说。但是。”她阖上嘴,留出一个巨大的停顿。哼,准没好事,败兴王。没等她接下去,艾莉西娅已经不高兴了。

“你和殿下……也许她目前真的喜欢你,享受你的侍奉,不过站在朋友的角度,我希望你能保持起码的理智。”

“理智?哈,比如说?”

艾莉西娅知道自己笑得很难看,倒霉的是她这位死心眼儿的朋友从来不惧非难。她反而受到鼓舞似的凑过来,脸上的认真劲儿让任何一个有眼睛的人都不会怀疑她的真诚。

“我想你很清楚。我也明白,这一天来得太快,感情上很难接受,可是……”她一副如鲠在喉的样子,望向窗外。艾莉西娅毫不客气,踢了踢她的大腿。“说,继续说,别跟朝廷上那些老太婆一样,一个屁都没放出来,还要装出殚精竭虑的倒霉模样。”克莉斯抿着嘴唇,咬紧的臼齿在她皮肤地下隆起来,艾莉西娅越想越气,又踹了克莉斯两脚,渐渐用上了力气。

“说呀!你哑巴了?”

克莉斯倏地退向一旁,艾莉西娅一脚踢空。克莉斯没有真的退后,她靠过来,按住艾莉西娅的大腿作势安慰她,嘴里飞出的却是刀子般的话。

“成人礼之后,公主殿下将成为整个帝国最炽手可热的人物,直到她完婚。”

“呸,”艾莉西娅用力瞪她,“她不会和男人结婚,她说过,陛下从未表示反对。”

“那时候陛下只当她是个孩子。她是个女人,一个喜欢女人的女人,与此同时,更是个重要的女人。对于殿下,不,对于帝国来说,她首先是公主,是陛下的胞妹;在那之后她是军团统帅,是朝廷重臣,是泽间广袤土地的领主;到最后,她才是一个女人。”

“说得你有多了解她一样!”

“我不了解,但我希望你能保持理智,以免受伤太深。”

“你懂个屁!”艾莉西娅咚地跳下地,狂躁地踱起步子。绯娜是爱我的,毫无疑问。在大竞技场里,在红死谷的地下,她吻了我,没有人可以在这种事上逼迫她。她的脾气的确难以捉摸,可是每次狂暴过后,她仍愿意让我留在身边,躺在她的四柱卧床上。没错,我紧扣过她的手,要是哪个不长眼的男人胆敢这么做,一定会被她砍下双手!

“我们是相爱的。沐浴在爱中,一个人就将无所不能!对于相爱的情侣来说,入云的山峦,不见阳光的深涧都不存在,爱情给她们插上翅膀,让她们随时能够飞越阻隔,握住彼此的手;流言和嫉妒是不存在的,信任的光芒底下,猜忌的暗影荡然无存;陈规陋习有何可惧,规定是可以改的,实在改不了,还可以创立自己的王国。

是的没错,爱让人充满力量,而不是将气力从人体内夺走!你压抑了太久,全忘了爱情的模样!”

“爱情的模样……”克莉斯重复艾莉西娅的话,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她再次望向窗外,艾莉西娅不知道她从空无一人的天井之中见到了什么。是她怯懦的倒影,是那个她明明在意得要命却始终不敢向她袒露心迹的奥维利亚女孩,还是那位被烈火焚为灰烬,有着琴师的手指与诗人的灵魂的蒙塔韦斯特公主。

“爱……”克莉斯顿住,她喉头滑动,似乎正费力咽下喉管里的鱼刺。“那可是沉重之物。我的朋友。”

第141章 苏伊斯大神殿(上)

沉重的銮舆摇摆着缓缓停下。旗手高擎狮旗, 蓝旗扑向主人的座驾,旗帜上雪线绣成的战狮舒展身体, 朝天际线上耸立的月丘亮出利爪。斜阳接近地平线的时候,绯娜又要了一桶冰镇酸葡萄酒,眼下酒桶外面挂着的水珠还有些凉。月丘的月白岩壁沐浴在残阳中,变得蜡黄干枯。月丘顶上,依山而建的苏伊斯大神殿仿佛染病,瘫倒在岩床上。

