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赛博迷宫的精神向往
人们在黑暗的、颓废的、绝望的时代中挣扎，企图寻找世界的光明和希望。
1993年，那是一个春天。“赛博朋克”和“蒸汽朋克”的创派宗师，威廉.吉布森（William Ford Gibson）在飞往新加坡途中经香港转机时，远远望到了当时正在拆除的、香港最大的贫民窟——九龙城寨。盘根错节的狭窄的暗巷，密集破旧的高耸楼宇，忽明忽暗的霓虹灯牌，不见天日的窒息铸就了人间炼狱般的反乌托邦，无政府主义的法外之境构成的末日图景，迷住了这位著名的科幻小说家。
九龙城寨外立面
总有阴谋和罪恶掩藏在高维物质发达的文明之下，赛博朋克永恒追求的颓废叛逆、反权威，在此后相当长的岁月中，被西方及日本诸多的科幻、悬疑、惊悚故事高度浪漫化，于是，九龙城寨成了一个真实的探险之地，受到了空前的关注和向往。世界各地的学者、冒险家、建筑爱好者、观光客打着“城寨观光”、“美食探寻”等猎奇的头衔，进入幽深晦暗的巷道，企图解锁这座城市中混沌的迷宫。
日本学者绘制的九龙城寨剖面图
2. 西方世界的未知猎奇
鲁迅在《人生论》中有云：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奶酪。这种腌臜的向往，是猎奇之人眼中的美景，却正是别人的疮疤。九龙城寨原本是防卫外敌的据点，最早可以追溯至宋朝。鸦片战争后香港成为英国殖民地，但九龙城寨仍然归满清政府管辖。辛亥之后大清灭亡，这块领土与管辖权分割的飞地就成了流浪者的聚集之所，并成功地抵抗了英政府驱逐整顿。进入现代，华人黑帮史上声名显赫的三合会接手了这片“三不管”地带，城寨彻底沦为滋生黑暗的罪恶温床。
1915年香港地图，九龙城寨为右上角的”Chinese Town”
于城寨外的人而言，这里是充满神秘东方色彩的反乌托邦世界，发生在这里的真实事件赋予了文化无尽的灵感。以九龙城寨为原型的创作数不胜数，声名远播。《银魂》、《攻壳机动队》、《银翼杀手》、《蝙蝠侠：侠影之谜》、《生化危机6》、《使命召唤7》、《热血无赖》、潘国灵《游园惊梦》、亦舒《我们不是天使》、中村晋太郎、宫本隆司……众多的影视、游戏、文学、摄影作品中，“潮湿的街道”、“躲在阴暗中生活的人”，这些“聚集的魔窟”里都有九龙城寨的影子。
《攻壳机动队》飞机掠过城市上空，与九龙城寨看启德机场飞机起降的情景极其相似
3. 历史镜头下的香港贫民窟
1988年，HugoPortisch所在的纪录片团队，深入到还在正常运转的九龙城寨进行拍摄，还原了一个没有被刻意美化、相对真实的城寨生活。
九龙城寨鸟瞰
这里大约生活着五万多人，狭窄的街道，零乱裸露的电缆，阳光都不能照射进来。下雨时，街道的墙面会形成瀑布；打开街道旁的盖板，就是城市的排污系统。自来水出口只有六个（纪录片数据），隐匿在迷宫般的城寨中。只有手握权柄之人才可以用软管将自来水导入家中，其他人只能打水或者雇佣送水的工人。想要在此栖身，必须要向城寨的实际监管部门——三合会，缴纳保护金。而三合会这样一个犯罪组织，在西方探险者眼中，更像是中国的黑手党。
九龙城寨地图
龙津路是城寨中的最古老的街道，过去必定对准城门口的津梁，如今已经没有一束光能照到这里。嘉庆年间的一门大炮被遗忘在龙津路上，后来城寨改造为公园，大炮被保留了下来。许多的生产作坊直接对着这些街道开口，仿若一个个小型洞穴。
嘉庆年间的大炮（《九龙城寨》1988）