山脚下看不出来,但绯娜很清楚,神殿广场上,泪墙前一定挤满匍匐晃动的人头, 而朝觐的高峰尚未到来。伴随圆月初升, 从北岭,蒙塔, 铁沙群岛, 乃至黄金群岛远道而来的信徒们首尾相接,匍匐在神殿广场的粗白石砖上, 额头触地,凝神屏息, 以他们贫瘠的心中能想到的最虔诚和最卑微的姿势, 倾听大神官用那套据说只有神才能明白的语言吟诵经文。而那些运气差没能赶上满月祈福的,会在月丘两里外扎上帐篷住下来, 在接下来每一天的黄昏,月亮将升之前,沐浴更衣,爬上月丘,跪倒在泪墙前, 恭候神官诵经。如此折腾一个月,直到下次月圆,求得苏伊斯圆满的祝福之后,方可放心离去。

眼下,公主的銮驾虽然就停在望月道正中,可与别处不同,低眉顺目的朝觐者们又聋又瞎,六轮金柱的銮舆,十二匹绝无仅有的纯白骏马,一百二十位披挂银甲的狮卫,在他们跟前如同空气。丈夫背负毕生积蓄换来的贡品,妻子拉紧孩子,所有人都忘记如何交谈,全都盯着脚下的石板路或是手里的十二月相转轮,一门心思赶往月丘。

真是感人,就连我这个公主,在他们眼里——不,在苏伊斯脚下——都不值一提。绯娜暗自苦笑。追究起来,我还是威尔的子孙,若是两位神祇打上一架,究竟孰强孰弱?仔细想想,这两位神明从未正面交锋……他们究竟为什么要争斗?要不是那群秃驴居心叵测,我又怎会生出这些古怪的念头?错的是他们,可不是苏伊斯。

绯娜长吁一口气,转向坐在身旁的奥维利亚人。

“第一次来?”

“嗯……”奥维利亚人的紫眼睛在月丘与帝国的殿下之间游移不定,似乎凝视一方就是对另一方的怠慢似的。绯娜有些不耐烦。

“你有多虔诚?月升之时一定祷告?”

“我没有。”

你当然没有。你要是有,好些人的眼睛和舌头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对你们姐弟来说,这是绝妙的倚仗。”

伊莎贝拉的注意力彻底被古怪的结论吸引住。绯娜微挑唇角,欣赏小雨燕的不知所措。“月丘不能纵马,接下来得换步辇,一路坐到泪墙前面落轿。”

“您说过,大神官会亲自前往泪墙迎接我们?”

“哼,他最好别来。”

伊莎贝拉错愕。绯娜拍响手掌,八名女仆抬来两顶软轿,轿上坐垫早已铺好,侍奉的宫人将长柄扇扛在肩头,只等公主们落座。绯娜率先跳下马车。她跃过放下的木梯,径直落在轿子旁边,一步跨将上去,斜靠在软座里。“麻利点儿,快去快回。”她抚摸剑首狮头凹陷的眼窝,皮靴叩响步辇铺了羊毛毯子的踏脚板。前往苏伊斯大神殿拜见大神官,她本不该穿靴佩剑的,更不能饮酒,但她不在乎。呿,我会怕他?让他闻见酒气才好哩。

步辇缓缓升起,绣有皇家徽章的长柄扇立起来,马匹与骑手被抛在身后,开路的银狮盔甲叮叮当当,成了望月道上唯一的旋律。上一次朝觐,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绯娜倚在缝了丝绸软垫的木椅里,望向月丘。

望月道尽头,十二折白石长梯曲折延伸,将望月道的缓坡与月丘相连。每段石梯都是一模一样的二十四级。凿梯的白石采至百里外的青峰峡谷,百年前锋利粗糙的石面早已被信徒的双脚磨得圆润发亮。每踏上一级台阶,便向苏伊斯祈祷一次,登完全部十二段长梯之后,伟大的月神将在来年的十二个月里帮助你实现愿望——倘若她有意包庇她的说谎精神官的话。

绯娜握紧剑首,不愿回想那些她攀登长梯,向神明许下的心愿。绯娜所求之事,你一件也没能实现过,没用的家伙!她别开脸,将视线从长梯尽头,大神殿磅礴的阴影上挪开,望向步辇左侧的奥维利亚人。她双眼紧闭,面色平和,既不喜悦,也不胆怯,正是位虔诚的处子。

绯娜冷笑,打断她的祷告。“想要祈祷,你得亲自攀登天梯,坐在轿子上的人,月神可不理会。”

伊莎贝拉闻声睁开眼。她向后望去,颠簸中,步辇攀上第一处平台,将首段二十四级天梯抛在身后。

“怎么样,下去重新走过?”绯娜揶揄。就算你这么打算,我也不会让你落轿。按照这位奥维利亚小姐的脾性,她本该支支吾吾,犹豫再三扭捏着表达自己的意愿,谁知她只默默转回身,像个帝国女人一样抚平白绸长裙,靠向座椅靠背。

“与苏伊斯相较,我更亲近双子神,殿下。”

绯娜哈哈大笑。狮卫正前方的步道上,驮着白布包裹的秃顶老人回过身来,瞪起灰眼珠,检视是谁如此无礼,居然在天梯上高声喧哗。绯娜因此更为开怀。战神的子孙哪会在意区区凡人,她叠起腿,大声赞美奥维利亚人。

“说得好!你今天的扮相也很妥帖。凉鞋是我送给你的那双,对吧?”绯娜抚摸下巴。当初在南港相迎,这女人浑身挂满未经雕琢的粗糙宝石,土得泥人见了也要落泪。眼下不过数月,再把她丢到宴会堆里,无论衣着仪态,都没法子一眼找出来了。真不知是她那个克莉斯爵士的功劳,还是拉里萨的本事。说到底,如果不是因为你,不是你将她从阴霾之地召唤而来,她哪会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你是春天来的吧?”

“奥维利亚的早春,洛德赛的初夏,殿下。”

“来了这么久,还没去过莫娜尔澡堂,实在可惜。”绯娜调整坐姿,倾向伊莎贝拉,做出要跟她耳语的姿态。然而两顶轿子始终无法贴在一起,她声音不小,只怕十二级石阶上面都能听见。“你该去的。试试全年温热的地板,除了沐浴,澡堂也是交流感情的好去处。有些戏只能在澡堂里看到,改天我挑几出好的,”她打量伊莎贝拉,观赏她脸上的好奇与忐忑,笑意渐浓,“有些东西,你应该给你们守望城也搞上一套。泽曼学士古板守旧,带给奥维利亚的改变终究有限。”

“泽曼学士?”伊莎贝拉转过头来,用她那对蒙着雾气的紫眼睛询问绯娜。她无法掩饰惊讶,在她的小脑瓜中,日理万机的帝国公主会记得泽曼这类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一定跟月亮变红一样神奇。

转瞬之后,沮丧挤走惊讶,占据她的面庞。“泽曼学士身为秘法师,已经为奥维利亚做了很多。反倒是我……”她低下头,玩弄起垂下的编织腰带,重新变回手足无措的奥维利亚少女。“与您不同,我们奥维利亚的女性,能做的十分有限。”

“哈,”绯娜扭脸望向月丘所在的高处,不屑一顾,“那还不简单?”

奥维利亚人欲言又止,看上去有许多话要问。绯娜故意不接话。你越是好奇,那未知的办法对你的诱惑越是强大。就像那些所谓的神语,正是因为无法理解,世人才会笃信至此。

被迫上山的不快被得意所取代,绯娜是朝觐队伍唯一的统帅,只要她不发言,整支队伍便被沉寂统治。银狮们的盔甲叮当作响,攀登靠下的六段天梯时,拥挤在石阶上的信徒还能勉强避让,从第七段天梯开始,行人明显密集起来。凯不得不赶到队伍最前方,用钢指拨开人流。信众被狮卫挤开,亚麻衣紧贴钢甲。一位胖妇人浆洗过的白绸挎包被卫士肩甲上的狮头雕饰挂住,拥挤的人群,将她推向天梯边缘。她的挎包刺啦钩破,一只银水壶从中滚了出来,顺着石阶一路蹦跶。绯娜瞥向那支叮当作响的器皿,它滚到步辇正前方,胖肚子上的浑圆月相朝上,周围镶嵌的黄水晶光芒闪烁,夕阳让它看上去像模像样,起码颜色方面比东方正要攀升起来的来得正统。

“不是满月,还这么多人。”绯娜喃喃自语。她举目望去,上面的天梯上摩肩接踵,各色脑袋像是雨后新长出来的白蘑菇,不论老幼贫贱,全部挤在一起。不用说,肯定是红月的缘故。

“奇异的天相让人害怕。恐惧正如颠簸的命运,从不挑肥拣瘦。”

“唷,几天不见,你就成了哲人?”绯娜挑起眉毛,伊莎贝拉立刻别过脸,躲避她的视线。即便在夕阳下,也能清楚分辨出她脸颊上的红晕。“我,我听大学士说的。”