在面条加工厂的狭小空间内，有一台机器和三名员工。这里每周工作7天，每天工作12小时，比如今的996还要丧病。其中一名员工之前是一个没有法律保护的歹徒，缠绕纱布的左手是因为其中一根手指被切掉了。在这间没有窗户、通风和卫生保障的小作坊里，面粉和老鼠、蟑螂混在一起，做好的面条会销售到香港某些著名的餐厅。由于没有食品卫生安全方面的规定或检查，其成本极其低廉。
面条加工厂（《九龙城寨》1988）
春卷皮加工厂里只有一位男性工人，他像一个被操控的机器人，熟练的将面团涂在热板上，每张都能保证薄而细腻。每天12小时不停歇的制作，价格还比机器便宜。春卷皮加工厂的卫生状况与之前的面条加工厂一样糟糕，随意堆放的垃圾，与老鼠同吃住，四处污水横流，而这样做出来的春卷皮也会销往香港的高级餐厅。
春卷皮加工厂（《九龙城寨》1988）
鱼丸加工厂的工作只需要简单的手部动作即可完成，一个工人将鱼洗净、剔刺后加工成鱼丸，最终变成美食家口中称道的美味。这些食品加工厂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因为城寨的庇护，既不需要向政府缴纳任何税收，也不需要考虑任何关于卫生安全方面的需求，因此这里的产品也是全香港最便宜的。有数据表明，当时香港有八成的鱼丸都来自九龙城寨。
鱼丸加工厂（《九龙城寨》1988）
除了手工的食品加工，这里也有机械化的生产。
织布厂使用的机器非常原始，属于二战前的产品，来自于上海，是一位大陆的小资本家带过来的，用于产出纺织品的布衬里，只需要一个工人就可以进行生产。香港当时的裁缝很便宜，很多人为了降低西装的价格而来到城寨中寻找便宜的材料，这也给织布厂带来了大量的订单。
织布厂（《九龙城寨》1988）
塑料厂是城寨中规模较大的工厂，有一名男性老板、七名女性工人和几台机器，主要制作各种塑料包装、录像带的塑料盒来满足超市的需求。女工们轮流带着孩子来上班，孩子们也会在工厂中做些简单的工作，如模仿他们的母亲从冲压的模板上拉塑料袋。
塑料厂（《九龙城寨》1988）
车床厂里有两台车床和两名工人，用坚固的钢铁材料来仿制名牌。因为仿制违法，所以纪录片的拍摄团队只拍到这个生产链的开头，就被赶出了车床厂。
车床厂（《九龙城寨》1988）
在一家制作手表链的作坊中，孩子在做抄写汉字的作业，他的母亲在其身后的机器上为手表组装金属腕带。将腕带放入模具中，按下机器，从模具中取出腕带，每天12小时，不断地重复着这些动作。这里有廉价的腕带，也有仿制的高端品牌。这位母亲在工作之余，还要带着孩子去城寨外的香港上学。
手表腕带作坊（《九龙城寨》1988）
城寨中没有任何学校，更多的孩子白天要么独处，要么在危险的屋顶玩耍。城寨中心有一所照顾贫穷的孩子的幼儿园，两名幼儿教师负责教育这些孩子基本的个人卫生，并确保他们有足够的食物。幼儿园采用轮班制，一组孩子吃饭，另一组孩子在活动区后的隔间睡觉，两组轮换。房间里没有窗，风扇吹不透的潮湿、霉味，混杂着吃饭的吵闹声和睡眠的呼吸声，透露着稀松平常的诡异。
幼儿园（《九龙城寨》1988）
城寨的犄角旮旯总能看到点点星火，那是各路吸粉者聚在一起“追龙”，几乎每隔几天就会有人死于毒品。JackiePullinger是一位英国女人，来到城寨已有20年，她创立的戒毒所是城寨中的吸毒者最后的希望。她的治疗方法在现在看来非常不靠谱，她要吸毒者集中精神，用精神力量来摆脱上瘾，使自己康复。
戒毒所（《九龙城寨》1988）