拉里萨吗……比起住在石屋子里的秃驴,学士们的话总是有几分道理。绯娜望向大神殿。夕阳的余晖业已沉沉,月丘黄中泛红,渐近的苏伊斯大神殿一改远观的慵懒,化为一大片雄浑的阴影,牢牢盘踞在月丘峰顶上。祈祷的低吟仿佛蚊鸣,仔细去听,又被风吹散。失手丢失祭品的胖妇人被狮卫的铁臂拦住,她双手扒住卫兵钢甲闪亮的臂膀,快要哭出来。妇人背后两个身形干瘪,小麦肤色的人大概是她的仆从,他们亮出手掌,不知是要护住随时可能被狮卫推倒的主人,还是准备舍命冲入狮群,夺回主人掉落的珍宝。

外地贵族。绯娜瞥了她蹩脚的发式一眼,眨眼间得出结论。她下令落轿,银狮推动人潮的钢铁之躯仿如她的手脚,立时顿住。狮旗高扬,二百八十八级天梯上的人流因她一人而凝固。拥挤在石梯上的,徘徊于步道下的,所有的脑袋都转向皇家卫队中心。绯娜在众人的注视中迈下步辇,那只摔落的银壶就在两步开外。她弯腰将它拾起来,朝那胖妇人走去。妇人变换的神色表明她早就认出了风中招摇的皇家狮旗。窥见统领前来,列成五人横队,纵深十行的狮卫先锋如水般分开。狮卫们握起钢指,拳头同时叩响胸甲,金属的碰撞尤其突兀,沿着天梯猛蹿。妇人膝盖软倒,跪在石阶上,她的仆人见主人如此,立刻埋头效仿。拥堵在天梯上的民众受她主仆感染,风吹麦浪似的跪倒一片。

绯娜手按剑柄,缓步而行,待她在妇人面前站定,目之所及,天梯上下的民众已尽数俯首,一眼望过去,只能瞧见他们拱起的脊背紧贴在一起,分不出老幼贵贱。

狮子面前,绵羊的行径总是相似。

“你我都沐浴月光而生,苏伊斯脚下,不必多礼。”绯娜说着违心的话,将妇人搀起来。妇人抬起脸来,眼泪已然抑制不住,顺着法令纹淌下。离近了看,她外地贵族的证据更加显眼,虽然发绳上的蝴蝶配饰闪闪发光,面颊还算饱满,但细纹颇多,哭起来鱼尾纹挤作一团,一看就是常在户外劳作的模样。如此一来,她的蝴蝶很可能是镀银的,银壶的分量倒是不轻,黄水晶看上去光洁透明,为了朝觐,这家人可能已倾其所有。绯娜不由得心生惋惜,就算是外地的土财主,势力自然是越大越好,才不枉帝国公主这一番亲民的努力。

“大家都起来罢。”绯娜拔高声音。人潮因她俯倒,也为她松动。人群间亚麻与丝绸布料相互摩擦,伏下的脊背重新扬起来,皮靴,凉鞋,草鞋同时磨响白石长梯。不知是谁挤在人群中间,高呼 “帝国万岁!威尔普斯万岁!公主殿下万岁!”刚刚竖起脑袋,头脑昏沉的绵羊下意识跟着咩咩叫,呼叫者自以为领导群羊,咧开大嘴得意地笑,尽管隔了十几步远,绯娜还是一眼瞅见他新装的闪亮白牙。

怎么到处都有这个葛利。想起他硬塞进蓝宫的金灿灿的玩具船,绯娜就一阵胃疼。她按下不快,假意询问胖妇人:“你从哪儿来?家里有封地吗?第一次朝觐?”妇人抹着眼泪回答:“回殿下,我们从羊角山谷过来——是个小地方,您不知道吧?祖父传下来的土地也在那里。今年开春,我丈夫就一直心神不宁,地里的活儿刚安排完,就拖着我上了路。没到洛德赛,月亮就红了。我丈夫大病一场,现在还躺在旅店没办法过来……”

妇人絮絮叨叨,绯娜亲切回应,其实后面的一个字也没再听。那又有什么所谓?瞧瞧她呀,眼含热泪,弯腰颔首,些许的施舍就让她语无伦次了。绯娜轻抖手腕,她的蓝缎星纹披风徐徐展开,狮旗在她身后招展,她的佩剑,家徽,宽边皮带上的青金石纹饰无一不在闪闪发光。再看看为她让开步道的信徒。布衣草履,要不就是葛利那类货色,装扮粗俗,挺着肚腩,将他们油腻的丑脸转向战神的子孙。

我是神的血脉,我有一张神一样的脸,一具神子的身躯,夭亡的荣光在我的体内流淌,终有一天将重现世间。石头雕成的神帮不了你们的,神之子却可以。绯娜沿着天梯攀爬,信众面含恭敬,为她让开道路。狮卫尾行,旗手高擎旗帜,无暇的雄狮迎着山丘凛冽的风,昂首前行。

第142章 苏伊斯大神殿(下)

夕阳的最后一角业已落到地平线之下, 泪墙横亘在黄昏与夜幕之间,乳白的石壁上爬满水痕, 石墙正在饮泪。

泪墙是苏伊斯神力的遗产,然而真正有价值的,却不是这段围墙。诸神诞生不久,世界险遭毁灭。女神苏伊斯将植物,游鱼,飞禽,野兽,以及良知与智慧的种子纳入体内,以神力呵护。大战过后, 旧世界只余闷烧的废墟。苏伊斯将体内种子植于大地, 世界之树就此生长,将万物的种子洒向荒芜的大地。毁灭旧世界的混沌之神无法忍受苏伊斯带来的复苏, 企图焚毁世界之树。女神搬来极北, 极南,极东与极西四方尽头的四座山岳, 将世界之树保护在内。混沌神的怒火焚毁了土壤与岩石,将隔断海洋与陆地的雄伟山脉熔化为四堵矮墙。

这一次, 邪恶终究没能获胜。苏伊斯趁机打败了混沌神, 世界树也完成了使命,只有保护神树的围墙留了下来。说是围墙, 时至今日,仅余下不到五十步的半塌乳白石壁。墙面光洁如同上了釉,不过一层楼高,厚度倒有惊人的三十尺,常年水珠密布。绯娜自幼听闻过的所有故事里, 都说泪墙上的水痕是苏伊斯为众生的厄运所感,流下的泪水。这些呆瓜怎么就不动脑子想想,女神要是伤心,早在目睹世界被毁之时就哭过了。大敌当前,还有功夫靠在墙上淌眼泪?泪墙上的水迹若真是神的眼泪,必定是混沌神战败流下的悔恨泪水吧。

绯娜清楚,除却自己,只怕没人这么想。泪墙乃是圣物,凡人不可触碰,因而在十步开外又围了一圈铁栅栏。为了表示圣洁,铁栏杆刷得雪白,漆面常换常新。栏杆外面,信徒献上的金银器皿,丝绸香料堆成小丘,快要将白铁围栏淹没。一根铜杆斜靠在围栏上,顶端挂钩悬挂的苏伊斯模样的灯罩下沿缀满铃铛。镀了白银的苏伊斯栩栩如生,裙摆边缘银铃轻颤,清脆的响声在肃穆的神殿广场上传出去很远。

虽然贡品数量众多,但每日朝觐的高峰才刚刚到来。信徒们会在聆听神语之后向苏伊斯献上礼物,围墙外的这些,恐怕都是从以往的贡品中挑选出来的,不动声色地说出“献礼的信徒颇多,你们快来效仿”的话。如此一来,跟聘人充当食客,借此招揽生意的饭馆有什么两样?

绯娜举目越过可笑的贡品堆,仰望泪墙后。大神官孟菲身着月白僧袍,独自站在祭坛后面。纯白大理石打造的祭坛架设在大神殿正门口,俯瞰其下的一百四十四级大理石台阶。从台阶下的神殿广场望过去,这个精瘦的小老头活像站在泪墙上,向苏伊斯的信众敞开他的胸怀。相隔遥远,大神官的面貌模糊不清,只余宽大双袖上的金银粉末,在未尽的日光之中隐约闪烁着微光。

又不是满月,特意穿这么好,说不得,这项得算在我头上。绯娜腹诽。她瞥向身后,奥维利亚人在她背后站得笔直——她能站在这儿自然是托帝国公主的福——再往后,信众自觉分为贵族与平民两拨,以右为尊,绸衣倚靠绸衣,亚麻衣与粗布贴在一起,肩并肩跪倒在广场的硬石地面上,齐刷刷望向祭坛。

绯娜转回头,包在皮靴里的脚趾不耐地点着鞋底。早早上山,就是为了能绕过这一出,早知道就不演什么和善亲民了。身后的奥维利亚女人看来从未享受过众人跪拜的尊荣,压低声音小心翼翼询问:“我并非神子,是不是跪下合适?”