城寨中所有的房屋紧密相连，没有地基，拆掉其中一栋，周围的楼都会倒塌。城寨紧邻启德机场，所以有高度限制，房子最多只有15层，几乎没有电梯。一套16平方米左右、带窗户的单元已经是非常好的住所，这种单元一般包括可放一个餐桌的客厅、一张上下床的卧室和连在一起的厨卫。更多人只能住在不到10平方米、狭小潮湿的房间中，终日见不到阳光。
狭小的住所（《九龙城寨》1988）
惯于在黑暗中吟唱的夜莺，是城寨中被饲养最多的宠物。居民会将自己的宠物带到屋顶，晒晒太阳，呼吸新鲜的空气，定期给它们洗澡。九龙城寨刚好位于启德机场航线出入口的通道上，每5分钟就有一架飞机在低空掠过屋顶，发出巨大的轰鸣。
夜莺（《九龙城寨》1988）
屋顶上常见的另一种宠物是用来赌博的赛鸽，训练有素的一流的赛鸽可以卖到50万港元的价格。这些赛鸽被带到广州或上海，在那里进行比赛，看哪只最先飞回到香港。当然，赛鸽在香港是被禁止的，除了九龙城寨这个没有任何限制的法外之地。
赛鸽（《九龙城寨》1988）
城寨的中心区域是唯一可以透进阳光的地方，这里会有年长的女性用纸牌进行小规模的赌博。城寨中迷信盛行，简单些的，是在神龛投掷测运气；稍微复杂些的，是用鸟抽取纸牌，交由算命先生解签。
抽牌解签（《九龙城寨》1988）
城寨里有大量的非法盈利的牙科诊所，这些从业者既不是医生也不是牙医，所谓的牙科治疗、假牙成型等都是从他们的父亲或叔叔那里学到的，设备也是二手淘汰货，没有相关的执业执照和临床经验，只是价格极其便宜。
牙科诊所（《九龙城寨》1988）
一天工作结束后的晚餐时间是城寨最有生机的时候，活蹦乱跳的虾蟹、青蛙、蜗牛等在客人面前被煮熟或油炸。这种与西餐不同的烹饪方法，也是吸引西方游客进入城寨的一个重要原因。
晚餐时间（《九龙城寨》1988）
饭后的闲暇时间，人们会聚集在街头听戏。百年不变的曲调，唱着强者与弱者、富人与穷人以及鬼怪相关的故事。故事中的每个人都是渺小而公正的，他们安慰了“犹如置身恐龙嘴里”的城寨居民，成为寨民心灵的慰藉。
唱戏（《九龙城寨》1988）
4. 生活的方式：蠢的平分秋色，坏的各有千秋
生活方式像一个曲折漫长的故事，或者像一座使人迷失的迷宫，任何一种负面的生活都能产生很多乱七八糟的细节使它变得蛮有趣的，人就在这种趣味中沉沦下去，从根本上忘记了这种生活需要改进。——王小波《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这就是真实的九龙城寨，一个有五万人口的小型城镇。这里的人用最低的工资和最长的工作时长，生活在环境恶劣的法外之地。当城内的人习惯了这种末世般的生活，当城外的人向往这种混沌的魅力，渐渐的，人们会被城寨同化，麻木于和鼠虫同吃住，醉心于黄赌毒，沉沦于城寨坚固防御所围成的不足20平方米的铁牢笼，不再想去改变这样糟糕的生活。“宁可拆掉金字塔”美国漫画家特洛伊·博伊尔，恐怕在这里连一周都无法生存下去。
参考资料：
[1]清拆前夜的九龙寨城：几点反直觉的贫民窟认知
https://zhuanlan.zhihu.com/p/31501007
[2]要命的话，不要踏入九龙城寨一步
https://zhuanlan.zhihu.com/p/29742905
[3]香港九龙寨城有详细的历史记载吗？是怎样的？X伟哥的回答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2107864/answer/24441339
[4]罪恶都市——九龙城寨