绯娜懒得理她。

凡人要向代替苏伊斯行走尘世的仆人下跪——倘若他们虔诚信奉月神的话——战神的子孙自然不用,不仅不用,她也不能。唯一的失策是没将座椅随身携带,眼下只能干巴巴候着。

真是够慢的。绯娜再次遥望大神殿。披挂素白僧袍的神官两人合抬靠背椅,另一人抱着祷告椅,钻出神殿立柱深蓝的阴影,沿着左侧石阶,不紧不慢走下来。凯亲自起身迎接,但又不能越过泪墙,只得干巴巴等在原地。神官们绕过泪墙和那一大堆可笑的贡品,迎向绯娜,表情不像为神子服务,倒像面对账本的书记官。

“快些开始吧。”

凯双手接过座椅,绯娜撩起披风坐下,伊莎贝拉跪上祷告椅。被派来的神官显然全部失聪,只是微微欠身,继而轻巧转身,返回神殿,走起来的模样活像三只白老鼠。绯娜瞥向神官们不断挪动的细碎脚步,心中满是不屑。

月赐福在一声女人的轻吟中开始。那声音似乎穿透石板,从远处巍峨的苏伊斯大神殿内部传来。她满心沧桑,俯瞰过无数次的潮起潮落,却又饱含活力,似乎是个年轻,吸饱了朝气的女人;她距离遥远,风尘仆仆而来,却又极近,几乎就在耳畔呢喃。

绯娜听见匍匐的声音,此起彼伏,波涛般连绵不绝。奥维利亚人也俯倒了身体,绯娜听见她的手掌拍上白石路面的脆响。大神官抬高双臂,绯娜瞧不清他的脸,但她很清楚,那家伙一定摆出了那张笑脸。他笑得极深,似乎倾尽身心在微笑,虚假得令人作呕。

谁也听不懂的古怪话语从他嘴里涌出来,明明离得那么远,他又只是个干瘪的小老头,声音却大得惊人。它像是一股洪水,一群奔马,一片人力万难阻挡的海潮,从神殿梁柱间蓝黑的阴影中滚滚涌出,顺着一百四十四级大理石台阶,呼号着奔涌而下。

开什么玩笑,连嗓音都是虚假的,它们和骗子的忠诚,奴隶的美德没什么两样。绯娜对自己说。可事实摆在眼前,大神官的神语和在死谷时的完全不同,也跟记忆中任何一次启月赐福不同。他的话语冲下神殿石阶,紧贴绯娜的皮肤滑过,涌向威尔之子身后的凡人。

绯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伊莎贝拉在深呼吸,她听见她吸气时颤抖的声音。有人暗自垂泪,抽泣声潜伏在大神官吟唱的间隙里,从不同的方向传来。绯娜疑心除了正襟危坐的自己,没人注意得到。整个广场嗡嗡作响,无处不是孟菲大神官那非男非女的声音。他拉长音调,尾音犹如风中树叶,颤抖不休。祭坛石座正中,象征神圣月光的银白光团凭空出现,它在大神官的呻吟中徐徐上升,缓慢变形,最终形成今日月亮的模样,漂浮在祭坛顶端。

大神殿倾斜的屋顶下面,十二盏无人照管的灯柱同时点亮。昏黄的灯光让苍白的浮雕凸显出来,浮雕正中,主神苏伊斯身披祥云,右手拢在下腹,呵护体内的万物之种。她的左手边,第一位赶来助战的神明便是战神威尔。

与威尔大神殿神龛里的形象不同,战神未戴头盔,高空凛冽的风吹乱他的卷发,挡住他的面容。他无暇顾及,全身肌肉紧绷,手握长枪,警惕来犯之敌。与寻常人用枪不同,战神枪尖朝下,敌人显然自下方而来。

敌人自下方而来。

绯娜心中莫名重复了一次。众神像下方,用大陆语雕刻而成的“银月之光,照拂汝心”发出灼灼光芒。绯娜被那光亮照得太阳穴胀痛,不由得闭紧双眼。再次睁开的时候,大神官古怪的嗓音业已消散。祭坛上方漂浮的微型月亮挡住他的脸——很不幸,居然没能跟东方升起的那枚一同变红。他身后的苏伊斯大神殿光芒大作,只在一息之间,神殿内外的火炬,壁灯,蜡烛全部亮起,将神殿照耀得辉煌犹胜白日。

窸窸窣窣的声响在背后响起来,随后变得越来越密集。启月赐福宣告结束,信徒们站起身,搓揉被石料蹂躏过的膝盖。绯娜也按住扶手站起来。那三位板着脸的神官凭空冒出来似的来到她面前,仍然只是微微欠身,接着便要收回神殿的座椅,更无礼的是,孟菲大神官竟然没有打算派专人迎接她!

“请您随我来。”直到她开口,绯娜才发现携带祷告椅的那位是女人。她把祷告椅留下,空手在前面领路,不像要跟殿下寒暄的样子。绯娜无奈,示意凯跟上。两人和着钢甲的声响走出四步,剃得一根毛也不剩的神官忽然间转头,她浅灰的眼中只有空洞,似乎透过所有人,注视着虚空。

“伊莎贝拉小姐也请。”

虚空神官接待奥维利亚人的语气,与帝国公主相较更客气些。说完倒是十分敬业地扭回身去,闷头领路。意外获得关照的奥维利亚小姐满脸惊疑。她一瘸一拐跟过来。绯娜有些疑惑,刚才的赐福仪式,有这么久吗?

“我到达洛德赛日久,从未朝觐,大神官生我的气了吗?”她扭着屁股走路,看上去毫无威严,话里都是傻气。

“你对他来说没那么重要。”绯娜如实相告。事实上,就连她也觉得,这事透出一股子怪劲儿。也罢,正好瞧瞧他打算玩什么花样。

绯娜跟随神官踏上大理石台阶,伊莎贝拉与凯跟她身后,再往后,如海的信众群渐渐嘈杂起来。大人背着贡品,小孩拽着父母的衣角,脚步声,祈求声,啜泣声漫上石阶。相形之下,大神殿安静得简直冰冷。大神官从不在神殿门口接待宾客,赐福的祭坛前空无一人,只余那枚残缺不全的银白光点,有气无力地上下晃动。

三人从祭坛旁沉默走过,跟随神官步入廊柱之间。苏伊斯大神殿的白石廊柱比人还宽,每根高达十二米,步入其间,似乎闯入了幽深的丛林。高空的冷风在这些沉默的石树间穿行,雕成人手模样的灯座从墙壁中伸出来,熊熊火光将苍白的石墙照得发黄。神官带领他们沿着熏黄的石墙绕开大神殿正门,穿过瘦长的中庭,进入大神官会客的偏殿。

奥维利亚人被偏殿的穹顶惊得倒抽一口气。绯娜忍不住嗤笑。“没进过高房顶的屋子?”近日来她胆气颇有些壮,这会儿也如实回答:“在我到过的地方,它的屋顶是最高的,设计它的人必定才华惊人。”伊莎贝拉仰起脖子,面向穹顶正中象征明月的顶灯。灯光在昏黑的偏殿中打开一道笔直的光柱,光芒照亮伊莎贝拉的脸,跟外面的真家伙不一样,完全不红。

“要真有才华,该料到月亮变红的这一天。”绯娜望向苏伊斯神龛。女神一如既往,捧月沉思,全然不知墙壁外的事情变得有多可笑。秃驴们自称月神的代理人,可对女神变红这件事,他们全跟瞎了一样。愚蠢的信徒,居然千里迢迢赶来寻求他们的帮助。行行好,睁开眼瞧瞧,这群秃驴连把自己宫殿的月灯变红都做不到。

绯娜望向神官泛着亮光的后脑勺,冷笑道:“也许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得大惊小怪,女神只是生理期到了而已。”虚空神官扭回身,绯娜以为她要发怒,结果她面色平静,显然已经聋了。

“两位这边请。”虚空神官伸出手臂,目光略过人高马大的狮卫。

不仅聋了,而且相当瞎。

绯娜忍不住提醒她。“我的亲卫得跟上我。”

虚空神官连眼皮也不抬,浅灰的眼珠被遮住近半,缓缓转向绯娜。“大神官保护月光下的所有人,殿下若是不安,正可求助。”

我?向他求助?

与其说她可笑,倒更觉得她无礼。绯娜握住剑柄,怒气充盈她的胸膛。凯凑上来,身上盔甲的声响在空无一人的偏殿中回荡。

“我可以等

在门口,殿下。”

“随便吧。”

绯娜松开剑柄,大步走向长廊。虚空神官快步追上来,软底鞋擦过大理石地板,沙沙作响。哼,她最好多些着急的时候。绯娜撇下两名随从,率先步入长廊。为了彰显神圣宏大,走廊的天花也造得极高。墙壁上蜡烛在灯罩里无声燃烧,些微的光亮仅能勉强照亮石墙的一半。墙壁的大部分被昏暗无情吞没,墙顶雕塑只是一团模糊的黑影,似乎丑陋的石像怪正蹲坐在那里,注视着帝国的主人。

“请进。”虚空神官躬身为殿下开门。她只稍触到了门把,门板随即自行向内打开。会客室正中的地板上,马赛克拼凑出众神向月的繁复图景。大神官孟菲的靠背椅架在威尔头顶,瘦老头坐在他的靠背椅上,笑盈盈望过来。不过这么会儿功夫,他就换下了赐福时宝光四射的华丽僧袍,只着白绸僧衣。大神官左右手边各有一张樱桃木椅,一张小圆桌被三张椅子围在中间。他面前的桌面上放有一个四方盒子,烛台被摆在圆桌中央,蜡烛昏黄的泪水凝固在烛台的金属托上,堆成小丘。

他等了很久?绯娜有些疑惑。大神官背后,暗红的月亮斜挂在青灰天幕上,微弱的红光透过彩色玻璃窗,仿如噩梦中的场景。但至少时间没问题。什么纯洁简朴,忠诚谦卑,真是天大的笑话。绯娜吸吸鼻子,没发现奇怪的味道。要是这秃驴胆敢用有毒的香薰害我,他们苏伊斯神官的命运也彻底到头了。

绯娜大步走进去,大神官咧开嘴,烛火在他乌黑的眼底跳动。“别来无恙,尊敬的殿下。见您精神抖擞,诸神深感快慰。”

“那可要请大神官大人替我多谢诸神了。”绯娜不痛不痒地回答。她在大神官右手边的椅子上落座。木椅没有软垫,大神官报以歉意的微笑。“请您原谅。主神艰难的日子里,做奴仆的更要克己勤俭。”

我又不是她的仆人。你在殿外的时候,哪回称得上俭省?

大神官似乎看透她的心思,微笑答道:“为信众注入信心,也是神仆重要的工作。”他轻摆手臂,捏住纯白的宽袖,屈指指向空着的座位。“伊莎贝拉小姐也请入座。”

伊莎贝拉连忙道谢。

她收起肩膀,步子迈得足够小,一副拘束的奥维利亚模样。也难怪,要是被一个满脸没毛的怪老头盯着瞧,一般人都会紧张。绯娜简要说明来意,大神官缓缓点头,笑意不减。

“神殿已挑选出二百一十六位虔诚纯洁的僧侣,从下一个满月之日开始,他们将为殿下诵经一百八十天,为您祈求平安,健康与美满。”

“有劳。”她本应接见这些为她祈福的秃头,再衷心恳请大神官莅临她的生日庆典,但这地方让她浑身不自在。应该推举一位别的神祇坐上主神的位置。战神,贸易神,酒神,风神,随便什么神都好,只要他们的大神官没有这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虚伪笑脸。

大神官本人浑然不觉,他倾身握住圆桌上的木盒,木盒盖子雕有十二月相,苏伊斯的满月符被刻在中心。月神保佑,我可不想再收到奇怪的礼物了。

绯娜很少祷告,即使虔诚做了,也从未成真。然而此刻她毕竟身处苏伊斯大神殿内,想来此刻与以往不同。大神官转过木盒,将开口对准伊莎贝拉,掀起盒盖。木盒内部铺了青蓝的天鹅绒,正中躺着一支泪滴状的玻璃小瓶。

天呐,这个。绯娜肚里猛翻白眼。伊莎贝拉被大神官展示的圣香油噎住,为难的神色藏也藏不住。

“您对圣油抱有疑虑。”

“不,我……”

“抵达洛德赛这段日子以来,您是否一直睡眠不佳?尤其从红死谷死里逃生以后,您时常梦到古怪的情形,非但如此,连个性也变得与以往不同。您的贴身侍女,可曾对您吐露过实情?”

他是猜的,还是在宫里眼线众多?绯娜立刻决定更换泉园的仆从与帮佣。要是让我发现谁给大神官通风报信——绯娜咬紧牙齿。伊莎贝拉比她还要震惊,事实上,她虚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思全写在脸上。绯娜看不下去,出言相帮。

“您把她逼得,连话也不会说了。”

“吾曾跪月祈祷,请求女神照亮您的心,让您发现深藏其中的勇气。”大神官不理会绯娜,将木盒推向伊莎贝拉。他直勾勾地盯着她,乌黑的眼珠快要从眼眶里跳出来,粘到伊莎贝拉脸上去。

这瓶油要是没问题——绯娜瞥向木盒。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玻璃瓶肚子凸起的一角,烛光让它看上去分外的黄,不像能吃的样子。这油要是没问题,那就找出其他有毛病的地方。不能调查神殿账本,总有被掩藏起来的命案,被算计的贵族,被违抗的旨意。绯娜直起身子,轻吁了一口气,自从上山以来,头一回感到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